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科多倒好酒,擱下酒瓶。他站了一會,惘然失神似的。然後他走回座位跟我說:「這些女人從來都不出門。」
我一個人自個兒照顧自己,自個兒去工作。每個禮拜,翹首盼望星期天到來。我不能說我喜歡這一天,但是我跟每個人一樣休假,因為人必須休息。從前,當我還是小孩時,我以為如果我禮拜天照常工作,我會比其他人更快長大。因此我要他們給我鑰匙,自己到工廠去。所有的機器靜悄悄的,我很快就準備好星期一的工作,然後就在空蕩蕩的空間裡晃來晃去、豎耳傾聽,以娛自己。我特別喜歡的是只要我想離去就可以離去的那種感覺。那個時候,我的同伴通常是騎著腳踏車到酒館或山坡去,我可不幹那種事。
卡特琳娜帶了瓶酒回來放在桌上。她從櫃子裡取出三隻酒杯慢慢斟,然後轉過頭來,嫣然一笑邀請我們。我們一起喝酒時,席科多嘖嘖舌頭表示讚賞。然後卡特琳娜也給自己點上香菸,坐下來一邊抽菸,一邊搧扇子。
然而席科多卻結婚了。他甚至沒告訴我,我從姐姐那兒聽來的。那個賣香菸的女人逼得他發狂,只有結婚才能進她的門。最後他不再告訴我什麼事,除了說她也是個吃醋的女人。儘管我並不喜歡她,他還是說她是個漂亮豐|滿的女人。要想跟女人相處得好,他說,你絕不能讓她一意孤行。他幾乎是祕密地結婚,因為她是個寡婦,而且老是跟他說,如果結婚的話會失去顧客。可是才剛結婚,她就把他擺到櫃臺後了。我像其他人那樣取笑席科多,結果我們吵了一架;爾後只有在我穿過廣場時,我們才碰頭。如今有些日子裡,也許是星期天吧,我既羨慕又嫉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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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有些街道看來比其他地方來得空洞。我時常停下來瞧個仔細,因為在那個荒涼的時刻,我幾乎認不出它來。陽光煦煦、微風徐來、雲彩幻化不止,使我簡直不知身在何處。那些街道,總是變個不停。這麼寂靜,這麼空曠,根本不像有人居住來往的場所。與其到郊外的林蔭道上散步呼吸新鮮空氣,我寧可待在市中心的巷弄廣場,因為那些高樓大廈、廣場巷衢像是屬於我的;而更重要的是,那兒不可能所有人都走光。
這可惹得卡特琳娜氣呼呼叫道:「你把衣服穿了,你這傢伙!如果你少了什麼東西的話,那一定是神經。」席科多大笑,卡特琳娜則以手掩面。
這幾年來,我不www.hetubook.com.com再像以往那樣呼朋引伴。即使是從前碰到星期日,也跟別人大不相同。那一陣子,我們經常說,走吧!今天我們到哪裡哪裡去;然後我們就到那裡,整天談個沒完。我們經常選不同的路,在某些城堡大院停下來;然後我便凝神環顧四周,看看到底置身何處——雖然我總是不知道。席科多年紀跟我一樣大,但是他這個人喜歡散步到空蕩的中庭,爬上他從不曾爬過的階梯,按人家的門鈴,並且跟任何前來應門的人聊天。我常跟在他後頭,那時我還不敢相信他還是第一次按那幾戶人家的門鈴,要是我知道他這樣做就不會跟著他了。他應付這種場面自有一套,特別是女人和小孩來開門的話。他會問些讓人回答的問題,跟著一句接一句。就這樣我們高興地散步,直到暮色掩臨。他常說星期天人們都很無聊,那些關在房裡半個下午、沒聽到半點人聲、沒看到半點人影的人會很高興跟任何人談天。每次他這麼說,我就想到以前碰到的那些女人,有些還給我們飲料喝呢!
