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家事技能

爸爸起身走向媽媽,並彎下腰來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那就好!要不要我去拿妳的大補湯?」
最後一個問題,我自己就可以回答:我媽在乎,還有全世界的其他人顯然都在乎;雖然我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我,一個不在乎的人,卻要被迫跟著在乎。這實在是太荒謬了。我氣呼呼的把繡花用的箍環甩向房間的地板。
「卡普妮雅,」她立刻把我叫住,「又要去河邊?」
或是與生活的物理條件的鬥爭。
事實上,哈伯特老師有,兩張。
於是爸爸又回到座位上,攤開了報紙。這段談話算是結束了,我的無期徒刑也被宣判了。
吉寶輕輕的關上房門。在我陷入不安穩的睡夢前,我腦袋裡最後浮現的是那隻被困住的土狼。但願我知道如何咬斷自己的腿。
我嚇了一跳。「什麼事,媽媽?」
「啊,」媽媽說:「無聊!」
「你應該去問他。我想他可能會,不過他有點忙。」沒有我在身邊的「忙」,我悶悶不樂的想。
「先給我看看妳做的針線活兒。」
一隻長尾鸚鵡還可以吧!牠們應該也可以學說話,不是嗎?
「卡普妮雅!」
「我像妳這麼大的時候……」
「那我們必須吃那道菜嗎?」爸爸說:「嘿嘿!」
在哈伯特老師下令全班的女生都必須交出手工作品、參加芬翠思園遊會的比賽時,這個計畫又得到了助力。對我來說,這真是晴天霹靂。我一直覺得縫紉是件浪費時間的事,所以始終拖拖拉拉的,進度非常緩慢。我的作品說得好聽一點叫草率,看起來就像皮特的繭,到處掉針,又隨意補針;結果織出來的長圍巾,中間鼓得像是吞了兔子的巨蟒。我想像有一隻愛搗蛋的小精靈,晚上溜進了我的房裡,把我偉大的作品給拆了,把我辛苦織成的黃金變成了紡車倒織出來的廢物。
「那是現在,以後呢?等妳長大,有了自己的家庭呢?妳要怎麼餵飽他們?」
「妳會做什麼?」她問。
「我倒看不出這有什麼壞處。」爸爸說。
「我會做起司三明治,和半熟蛋。」我想了一想,然後又得意的說:「還有全熟的水煮蛋。」
「亞福瑞,她還在房裡養青蛙。」
可是可怕的事情來了,爸爸陷入了沉默。他是在消化這個資訊。他冗長的沉默,讓整個走廊,讓我的心、我的靈魂充滿了揮之不去的壓力。我簡直無法呼吸了。我從來不曾把自己和別的女孩看成是同類,我跟她們根本不是同一個物種。我跟她們不一樣,www.hetubook•com•com我也從沒想過我的未來會跟她們一樣。可是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跟她們沒有兩樣,我的人生也要奉獻給一個家庭,給我的丈夫和孩子。我必須放棄我想研究的自然,放棄我的筆記本和我心愛的小河,被迫去學縫紉和烹飪……這些我一直想要抗拒和逃避的無聊東西。我全身一陣發冷,又一陣發熱。我的人生根本不可能拿來研究植物,我的人生已經被沒收了。為什麼我以前沒有看清楚這一點?我已經被困住了,就像一隻腳掌被捕獸夾纏住的土狼一樣。
吉寶輕輕的從樓梯上走下來,默默的張開雙臂,給了我一個最長、最甜蜜的擁抱。
我怎麼可能長雀斑?天都已經要黑了。我砰砰砰的跺著腳上樓,感覺自己的肩膀上好像壓著全世界的重量。
當個體的數量超過能夠存活的數量時,勢必會發生生存的鬥爭;
白天一點一滴的消失,我的功課卻多得不像話;有足夠的光線可以做事的時間,只剩下一、兩個小時了。我用最快的速度往門口衝了過去。媽媽正坐在客廳裡,檢查家裡的帳目。
「沒有,媽媽。我想我不覺得驕傲。」
「大概吧!」
「我看得出來!」他說。
