我學了史帝芬.佛斯特的曲子,彈給爸爸聽;也學了韋瓦第的曲子,彈給爺爺聽。爺爺很喜歡莫札特的音樂。我彈的時候,他會坐在客廳裡聆聽,有時候讀著書,有時候閉目養神;我彈多久,他就坐多久。至於媽媽,她喜歡的是蕭邦。布朗小姐喜歡的則是音階。
接下來,她們用保證會讓頭髮充滿光澤的沛芭蒂滋養髮霜在我的頭上厚厚的抹了一層,再把滿頭都是這種讓人作嘔的硫脂的我送到屋子外面去,讓太陽烤一個鐘頭。難道,我心裡想,當一個淑女就一定要忍受這種痛苦嗎?
我的手伸向了頭髮。
「不可以摸,」薇歐拉馬上喝阻:「想都別想!」她開始收拾工具,媽媽則跟一旁的蓋茲太太聊了起來。
「露拉,」我說:「放心。妳那首曲子已經練過上百萬遍了。多深呼吸幾下吧!要是沒用,嗯,反正妳還有水桶。」
那天晚上,我纏著滿頭的破布,難以成眠。隔天早上,我無精打采又忐忑不安的醒來。媽媽決定在抵達拉克哈以後,再完成我的頭髮,我只好繼續忍受在滿頭的破布上又戴上一頂超大的帽子、一路坐馬車過去的屈辱。我的頭看起來是如此巨大,簡直就像個怪物,簡直就像露拉.蓋茲的弟弟陶弟.蓋茲,那個腦袋裡有水的遲緩兒。(給筆記本的疑問:陶弟腦袋裡的水是哪來的?是蓋茲夫人懷他的時候喝太多水嗎?)我一方面向上帝禱告:不要讓我遇到熟人,一方面又充滿了罪惡感,覺得自己不應該把上帝的注意力從一些重要的大事上,轉移到一件只能說跟虛榮心有關的小事上。坦白說,離拉克哈愈近,我的心情就愈緊張,可是哈利一直安慰我,說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台階!我忘了有台階。好幾百級、好幾百級的台階。我看過那些台階,可是我沒想過自己必須走上去。我的腳踝突然間變得軟趴趴的,全身忽冷忽熱。我前面的露拉慢慢的滑了上去,似乎沒什麼問題。我也心驚膽跳的跟著她,平安的走到了台上,不但沒有摔斷門牙,還及時想起來——不能瞪著那些令人目眩的舞台腳燈看。我們各自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掌聲像暴風雨離境般的漸漸平息下來。
「十分鐘之後,你們要站起來排隊。」布朗小姐說:「從最小的一直排到最大的;然後,跟著我,很有秩序的走進禮堂,坐在舞台後面的那一排椅子上,直到輪到你上台表演。要記得:不可以講話,也不可以在椅子上動來動去,更不能彼此推擠。都聽清楚了嗎?」大家靜悄悄的猛點頭。
布朗小姐教我如何抓著和圖書裙襬,屈膝行禮。
布朗小姐說:「同學們,拿出你們最高貴的儀態上場。抬頭挺胸。」
露拉發抖的捧了個鐵桶在胸前,看起來好像隨時會吐。雙胞胎韓索和漢娜.唐西,臉色是一模一樣的鐵青。看到大家難受的模樣,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起來。
我們在英雄廳前面停了下來。我等馬一停好,就趁著人群還來不及注意到我,跳下了馬車,一路往後門狂奔。媽媽和薇歐拉也提著一個裝著髮夾、緞帶和鉗子的籃子,跟在後面。她們讓我坐在一張凳子上,開始在我的頭上忙碌不已,把綁在我頭上的布條一條條扯下來。我看到旁邊有幾個女孩也正在遭受跟我一樣的折磨,心裡就舒服多了。奧格里翠太太甚至讓她的兒子喬治,穿上了像小公子馮特洛穿的那種綠色天鵝絨西裝。喬治坐在凳子上,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他香腸般的金色鬈髮在麻紗衣領上甩過來、甩過去。