我奇怪席科多如此小心翼翼。當時正談到雇主,席科多問她那個寡婦是否又結婚了。「你有興趣嗎?」卡特琳娜臉色猝變,以言還擊。席科多笑了。於是我問他們彼此認識多久了。席科多頑皮地瞧著她,開始告訴我。他說有個禮拜天屋子沒人時,那個寡婦突然來到這個房間,發現他們倆在角落那張床上。(卡特琳娜因害臊而忸怩不安)她一點也不吃驚,並且要他在她面前把衣服穿好。他正要穿衣,卡特琳娜卻出於女人的醋勁,激動得把被子拉到他頭上蓋起來。我盯著他聽他說,以免瞧見卡特琳娜,「你後來穿上衣服了嗎?」
莉娜畢竟沒有出現。席科多很瞭解女人,時候到了,她們自然會追求你,他總是這麼說。不管怎麼樣,諸如爬上階梯、要她們說話、設法和她們來往、慫恿她們、迷惑她們,樣樣我都做不來。席科多能,即使他有點駝背卻辦得到。而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我們談了一會,席科多不時揶揄她。他問她是否常有人來拜訪,要不手邊怎麼會有菸有酒。卡特琳娜可不笨,回答得一點也不含糊。她翹腳而坐的姿態,看來並不像個打雜的女佣人。我注意到她剛出去時換了件裙子,嘴脣也塗得更鮮紅。席科多要她談談自己的生活,他們就繞著這個主題打轉沒停過。我則坐在一旁洗耳聆聽。卡特琳娜一定曾經是上流紳士的妻子或情m.hetubook.com•com人,她提到從前朋友來看她的時光,她請了一團樂隊來到家裡,他們每晚都跳舞。我們飲酒譁笑,席科多一度環顧四壁低聲道:「他們聽不到嗎?」酒酣耳熱的卡特琳娜聳聳肩膀,「那沒有人。」她說。
卡特琳娜喃喃說了幾句話。她用手帕擦擦嘴,瞪著我,好像生我的氣。我作勢要起身,正準備說「我該走了」,她卻跳起來給我另一杯酒。
我不明白,卡特琳娜醋勁那麼大,離開前一個禮拜卻什麼話也沒說。「總有個女人是你的。」席科多說。
當天晚上,我在廣場等席科多時,我笑著注視賣香菸那個女人的窗戶。席科多確是個十足的無賴。隨後他來了,我們把整個事情談了一遍。他告訴我吃醋的女人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他說她們不能不吃醋,所以才把時間耗在窗前,甚至可能躲在百葉窗後。所有人都該認清這一點,不管怎麼樣,小夥子更該認清她們。有時候,他說,她們會像貓一樣,躲在門後等他。
我發誓我想走了。可是我看著門,反而不曉得要說些什麼。席科多起身自個兒倒了杯酒。卡特琳娜一見他動就抬起臉來——臉色羞紅、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想把他撕成碎片的樣子。「滾開!滾開!她還沒有出門呢!」她輕聲叫道:「她甚至比你還骯髒,你還找她!」
只剩我們倆時——雖然只是一下子——席科多看著我,一副想大笑的樣子,不過他沒笑出來。我說:「我一直沒注意到那天窗。」他抬頭瞧,卻心不在焉。「怎麼樣?」他說。我不想傷他的心,因此說:「小心點。」此時卡特琳娜轉回,席科多聳了聳肩。
我們會再度光臨,不過那也要一兩個月後我們心情好的時候。席科多喜歡趁她們不再是獨處時出現,當她有家人、鄰居或朋友在場時,他會娛樂大家,開始說些笑話,弄得那女人神經緊張;然後他就要求喝杯飲料,盛讚上次完美的招待。最後女人總是把他帶到一旁,生氣地瞪著他,對他大聲叫嚷,直到自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而席科多就在那裡首度解開她的衣服。
