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們繼續抗爭下去,依然用我們的油燈、炭火盆,還有那個再沒什麼用的手拉門鈴。他們在街門上裝了電鈴,樓梯門刷上油漆,門牌換成亮光光的黃銅,樓梯間的木板刷得粉白,天窗也重新換過。而我們的門上,到處是粗魯的鞋子留下的傷痕;小小的門牌上我用印刷體寫著「卡沙提」三個字;至於鐵窗格上,則是經年累月的灰塵,這些都是礙眼辱人的東西——直到有一天早上,那個工程師逮到我拿著煤塊在樓梯間的牆上亂塗。兩天後,藉著法院給予新屋主的保障,泥水工長驅直入我們家中,開始在客廳裡做一道玻璃門。我們只得把僅存的一點家具,包括靠背長椅、桌子和兩張椅子,搬到臥房裡。時值凍人的十一月,第二個三個月又過了。上鎖的木板窗門後,傳來維克奇歐宮鐘聲的幽幽迴響。那樣的夜晚裡,街道寂靜得嚇人,祖母的嘆息聲聽來像是快窒息的痛喘。我睜著眼陪她。那時我還是個小男孩,心頭不斷地湧出恐懼感,就怕她停止呻|吟時,很可能就此長眠,被送到死神手中。
「我先生也要買……」
一九二六年秋天,祖母和我從馬嘎日尼街搬到柯諾街。正如她經常說的,我們倆已經被遺棄在「地球表面上」。馬嘎日尼街位於市中心,這幾年一直在增值,公寓一幢接一幢賣掉。一個生意人和他太太買下了我們賃居的房子;他們來自杜林,目前暫居旅館,需要這層房子,而且準備重新鋪過地板,在玄關和廚房間隔出浴室。他們拿出一筆補償費,但祖母回絕了。法院的驅逐令擱了三個月。如今我們已身陷重圍;這一帶的老房客紛紛離我們而去,好挪出空間給新屋主。還有裁縫師馬西,那個八十來歲的無政府主義者,也在這時傷心而死,魂歸天主。住第一層樓的工程師親自出馬,指導裝置電燈、瓦斯和hetubook.com•com現代化設備。我們孤立無援,繼續挺撐,依然使用油燈和煤爐,受到來自各層住戶非難、譏刺和威脅的眼光。由於拒絕接受,我們成為建造現代化糞池的絆腳石。而祖母依然率直頑固地一再對他們說:
同時我們的東西也都整理好了,包括那些從碗櫃抽屜飛出來的破銅爛鐵。祖母正在解釋相片中的女人是她的女兒,也是孩子的媽媽。她也高興地接過一杯甜酒,好讓她激動的情緒緩和下來。一個女人正跟她說:
「我們現在就安頓得很好,」她這樣回答:「我在這裡住了三十多年,在這裡養育孩子,而且……不論如何,還有什麼地方的租金,够我的荷包開銷呢?拿了那筆補償費,我可以付個一年兩年,然後呢?畢竟在這裡,還能限制他們能把租金漲到什麼地步。為了留下來,我差不多就要把客廳的家具賣掉了,儘管我需要這些東西。」
他大約四十歲,口音帶著地方腔,嘴角冒出短短的鬍髭,工作時戴著帽子。
「當然,」泥水工說:「那是一加一等於二的時代。」
祖母肩膀倚著窗戶,注視著身旁傾頹的牆壁和消失的地板,用力咬著下唇。
「因為這只是一條邊街,除非有必要,你才會來這裡。這又不是一條捷徑,難道妳不這麼想嗎?就像柯諾街,那裡那麼吵,是因為有馬廐的關係;而且妳自己說過,因為那裡的人不一樣。」
「到時你們會發現連人帶床被丟到路上,妳還指望什麼?」
「啊!」祖母叫道:「我知道了,讓我考慮一下。」
「妳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卻不知道柯諾街在哪裡;離這裡只有幾步路而已,妳只要沿著共迪街走就到了。」
「妳看吧,妳就是這樣,」他們對她說:「事實上妳需要的是一間有廚房可用的房間。妳的補償費最少够妳付個五年租間這樣的房子,簡簡單單的,有廚房可用。」
他主動幫助我們,他有個親戚住在柯諾街的上流地段,他知道有一間「有廚房可用hetubook.com.com」的空房。