「那是給奴隸聽的音樂。」她不屑的說,讓我覺得很迷惑。
露拉睜著淺棕色的大眼睛看我,點了點頭,但是沒有說話——應該說,是說不出話來。我很羨慕她沒有遭到髮型大改造的毒手。她那頭淡淡的、金中帶銀的頭髮,編成了兩根漂亮的辮子垂在背後。我想逗她開心一點,不要這麼緊張,就用手肘推推她,小聲的說:「露拉,妳看我的頭髮被整成了什麼樣子。我這樣才叫慘哩!對不對?」露拉咬緊了牙關,只用鼻子呼出了長長的、顫抖的一口氣。我想她恐怕連話都不會說了。
其實,那天的事我一直想忘掉,所以也記不太清楚了。不過,我還記得在回家的馬車上,我發誓以後再也不上台了。我還把我的決定告訴了爸爸媽媽。我猜我的聲音聽起來一定不太尋常,因為隔年,不管布朗小姐怎麼好說歹說,我都不用上台了。露拉也是,她終生被禁止在演奏會上彈琴。
都會不斷受到未察覺的敵對機制所抑制。
接著,我看見領頭的布朗小姐在我眼前莊嚴的漂浮了起來。怎會這樣?她是怎麼辦到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過了一秒鐘,我才想起來,上台之前要先爬十幾級台階。布朗小姐只是走上了台階。
「露拉,」布朗小姐皺著眉頭說:「妳的水桶該放下來了。」可是,露拉沒有反應。「卡普妮雅,把她的水桶拿走。」我只好拍拍露拉的肩膀,說:「給我吧。露拉,要上場了。」可是,她還是默默的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我,我只好撬開她溼答答的手,把桶子拿走。
和-圖-書布朗小姐走到舞台前端,向觀眾行禮,並簡短的為這場盛會作一番開場白;她提到了卡德威郡文化發展的近況;喔,還有,年輕人的心靈和手指頭,如何如何的被偉大的作曲家所啟發;還有,她殷切的盼望在場的父母們能欣賞她所花費的心力,將他們的孩子培養成具有珍惜生命中美好事物的能力,因為,畢竟我們仍然生活在幾近蠻荒邊地的邊緣。她在轟隆隆的掌聲中坐了下來。然後,我們一個接一個的站起來表演,有的人充滿了莫名的信心,有的人則恐懼到近乎癱瘓。
「看到妳有多漂亮了吧!」媽媽說。
「哇!」媽媽說:「妳看起來好像畫片裡的人,對不對?我都快認不出來是妳了。妳自己瞧瞧!」她遞給我一面鏡子。
布朗小姐在拉克哈的南部聯邦英雄廳舉辦的「年度學生鋼琴發表會」就要到了。這是我第一次有資格參加演出。事實上,是因為我再也找不到什麼拖延的藉口了。哈利已經連續表演了六年,他說那根本沒什麼了不起,只要記得別瞪著瓦斯腳燈看就好了,要不然有可能會因為暫時性的眼盲而不小心摔下台。另外,我還要做的,就是把曲子背起來。布朗小姐給我的是貝多芬的G大調埃克賽斯舞曲。說也奇怪,它的和弦居然跟喬布林的散拍樂曲很像。噢,那把戒尺揮得殺氣騰騰。「手腕放下!手指頭站起來!拍子,拍子,拍子!」砰!我以破紀錄的速度學會了這首曲子,就連在夢裡也沒忘了彈它。結果,我當然愈來愈討厭它了。我最要好的朋友,露拉.蓋茲,要彈的曲子比我的還長兩倍,可是她彈得比我好十倍。
大夥兒頓時安靜下來,就連最不安分的喬治也不敢發出半點噪音。我這才發現:不只我怕布朗小姐,她所有的學生都一樣。為什麼呢?我忍不住心想,八成是因為她會揍人。她也許不會揍哈利,可是會揍別人。這麼說被揍的人不只我嘍!嗯,這個推論不錯吧!