至於我自己,並沒改變我們從前的生活方式。看够了席科多在工作,我就自個兒去散步。我自己認識了些朋友,我還知道如何取悅自己,可是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了。你知道待在家裡是怎麼回事;如果你白天睡覺,他們就把你叫起來,然後從家裡直接去上工,然後直接回到家裡;那可不像https://m.hetubook.com.com是活人幹的事。那個夏天,我開始自個兒在街道廣場間逡巡流連,用挪出來的一分一秒,到巷子裡尋找莉娜,而她卻整個夏天待在海邊。我在期待有一天她會突然在我面前躍現,雖然我不知道事情要怎樣才會發生。當街道荒涼無人時,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我佇立於街頭巷尾等著。
我低聲說房間很舒適,該有的都有了。卡特琳娜搖搖頭,望著上面說有時會漏雨。我扮個鬼臉逗她,可是席科多正望著我們說話,我不記得他說些什麼,也許是諸如「別淨在那兒坐著」或「你不給我們喝點東西嗎?」之類的話。女人嚇了一跳站起來,在室內猶豫地踱步,看來像是憂鬱或愛睏的樣子;然後她走到床頭,在床几上找了一陣,回來時帶了一包錫箔包的香菸。她把香菸遞給我,我略一遲疑,她就把香菸打開擱在桌上。當時席科多也起身走到一扇關著的房門前,似乎正豎耳傾聽。卡特琳娜剛把香菸抛下,驀地嚇了一跳,彷彿想說些什麼,卻又費力地把話吞回去。席科多正好轉身看到了。不過依我看,他並不在意,反而走到桌邊點了根香菸。於是卡特琳娜說:「等等——我馬上回來。」便打開剛剛那扇門出去。
我找不到話說,只好再留下來。卡特琳娜傷心閉口不言;席科多鎮靜地望著我們。室內亮得很。
那是第一次,我花了整個下午在空蕩的市內徘徊。想到我知道莉娜這個人,同時知道席科多正在做|愛,我就不由得興奮起來。我有點醉了。我還年輕,任何事看來都很容易。那時我還不知道,我之所以快樂,是因為我獨自一個人的關係。
但是如今他又想著他那個賣香菸的女人,不願意再去找卡特琳娜了。他說也許可以找個晚上自己去。我並不在意。我在公寓的露臺下流連徬徨,希望能在窗邊看到莉娜。可是窗戶關得緊緊的,接著而來的星期天早晨也都關著。夏天到了,席科多最後才告訴我,她們全家提著大包小包到海邊去了。「那個打雜的佣人也去了嗎?」「是啊!當然。」
凱撒.帕維斯
男人傍晚時通常都待在酒館,不過不管來應門的是男是女,他總是如法炮製一番,然後等我們走下階梯時哈哈大笑。席科多真是個談話大師,那些沒出門而站在窗邊乘涼的胖女人,總是送到門口,要我們下禮拜天再來看她。
卡特琳娜依然煩亂不安地望著我們。「該有人給妳一扇窗戶,」席科多說:「https://m.hetubook.com.com一扇對著街道的窗戶。畢竟這房子有這麼多窗戶。」卡特琳娜發脾氣聳聳肩。「她才不會站在窗前,」席科多繼續道:「她根本不必這麼做。」
帕維斯(Cesare Pavese,1908-1950)生於皮耶德蒙的農莊,父親為當地的地方長官。他在杜林受教育,也在那裡完成研究惠特曼的學位論文。三十年代開始發表關於美國文學的論文,同時翻譯一系列英美文學經典。三〇及四〇年代,帕維斯以編輯、翻譯聞名,直到死前四個月最後一本小說《月亮與篝火》出版後,世人才發覺其才華。從此聲名扶搖直上,已被視為與海明威和卡繆同等重要的國際級作家。
那個年頭,有的男孩子跑去划船;有的則騎腳踏車,而且專停在酒館前;還有的老是在電影院前等女孩子。自從我認識席科多後,這些行徑對我來說變得愚不可及。我再沒心情幹這種事,也不跟他提這些。對他這種人,你跟他提什麼事,只因為它發生過是不够的;那必須是一件他可以感覺得到,也可以接受得了的事情。他聽你講話的時候,眼睛一逕盯著地上,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嘲弄誰。由於他生來五短身材,而且有點駝背,令人不忍傷他的心,因此我變得凡事都依他。