「那些話是為妳說的。」我告訴她。
我握住兩支車柄向前推,正如我的期望,車子走得很順。祖母胸前抱著照片,在一旁跟著我走。她不再回頭看,相反地,她走得很快,手放在車板上護著那些東西。就這樣,我們離開舊街前往新居。只要下坡走過共迪街,穿過領主廣場的一條短路就到了。
其實那並沒必要:知道我們週末一定得離開後,工作就擱懸了下來。第二天我決定到柯諾街那條又近又陌生的街道看一下。那是一條窄得車輛不能進入的小路,可是比起馬嘎日尼街來,卻又顯得喧譁吵雜、震耳欲聾。馬匹發出一股惡臭,洗過的衣物就晾在窗邊。角落有間男廁所,依我看,那是唯一令人駐足的理由。
「我們不能再幫什麼忙了,」金髮的說:「我們要遲到了。」他們走了,留下我們祖孫倆在馬嘎日尼街上,孤單地伴著手推車,車上擺滿了我們所有的財產。祖母手上抱著母親的放大照,相片對著她的胸部。她的外表鎮靜得不像是真的,眼睛乾乾的,動作乾淨俐落,好像時候到來,一切煩惱自然拋諸腦後;甚至她的聲音,也沒有任何不尋常的情緒。她拉了拉綁家具的繩索,確定綁牢了,沒有丟掉任何東西。
「從結婚後我就搬來這裡。現在這一切,只因為我是個老太婆,而且還孤伶伶帶著小孩子。」
「對對,那當然,」她繼續道:「繩子綁好了,我們幾分鐘內就到了,我把錢放在口袋裡,裝鍋子的箱子也帶了,還有……你有辦法應付嗎?」
我去租了輛兩輪手推車回來,那兩個執行官幫我們把東西搬上車。
「現在我們最好出發了。」我說。
祖母跟他握手稱謝。她原本還期望新的拖延期限。「我們既然沒簽字,他們絕不會強制執行驅逐令。」她這樣對我說,可是同時她又付了柯諾街房子的定金。找了這麼六天,既然沒有又好又適合又划算的房子www.hetubook.com.com,不管願不願意,我們只有自己去適應那條街道。
「孩子擦破了一點皮,老太婆比原先好多了。」有人大聲叫道。
「這幢房子我丈夫估過價,他們最好重新考慮不要賣掉。如果他們真決定了,那,這是房價一千兩百里拉。」
「難道這三十年來,我不曾付出兩萬里拉的房租嗎?」
「他們是卡勒西的新房客。」
「妳那間房間,簡直就像床几上擺著維克奇歐宮的報時鐘一樣。」
「那是因為他們有他們的權利。」泥水工說:「他們買下這地方沒有?」
「對對,他們無法像這裡的人那樣長大,他們住在一條街上,做一百種不同的工作,誰曉得那是什麼工作。嗯,事情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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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放得平平穩穩,而且也不重。」
那時正當上午十點鐘,馬嘎日尼街靜悄無人。銀樣的天光投射在房屋間,空氣把手都凍僵了。偶而路過的行人匆匆對我們一瞥後繼續上路,一個騎腳踏車的人經過時按了一下車鈴。
不過幾分鐘前,我還在想共迪街是下坡路,到時我會控制不住車子;最好還是繞過巴狄亞,走普洛孔梭羅街穿過山費倫茲廣場,雖然那樣路比較遠。可是祖母的話卻亂了我的心神,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們剛轉過街角,共迪街就赫然出現在眼前。
「柯諾街不是我們這種人住的地方……」她接著說:「那些泥水工,我們不能再讓他們自個兒留在屋子裡。」
到了晚上,我們躺在床上時,她由於憂鬱而打破沉默對我說:
「那花不了多少錢,」他說:「他們並不貪心。」
「那是三十年前的價碼,」他們告訴她:「現在可要兩萬塊了。妳是第一個有補償條件的,最好拿了搬走吧。」