雖然媽媽留意過我的編織技術,可是她已經有一陣子沒檢查了。有一天,她又要求看看我的作品,我只好不太情願的把我的針線袋交給她。她翻了翻,問說:「這就是妳做的?」
「對呀,你每次都看得出來。」
「妳只繡到這裡?」她說。
「這個字的筆畫很多耶!」
他說:「妳說過要多跟我玩的。」
「去河邊,媽媽,我要去採集標本。」我一邊回答,一邊慢慢的側身挪了出去。「回來。採集標本不是壞事。」媽媽說:「可是,我很擔心妳的本事落後人家太多。我像妳這麼大的時候,早就已經懂得刺繡、縫衣服,也學會烹飪的基本技能了。」
我又想了想,一時語塞,只好老實說:「因為我覺得很無聊。」可是話才出口,我就知道這個誠實的答案蠢斃了。
「亞福瑞!」
我瞪大了眼睛看媽媽。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什麼?」
那株巢菜長得很好,不過我們還是沒收到來自華盛頓的回音。我只要一逮到機會,就會溜到實驗室跟爺爺一起做研究。
「我也會烹飪啊!」我不服氣的說。
「是嗎?」
兩個小時後,我帶著我的作品下樓。老師規定我們要用漂亮的書寫體繡出「歡迎光https://m•hetubook.com.com臨寒舍」這幾個字,我本來已經繡好了「歡迎」,可是因為繡得很歪,只好拆掉,重新繡了「歡」這個字給媽媽看。
「那妳為什麼不做一件可以讓妳覺得驕傲的作品?」
「知道。」
就算我再怎麼不情願,我還是到了一般人認為女孩子必須開始學習婚後家事技能的年紀。我所認識的每個女孩,每一個,幾乎都把結婚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事,除非你有錢到不必結婚,或者難看到沒人看得上。有些女孩子在結婚之前,會先去當一陣子的老師或護士。我覺得她們算是滿幸運的。現在又多了瑪姬.梅德林這個榜樣,她是一個電話接線生,獨立,有自己的錢,而且除了貝爾先生的指示之外,不必聽從任何男人的話。由於鎮上目前只有一具電話,所以她的工作並不吃重,她每天都把話筒掛在脖子上,坐在交換機前,一邊吃蘋果,一邊看報紙,等交換機響起了要接通的電話時,她再插上線,以每次都同樣清脆的聲音說:「喂,這裡是總機,請問您要打的號碼是?」其實鎮上只有一個電話號碼,可是她還是要裝模作樣的問一下。我們學校裡的女生,人人都很羨慕她。大家拿著厚紙板,再加上一條線,就當成交換機,玩起了接線生的遊戲。在我的眼裡,她的生活棒透了。可是過沒多久,電話就大受歡迎,家家戶戶都想裝一支,瑪姬就忙到再也離不開她的房間,變成了一個如假包換的電話公司奴隸。
我很想大叫:我跟爺爺做的是很重要的事!我們找到了那棵植物!可是我突然想到,我是在偷聽。
「也許我會去問他,」吉寶說:「可是我很怕他。我要走了。晚安,卡莉,不要再生病了。」
「妳最好認真一點聽我講話,我受不了妳的情況了。我也無法接受妳的作品。我希望妳可以做得好一點。一定要更好!聽懂了嗎?我很訝異哈伯特老師竟然沒有寫紙條通知我這件事。」
「我們該拿這個小姑娘怎麼辦?」媽媽說。我在樓梯口停了下來。爸爸和媽媽會討論的小姑娘只有一個,那就是我。「那些男孩子以後可以到外面去闖,可是她呢?你爸爸一天到晚灌輸她一些狄更斯和達爾文的東西。這種書讀多了,會讓一個人對現實生活產生不滿,尤其是年輕人的生活,更別說是一個小女孩的生活。」
「讓她少跟你爸爸在一起,多跟我和薇歐拉在一起。我已經告訴她,我要督促她學烹飪和刺繡了。我們必須給她上點課。我想,就每個星期學一道菜吧。」
我必須承認我挑的時機不太對,因為薇hetubook.com.com歐拉正在攪拌肉湯,可是她還是停下來,錯愕的看了我一眼,好像我說的是古希臘語。「這是哪門子的問題?」說完,她又繼續攪那鍋香噴噴、還冒著煙的肉湯。
我整個人被掏空似的,倚著牆壁站了好久,什麼想法也沒有。我只是一部家事服務的機器,等著被人家塞一些食譜和編織的花樣進來。
