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這麼熱的下午,沒有任何高尚的女人是站著的!」藍尼飲泣道,他手指抓著頭髮,臉孔埋到溝渠底部的乾草裡。「走開,走開!別到打穀場來。」
「妳那該受詛咒的靈魂!」藍尼透不過氣來。
「壞蛋!」她唾罵道:「妳這個邪惡的母親!」
他跪到巡佐的腳下,請求把他關起來。「可憐可憐我,巡官大人,帶我離開地獄!吊死我或是把我關起來,只要別讓我再看到她,永遠別看到她!」
有天晚上她跟他說了。當男人因鎮日工作疲勞而在打穀場上打盹時,當狗對著曠野的夜色狂吠時,她開口了:「我要你。你像太陽那樣可愛,像蜂蜜那樣甜,所以我要你。」
當他在葡萄園裡,看到她從遠方穿過綠油油的玉米田時,他停下鋤地的工作,跑到楡樹下拿出斧頭來。野狼看著他臉色發白、兩眼瞪大地走過來,斧頭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既沒後退一步,也沒垂下眼睛,反而繼續走向他,雙手握著滿把的紅罌粟,用她烏黑的眼珠吞噬他。
不久之後,藍尼挨自己的騾子踢到胸部,看來幾乎要死了。可是神父拒絕前來舉行聖禮,除非野狼離開家。野狼離開了,藍尼也像個好教徒般準備走了。他如此清清白白地告解悔改,以致所有的鄰居,還有許多好奇的人,都來到病人的床邊共掬一淚。那天要是藍尼死了就好了,惡魔也不hetubook.com.com會在他康復後又回來引誘他,並且進入他的身體和靈魂。
她跟女兒說:「拿著橄欖袋跟我來。」
「那是誘惑!」他說:「是地獄的誘惑!」
「而我要的是妳那個年輕的女兒!」藍尼微笑著回答。
有一天,野狼愛上了一個剛退伍回來的英俊小夥子。當時他正跟她在公證人的田地上割除乾草。她十分愛他,以至於她覺得自己棉質襯衣內的身體燒得滾燙;當她望著他的眼睛時,她的喉嚨乾渴,彷彿六月天置身於山谷中最炙熱的地方。可是年輕的小夥子依然面對草地默默地割草。「怎麼了,蘋娜大媽?」炎陽當頭而下,廣袤的田野裡只聞蟬鳴之聲;野狼捆起了一把又一把、一束又一束的乾草,毫不懈怠,即使伸個懶腰喝口水也沒有,只為了跟上藍尼。藍尼卻只管割了又割,而且一直問她:「妳要幹嘛,蘋娜大媽?」
「小偷!小偷!」
瑪莉佳去了,帶著她的孩子,擦乾眼淚,無畏無懼,像個瘋狂的女人。因為如今,她深愛他們加之於她身上的丈夫,那個油膩膩、滿身油垢和半發酵橄欖味的男人。
「好吧,去啊!」
藍尼正忙著推磨子,對著騾子直呼「𡂿喝伊!」,要騾子繼續前進。
「你要我的女兒瑪莉佳?」蘋娜大媽問。
她長得高䠷纖瘦,雖然不再年輕,卻擁有黑髮女人那和-圖-書
種堅挺的胸部。她的膚色晳白,仿如患有瘧疾;此外,她那冷峭的紅唇和大眼睛可以把你吞噬掉。
「聽著,別再到打穀場來。如果妳再跟著我後頭來,就像上帝存在那樣肯定,我會殺了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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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野狼對藍尼叫道。他兩手抱頭,在灰濛濛樹籬下的陰溝裡睡覺。「醒來!我給你帶了點酒來,潤潤喉嚨。」
藍尼全身油膩膩的,到處是油垢和半發酵的橄欖味,瑪莉佳說什麼也不肯要他。可是她媽媽扯住她的頭髮,在壁爐前咬牙切齒地說:「如果妳不肯要他,我就殺了妳。」
野狼把手放在頭髮間,沉默地搔著頭走開了。她不再到打穀場去。十月間她再度見到藍尼。當時正是榨橄欖油的季節,藍尼就在她家附近工作。榨油的刺耳聲響使她整晚睡不著。