「我真不懂,」祖母說:「為什麼總是沒幾個人路過這裡?要知道,我們這個地方就在街中心,而且鄰近熱鬧不停的康多塔街角。」
「好像荒屋一樣,」我們搬碗櫃時他說https://m.hetubook.com.com
道,他轉向祖母接著說:「不是我們要這樣做,是法律。」
「可是跟別人擠在一起,再也沒自由了。而且,誰曉得會搬到那裡去?誰曉得要搬到哪條街,跟什麼樣的人一起住?我在這住了三十多年,我的孩子在這裡出生,在這裡去世,我丈夫也死在這裡……」
「真的真的。」她繼續重複道。她抬頭望著窗戶,講話時像是離鄉多年方回的遊子:「你就是在那裡出生的,看到了嗎?右邊靠排水管那扇打開的窗戶。那時是早上十一點,大約就是這個時候……我們沒把那扇窗戶關上……當然,其他的全關了,」她自言自語道:「已經開始冷了。我沒注意到他們把網簾收起來了。每年這個時候,如果把網簾拉下來,室內會變得很暗。你媽媽從不曉得這個道理。『老馬西也這樣用窗簾嗎?』我曾經問過她。『他做那種工作,冬天時下午兩點就要點燈了。』」
「那麼遠。」祖母說。
「如果你們肯讓我說句話,」其中一個提供意見說:「我想你們並不喜歡這樣吧!」
「三十年來,我一直聽著維克奇歐宮報時的鐘聲。」
「都在這裡了,」她說:「兩張小床、白箱子、桌子、碗櫃,我們一趟就可搬完。把長椅賣掉真是做對了,我們沒辦法把它搬進那間房間裡。走的時候我們再把椅子擺到上頭。我拿著你媽媽的照片,很好……現在呢?」
普拉托利尼(Vasco Pratolini,1913-1991)生於佛羅倫斯,於一九三七年發表第一篇作品,曾獲「馬左托獎」(一九六三)及「費爾特里內利獎」(一九六六)。然而,佛羅倫斯仍是他最鍾愛的小說背景。
「沒什麼要緊,只是車子脫軌而已。」
突然之間車子失去了控制。車柄打到我的手腕,
和-圖-書我連跑帶滑企圖抓緊車柄,並且屈身抓住連著車柄的小鏈子,結果變成像在飛行一樣,雖然荒謬卻符合某種物理定律:車子拖著我跑,而我則抓著平滑的龍骨,試圖保持直行的路線,讓它沿著李奧尼街滑翔(再沒有其它字眼可以形容了),一路奇蹟似地沒有撞上行人、汽車和電車,直到柯諾街角,才又回到水平地上。這時左邊的車輪逸了出去,卡在紀念碑的基座和鐵欄間,害得車子失去支撐而翻倒。繩索斷了,東西全撒在人行道上。柯諾街的居民跑過來扶我站起來。在祖母趕到坐在我旁邊之前,鐵匠已準備好一桶水,另一個女人則揮舞著毛巾來到。有人想到撿起椅子,讓我們高興地坐下。顯然這次意外弄得大家興高采烈,我沒受傷卻嚇得目瞪口呆。等我慢慢回過神來,便開始欣賞這場騷動。
「是啊!這就是命運,」我說:「而且不管怎麼樣,我們並沒有真的走到窮途末路。」
然後是一成不變的,像小孩子般的爭吵。
「如果再這樣抗拒驅逐令,妳會失去補償費的。拿著那筆錢,妳跟妳的孫子可以找到地方安頓下來。」
泥水工微微一笑。
「這些就是我們所有的家產了,」她說:「現在我們就要搬到另一條街去……現在你給我記住,那些人跟我們完全不一樣,除了早安晚安之外,你不要再多說什麼。我們不幸要跟他們住在一塊。不過那要不了多久,頂多一個月,眼前還有整整一個月,够我們找到比較好的地方,最起碼也跟我們住了這麼多年的這條街一樣,跟高尚的人住在一起。」
法斯柯.普拉托利尼
到了十一月二十四日,法院的執行推事來了,給我們六天的寬延期限。可是祖母再度拒收驅逐通知,他們就用圖釘把通知釘在小門牌上。泥水工站在一旁看著。
最後,正如泥水工的預測,我們的家具果真被送到人行道上排行一列。兩個執行官中金髮較年輕的那位要我們謝謝他,因為他為我們省下了搬運工的開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