我看了看四周。哈利正在角落邊的一面鏡子前,抹薰衣草髮油,而且不厭其煩的拿著梳子分了又分他的頭髮。我以前從來不知道他這麼在乎外表。他是我們這些學生中年紀最大的,因此最後一個表演;但是他必須一直坐在舞台上,熬到所有的人都彈完。
漫漫的夏天,我在清涼的河水和爺爺昏暗的實驗室裡,找到了喘息的機會。我的筆記很有進展,每一頁都記滿了各種疑問、暫時性的答案,還有各種看起來有點拙的動植物插圖。不過,就
https://m.hetubook.com.com算我的新活動再多,我還是找不到不上鋼琴課的藉口。
吉寶最喜歡的曲子是〈琴鍵上的小貓〉。他會把一隻小貓放到鍵盤上,圍住牠,然後拿一塊火腿逗牠在上面走來走去。他覺得這樣子很有趣。我猜,當你只有五歲大的時候,的確是吧!而且,這讓媽媽氣得跳腳(還有我,雖然我打死也不會承認),那就更有趣了。媽媽三不五時就得喝幾匙她的莉迪亞.品克漢綜合蔬菜大補湯。索羅斯有一次問媽媽:等我長大以後,是不是也要喝這種東西?媽媽語帶玄機的回答:「我希望卡莉不會需要它。」
頂著那一堆錯綜複雜、看來搖搖欲墜的東西在頭上,我也快要認不出自己了。我額頭上的頭髮像峭壁一樣的高高站了起來,然後往頭頂盤成一條又尖又複雜的髮辮,蓋在左右兩鬢的各三條浮筒狀鬈髮上,後面則拖著像瀑布似的胖髮捲。最後,在這整個傑作之上,再加上一個全世界最大的粉紅色緞帶蝴蝶結。媽媽和薇歐拉露出一副很滿意的表情,根本不問我的感想,所以我也不必告訴她們:我覺得我看起來……滿嚇人的。
我們很難始終記得的是:每一種生物的增加,
你還需要我告訴你那是什麼情形嗎?我跟你說,那真是血流成河。喬治連一個音都還沒彈,就從鋼琴椅上摔下來,最後哭倒在他媽媽的臂彎裡,被請下台。露拉一個音都沒彈錯,可是曲子一結束,就唏里嘩啦的吐了出來。韓索.唐西在彈之前,一不小心把踩著踏板的腳滑開,原本死寂的禮堂馬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彈簧聲;還有,哈利,他彈得很好,可是眼睛一直莫名其妙的瞄向某一區的觀眾。至於我,我彈得像一個上緊了發條的鐘,十根手指頭硬得像木頭;而且我還忘了行禮,直到布朗小姐在旁邊對我嘶了一聲。
我溜到露拉身邊,小聲的說:「嗨,露拉,妳還好嗎?」
我們的鋼琴老師布朗小姐,看起來明明瘦得跟一根長長的枯枝一樣,可是旁邊沒人的時候,她會把她的戒尺揮得虎虎生風。有時候,我彈到一半,她會對著我的指節狠狠一敲,我的手就砰的一聲垮在琴鍵上,製造出可怕的聲響。我納悶的是,在拉門另一邊做針線活兒的媽媽,難道對這種可怕的聲音不曾起疑過?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沒跟媽媽提起布朗小姐的暴行。也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也有一些不對之處——雖然我不太清楚是什麼——才會引起她的暴怒吧!事實上,布朗小姐的確不會隨便打人,除非我https://m.hetubook.com.com又在練了一整個星期都沒犯錯的音符叢林裡迷路時,她才會怒不可遏(但是,那把尺舉得再高,也沒什麼幫助)。我是最糟糕的那種懦夫,只會自己一個人生悶氣,卻從來不抗議。為什麼我跟哈利必須忍受這種一個星期一次的文化荼毒,而其他人就不用呢?