「吉寶,謝謝。」我小聲的說,然後我們手牽著手一起上樓。
「唔,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很多人都還不會。」爸爸說:「不是嗎?」
晚餐後,我回到房間,換上了睡袍,開始讀書。我已經讀了好幾本爺爺給我的狄更斯的書,每一本我都讀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現在讀的則是《孤雛淚》。好心的先生,可以再給我一點嗎?這個可憐的孤兒的悲慘遭遇,讓我重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處境。
我走下樓,想倒杯水來喝。爸爸和媽媽正在客廳裡談話,門並未關上。
我說:「對不起,吉寶,我都跟爺爺在一起。」可是這一切就要結束了,我心想。
我很想大叫:撒謊——牠們只是蝌蚪。
薇歐拉早在我出生之前,甚至在哈利出生之前,就來到我們家了,我從來沒想過沒有她的日子。我的世界開始動搖了起來。「薇歐拉也可以來我家煮飯。」我回答。
「可以,妳可以走了。晚餐不要遲到。」
「不要難過,卡莉,妳是我最棒的姊姊!」我們一起爬上了我的床,他蜷在我的身旁。
「什麼東西糟糕?」我說。
「不要那樣子走路。」媽媽喊著:「妳的肩膀上沒有壓著全世界的重量。」
「可是我幹麼要會烹飪?我們家有薇歐拉啊!」我說。
「我相信她總有一天會學會的。」爸爸說。
「妳沒在聽我講話!」
我砰砰砰的穿過廚房去洗手,並對薇歐拉抱怨說:「為什麼我必須學烹飪和縫紉?為什麼?妳可以告訴我嗎?可以嗎?」
上帝垂憐!這種回應真教人傷心。是因為在我們的生活中,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根深蒂固得沒有人肯停下來思考了嗎?要是我周遭的人都不能了解這個問題,那它就永遠得不到解答,而要是它得不到解答,我就永遠注定只能做些女人做的事。我的心情盪到了谷底。
「她不會煮乾豆,而且她做的餅乾像……像……不知道什麼東西。」
「不用了,謝謝你,我好得很。」
我一聽,嚇得不敢再作怪。媽媽竟然能讀出我的心思,實在是太可怕了。我放輕腳步,走回房間,關上房門。我從針線袋裡拿出了我繡的作品來看。一開始,繡得https://m.hetubook.com.com還算滿正的,可是愈繡就愈歪,正方形變成了菱形,所有的字母也都往右邊傾斜。我到底要怎樣才能讓每一針都一樣長呢?到底要怎樣才能讓鬆緊度平均一點?還有,最重要的,誰在乎這些?
「那就交給妳了,瑪格莉特,」他說:「我總覺得把這些事交給妳處理,比較放心,雖然妳的負擔已經夠大了。妳最近頭痛的情況怎麼樣,親愛的?」
媽媽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吧,妳可以走了;不過,我們要盡快再找時間談一談。」
我感到驕傲嗎?我想了想。這是一個陷阱問題嗎?我不太分辨得出來,也不太知道該怎麼回答。「呃……」
「還好啦,亞福瑞,沒事的。」
不論是同一物種的個體之間,或是不同物種的個體之間的鬥爭,
來不及了啦!「對,媽媽。」我用最悅耳、最服從的好女孩語氣回答她。
「好吧,好吧。妳不必這麼大聲。妳大有進步,卡普妮雅,這表示妳只要調整一下心態,也可以做得很好。」
每次,只要媽媽像鸚鵡一樣重複一遍你說的話,大事就不妙了。說到鸚鵡,有一些很有趣的鳥,可以活得很久很久,久到可以寫進家族的遺囑裡,傳給下一代。爺爺就告訴過我,有一隻活了比牠那個世紀還久的鸚鵡,牠會講超過四百句的對話,而且還學得唯妙唯肖,就像是真人在說話……
「卡莉,妳生病了嗎?」他說。