「離開我,」藍尼哀求野狼:「可憐可憐我,讓我安靜點!我看過死神凝視著我的臉。可憐的瑪莉佳萬念俱灰。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如果我永遠不再看到妳,對妳好,也對我好。」
藍尼訝異地張大眼睛,睡眼惺忪地盯著她。她站在他面前,臉色蒼白,胸部堅挺,眼珠黑得像煤炭。他不情願地舉起手來。
瑪莉佳日夜落淚不停。每次她看到媽媽從田野回來,臉色蒼白,一言不發時,她和-圖-書就用燃燒著熱淚和妒忌的眼睛惡狠狠地盯她,像隻小野狼。
可憐的瑪莉佳,一個善良高尚的女孩,經常暗自飲泣。因為她是野狼的女兒,而且沒人肯跟她結婚。雖然她的底層抽屜裡有亮麗的服飾,而且跟村裡的任何女孩一樣,有一片陽光普照的良田。
「不行!」野狼對巡佐說:「我把房子給他當嫁粧時,我為自己在廚房留了一個角落。房子是我的,我不會離開!」
巡佐找來了藍尼,用坐牢和絞刑威脅他。藍尼低聲抽泣,手指扯著頭髮,但他既不否認,也不找藉口。
村裡的人叫她「野狼」,因為她永遠無法饜飽。當女人看到她像飢渴的狼般謹慎緩步而過,形單影隻,有如一條壞脾氣的母狗時,會趕快在胸前畫十字。她會把她們的兒子丈夫勾引走。只消眼睛一眨,紅唇一撇,加上那對凌厲的眼神,他們就會跟著她的裙子跑,到這位「聖」艾格莉蘋娜的祭壇裡去。幸好野狼從不到教堂,即使是復活節或聖誕節,也不去望彌撒或告解。曾經有個耶穌聖母會的神父安喬里諾,一個上帝真誠的僕人,因她而失去了靈魂。
野狼走開了,重新束好她驕傲的髮絲,黑炭般的眼珠盯著腳前方,穿過焦炙凋敗的斷枝殘椏。
「我要去找警察,我就去!」
喬凡尼.維爾嘉
「www.hetubook.com.com她父親把每樣東西都留給她了,除了這些,我還會把我的房子給她。只要你肯給我廚房一角鋪床墊,我就很高興了。」
「閉上妳的嘴!」
「閉上妳的嘴!」
「那就殺了我吧,」野狼回道:「沒關係,我不要活著沒有你。」
維爾嘉(Giovanni Verga,1840-1922)雖出身於地主階級,卻花了大半生描寫故鄉西西里農民的生活。他的作品稱得上是真實取材主義(Verismo,寫實主義的一支)超群的典範。除了曾改編為歌劇的名作《鄉村騎士》外,《枸杞樹下的屋子》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打穀場,藍尼不再拒絕了。而且假如她來晚了,在那段正午的焦陽和下午的炙曬期間,他會滿頭大汗跑到白花花的荒徑上等她。每次事後他又會把手伸進頭髮裡一再重複:「走開,走開!別再到打穀場來。」
「妳會給妳的女兒瑪莉佳什麼東西?」藍尼回道。
他情願挖掉自己的眼珠,以免看到野狼的眼睛,那雙盯著他時會令他喪失靈肉的眼睛。他不再知曉如何從她的符咒下解脫出來。他去望彌撒祈求滌清靈魂之罪,並且要求神父和巡佐幫助他。復活節時他去告解,當眾爬過教堂的前庭,並親吻六https://www•hetubook.com•com隻手臂寬的鵝卵石來贖罪。當野狼再來引誘他時,他說:
野狼像是病了。村人都說惡魔回到古代隱居起來了。再也沒人看到她,她也不坐到門前瞪著她熱狂的眼睛。當她望著女婿的臉孔時,她那對眼神令他發笑,於是他便摸摸身上的護身符——聖母瑪莉亞衣服的碎布條,並且畫上十字。瑪莉佳留在家中餵小孩,她媽媽則到田野去,像男人般跟男人一起工作。在正月的東北風和八月非洲吹來的熱風下,當騾子垂頭喪氣,男人躲在面北的牆下睡覺時,她依然除草鋤地、餵養牲畜、修剪葡萄園的枝椏,忙個不停。在正午的陽光和下午的炙曬期間,當「沒有任何高尚的女人是站著的」時候,蘋娜大媽是土地上唯一可見的生靈。她走過小徑灼熱的礫石,穿過曠野焦炙的殘枝。整個大地,直到遠方天地交接處烏雲籠罩的埃特納火山,全都熱濛濛一片。
「如果就是這樣,我們可以在聖誕節時結婚定居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