當我們回家時,我常跟席科多笑成一團。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笑,但是我感到全身輕鬆舒暢,就像你從戲院出來一樣。我讓席科多說話,我也陪著說。我們喜歡想像那些人的祕密和麻煩,然後編造出非常古怪的故事來。不過大體說來,我常高興這一切都已過去了。也許我笑,只是因為能讓席科多認為我老實無知罷了。他即使值夜班,白天也有辦法取悅自己,甚至有些他獨自交來的相識,更讓他快樂不已。我時常向他抗議,他就說還有一大堆房子等著我去闖,去結交那些老女人。「你是個小男孩,」他說:「難道你不知道,小男孩最受歡迎嗎?」
我問莉娜幾時才會回來。「你們要跟她聊天,」我說:「那可不關我的事。」這次我決定起身告辭。卡特琳娜塞了些香菸到我口袋裡,好讓我那個下午有菸抽。我步下階梯,沒有回頭,直走到廣場才透過氣來。
「嗯,莉娜現在該回來了,」席科多說:「他們都很年輕,一定是天生一對。」從對話中我才知道莉娜是另一個女孩,就是我們進門時正好出去的那一個。卡特琳娜說那個女孩會站在窗前,是個輕佻的女郎。「但是他對莉娜很有興趣,」席科多說:「他和*圖*書不知道什麼樣的女孩適合他。」我盯著酒杯,耳根發熱。我開始期待,可是我們沒聽到什麼腳步聲。
可是他不帶我去樓下那個賣香菸的女人那兒,好讓我相信自己是個小男孩(有天晚上我們曾在窗口下開始交談;天氣很熱,因此她把燈關掉,要我們去給她買些冰淇淋;我去了,席科多留在下頭跟她聊天)。相反的,我們爬上一串樓梯,在市中心那些巷子裡逛;那兒曾是公寓集中地,如今看來卻像是地下室。我置身靜悄悄的中庭,站在像是用石頭切割成的階梯上,透過小窗望著天空。席科多走到右上方去。公寓的前門面對著另一條馬路,這兒則是公寓裡女佣人的住處。一個女孩戴著帽子,提著手提袋,打開門望見我們,就對裡面叫道:「卡特琳娜!」接著沒說半句話,穿過我們走下階梯。此時席科多已經進門說起話來。我回頭望著她的背影,非常喜歡她。我沒問席科多她是誰,我怕他把她叫回,而且跟她說些我不知道的話。不過我高興地跟他進屋裡去,碰上幾個像她那樣的女孩走出來。
有些房子他會跑進去說要找從前的房客,跟人家說我們專誠為此從城裡來。當一個胖女人來開門時,他就跟她說他曾經住過這兒,而且依然喜歡這裡。其他時候他則說要租房子,而且要人帶他四處看看,甚至跑上陽臺看。他說是管理員要他來看的。他不喜歡有妙齡女郎住的房子。
如今人們到了星期天還是出城去。街道就像工廠一樣空落落的,於是我便散步消磨下午。有些街道,半個小時内你看不到半個鬼影子。屋頂、牆壁和人行道,有時連花園,看來都像是為我這樣的人而建的。我置身其中來來去去,遠觀近玩,正如你在鄉間賞玩山陵和林野一樣。
他變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在回來的路上沿著階梯跟我笑成一團。他寸步不離廣場,每個星期天泡在賣香菸女人的店鋪旁,那個女人是唯一不讓他登堂入室的女人。她晚上依然在一樓的窗邊跟他說話,並且要他去買冰淇淋。有時候,他們半個小時不說半句話,聽著過往行人更行更遠的腳步聲。那個女人也許三十歲左右,可是她命令他和回答他的樣子,看來卻像四十歲。
卡特琳娜是席科多喜歡的那一型常見的矮胖女人。我們三個來到一間由天窗照明的房間。我等著他們說話,可是席科多卻把自己扔到一張沙發裡,盯著自己的指甲猛瞧。卡特琳娜坐下來,手肘撐在桌上。黝黑的拱道角落擺著一張未收拾的床。「我們只是可憐的打雜女佣。」卡特琳娜望著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