「他知道大腳瓦力士的故事嗎?」
「妳感到驕傲嗎?」
過了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爸爸終於嘆了一口氣。「我懂了。嗯,瑪格莉特,那妳說我們該怎麼辦呢?」
我連忙飛奔出去,迫不及待的想把剛才的對話忘掉;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它就像是一顆長壞了的牙齒似的,在前往河邊的路上一直困擾著我,把我一早的喜悅一掃而空。媽媽的話正好說到了我的痛處:我做的餅乾像石頭,我繡的東西怪模怪樣,縫的線更是歪七扭八。我想了想媽媽過的生活:她的針線籃從來沒空過,每天都有一大堆等著翻面的背單、衣領和袖口,還有每個星期必揉的二十條麵包。當然,她有山瓦娜可以幫她做粗重的打掃工作,還有一個洗衣婦,每個星期一會到後院的洗衣房幫忙她煮衣服;另外,有薇歐拉負責殺雞、拔毛和煮雞,亞伯特則負責殺豬。可是媽媽的生活裡永遠有做不完的家事,而且每件事都是做完了,隔天或隔週或下一個季節又得重做。天啊!那真的有夠無趣。
「我可以走了嗎?」
淚水飆上了我的眼睛。我自己的父親,居然拿他唯一的女兒就要被迫成和*圖*書為家事奴隸的事來開玩笑。
「她整天帶著捕蝶網在外面野,既不會縫紉,也不懂得怎麼持家。」媽媽說。
「那妳想他會說這個故事給我聽嗎?」
有一個星期六的早晨,我背著爺爺的捕蝶網和老魚簍,正要從前門跑出去時,在做針線活兒的媽媽忽然抬起頭。「等一下!」她說話時,我的手才剛轉動門把。我不太喜歡她看我的眼神。「妳要去哪裡?」她問。
我氣沖沖的朝河邊走去,剛好在天黑的時候抵達河岸,但薇歐拉的鈴聲已在遠處響起。
「我在問妳話,卡普妮雅。」
媽媽說:「上帝垂憐!比我想像的還糟糕。」
「別用那種語氣,女兒。先給我看看妳做的針線活兒,再來談要不要去河邊。妳的帽子呢?妳會長雀斑的。」
媽媽起身點亮客廳的油燈時,我把我的作品隨便一丟,就衝出了前門。外面的光線已經有點不足,來不及去採集標本了。真是太好了!我彷彿看到報紙上出現了一則大標題:少女科學家受阻於愚昧的針線工作,社會無可估計的損失,科學界的遺憾。
「妳對烹飪的無知。」
我想媽媽不太可能准我養大鸚鵡(爺爺也說過牠們很昂貴),但是說不定我可以養一隻小的,比如說小冠鸚鵡,或者長尾鸚鵡……媽媽的嘴脣一直在動呀動的,好像是在講關於練習的事?
「卡普妮雅,我不相信妳……」
「必須好一點……」
我好不容易逮到了一隻豹紋蝴蝶之後,才又恢復了活力。這種蝴蝶動作敏捷又善於閃躲,平常很難網到。我知道爺爺看到牠一定會很高興;而且牠可以讓我暫時忘記烹飪和縫紉的事。回到家以後,我光是為了把牠脆弱的身體鑲嵌起來,就花了整整一個小時,當然也就忘了我是一個多麼無知的女孩。不過,雖然我不知道,也不想配合,為了把我的家事技能培養到令人滿意的水準,一個計畫已經悄悄展開了。
那代表從現在開始,我有好幾個星期都沒好日子過了。我彷彿聽到了沉重而絕望的喪鐘。我是一個被打了記號的女生。
要是我有一隻長尾鸚鵡,我可以讓牠在屋子裡自由的飛來飛去嗎?大概不行。要是牠在昂貴的家具上投下一坨坨的白炸彈,那就完了。而且別忘了爐子旁邊的籃子裡,還有那隻「屋子裡的貓」愛達貝爾。也許我可以讓鸚鵡在我的臥室裡飛,讓牠棲息在床頭,對著我的耳朵高興的嘎嘎叫……
「從現在起,一直到園遊會之前,妳每天晚上都要給我看妳的作品。」
噢,我和我那夥兄弟們不知道有多痛恨聽到調整這個字眼。
「是的,媽媽。」
像石頭。我心想,媽媽要說的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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