後來,我又為自己學了一些史考特.喬布林的散拍樂曲。媽媽聽得咬牙切齒,可是我才不管她呢!我覺得那是我和我的那夥兄弟們聽過最棒的音樂。它有一連串像瀑布般的和弦,還有熱情澎湃的切分音節奏,讓人聽了,就會忍不住想要跳舞。每次我只要彈起〈楓葉散拍〉的前奏,我的哥哥弟弟們就會跑過來,在客廳裡瘋狂的扭腰擺臀。媽媽一直很擔心牆壁上的那些照片會遭殃。後來,我們家有了留聲機,我就可以加入跳舞的陣容了。我那些弟弟們對留聲機很感興趣,總是央求我讓他們輪流操作,可是我必須張大眼睛盯好他們,因為他們是搖桿的殺手。
布朗小姐回來了。每個媽媽都對自己的孩子做上場前的最後一次叮嚀。我得到的叮嚀是薇歐拉說的:「不要摸頭髮。我可不是開玩笑!」我們靜靜的排好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搗蛋或推擠。哈利在隊伍的尾巴朝我擠眉弄眼。露拉站在我的前面發抖,連辮子都跟著一起晃動。
布朗小姐拖著一件不太合身的淺綠色新禮服走進來,拍手要大家注意。「各位同學!各位媽媽們!請注意!希務普累!」
為了這場盛會,媽媽特地幫我做了一件全新的英國刺繡白洋裝,裡面有許多層又硬又磨人的襯裙,雖然不是束腹,可是穿起來也很難受。我抱怨個不停,也搔腿搔個不停。另外,我還有一雙全新的淡奶油色小山羊皮靴,上頭的鉤子好像要一輩子才鉤得完,可是一旦穿好了,還真好看,連我都忍不住偷偷的讚賞。
薇歐拉也會跟我在廚房用她的女低音唱〈痛苦的日子不再來〉,可是她拒絕聽史考特.喬布林的曲子。
「不對,不對!」她說:「不要像個鄉巴佬似的抓著裙子!想像一下妳是一個天使,在伸展妳的翅膀。就像這樣。然後稍微蹲一下。慢慢的!不要蹲得那麼快,小朋友,妳又不是石頭。」她督促著我一直練習到她滿意為止。
幸好,同情我這種不幸處境的爺爺,特地送來一本他的書《安特波地島迷人的動植物》,讓我可以撐下去。在一張袋鼠的照片上,有隻小袋鼠寶寶正從囊袋裡往外和_圖_書偷窺。(寫在筆記本上的疑問:人為什麼沒有囊袋?這是一種超級方便、把寶寶帶在身邊的好方法。我想像了一下媽媽用囊袋裝著吉寶的樣子。答案是:他永遠也裝不進她的束腹裡。)我渴望有機會親眼看到一隻袋鼠,還有鴨嘴獸,牠是一種看起來介於,嗯,一隻水獺和一隻鴨子之間的奇異混合體。我想既然我可以在奧斯汀看到巡迴馬戲團裡的河馬,那麼有這樣的一個願望,應該也不算太誇張吧!我一邊像根大火柴似的在大太陽底下冒著煙,一邊在心底搧著一絲微弱的希望,思考著我到底有多少機會可以實現我的願望。
她打開了通往禮堂的邊門。於是,我們跟隨著她,踏向了像是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的轟隆聲中。那是觀眾鼓掌的聲音。露拉像一隻受驚的小鹿,忍不住縮了一下。有那麼一秒,我還以為她會開溜,連忙在心裡估算了一下:要是她跑掉的話,我要負什麼連帶責任;還好,她最後挺住了,沒有脫隊。
接下來,我們還必須解決髮型的問題。媽媽終於發現我的頭髮似乎不應該這麼短了,不過,我解釋說,是因為我的頭髮被那些可怕的鬼針草給纏得一團亂,我只好剪了一些,然後又為了讓兩邊看起來平均一點,只好再多剪一點。媽媽雖然不太相信,可是也沒再多說什麼。她把薇歐拉找來幫忙,她們花了一個鐘頭,對著我的頭髮又梳又編又討論,好像我根本就不在這個房間裡。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花這麼多的時間在頭髮上。不過,我也不能抱怨太多,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對我的處罰,也是唯一的辦法。
可憐的吉寶,一看到我就嚇哭了。我只好把他抱到大腿上,讓他相信我並沒有受傷得快死了。索羅斯喊我老怪物,我氣得追上他,坐到他的身上。拉瑪竊笑個不停,就連哈利也笑了。我覺得沒有什麼比被當成自己兄弟們的笑柄,更值得開心的事了。
「表演完了以後,要記得鞠躬行禮。各位媽媽們!十分鐘。」布朗小姐說完,轉身熟練的踢著拖在後頭的裙襬,往外走了。薇歐拉和媽媽又開始在我頭上加速趕工。她們拿著梳子和鉗子對我的頭髮又打又拍,好不容易,完工了,她們各退一步,開始欣賞自己的作品。
終於,薇歐拉和媽媽把我放進了浴盆裡,並輪流在我的頭上澆水。她們把我的頭沖洗乾淨後,又拿棉布條像是亂捆一通似的,把我的頭髮一條一條的綁了起來。我渾身都是硫磺的味道,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傷兵,或者一個來自地獄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