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百態
不平人孫雪娥

金蓮道:「沒廉恥的小婦人,別人稱道你便好,誰家自己稱是四娘來?這一家大小,誰興你,誰數你,誰叫你是四娘?漢子在屋裏睡了一夜兒,得了些顔色,就開起染房來了。若不是大娘房裏有她大妗子,他二娘房裏有桂姐,你房裏有楊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銀姐在這裏,我那屋裏有他潘姥姥,且輪不到往你那屋裏去哩!」玉樓道;「你還沒曾見哩,今日早辰起來,打發他爹往前邊去了,在院子裏呼張喚李的,便那等花哨起來。」金蓮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兒不宜哄。」(第五十八回)
這的確生動地反映了一個奴才既怕主子又希望得寵的複雜心理。孫雪娥帶著奴才的心理,在妻妾群中也常常自慚污卑,低人一頭。孟玉樓提議每人出五錢銀子,擺一席酒,祝賀西門慶與吳月娘和好。當下,李瓶兒拿出了一塊一兩二錢五的銀子,而孫雪娥則說:「我是沒時運的人,漢子再不進我屋裏來,我那討銀子?」一個錢也不肯拿出來。後耐不過玉樓「求了半日」,才拿出一根三錢八分的銀簪子(第二十一回)。後來,吳月娘提議眾姐妹輪流治酒,大家分佔日子,問到孫雪娥,就是「半日不言語」。月娘不得不說:「他罷,你每不要纏他,教李大和*圖*書姐挨著擺!」到擺酒時,請她又不來,還說;「你每有錢的,都吃十輪酒,沒的拿俺每去赤腳絆驢蹄!」惱得吳月娘罵道:「他是恁不是才料處窩行貨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請他怎的!」(第二十三回)孫雪娥就是這樣常常自感卑賤,自棄於眾妾之外。
小說的作者安排這樣一個人物,是有意同春梅作對比的。春梅在西門家裏,是奴婢,卻正在得寵,常常趾高氣揚,不是主子而勝似主子,雪娥則雖然改變了名位,是小妾,但早失主歡,處處低人一等,是主子而猶如奴才。當吳月娘與眾妾婦還杯回酒時,「惟孫雪娥跪著接酒,其餘都平敘姐妹之情」(第二十一回);當妻妾們拜見西門慶時,也「惟雪娥與西門慶磕頭」(第七十五回)。第四十回寫眾妻妾添新衣,「先裁月娘的」:兩件袍兒,兩套襖兒,一條裙子;其餘四房都裁了一件袍兒,兩套衣服;「孫雪娥只有兩套,就沒與他袍兒」,甚至還比不上春梅等丫頭。難怪李瓶兒初到西門家做客時,就一眼發現孫雪娥「妝飾少次與眾人」(第十四回)。這些細節,都表明孫雪娥實際上還處於奴婢地位。因此,潘金蓮剛進西門家,首先就把她選作打擊的對象。當雪娥罵了仗勢欺人的春梅為「奴才」後,西門https://m.hetubook.com•com慶就怒氣沖沖地到後邊廚房裏,當著眾人的面,不由分說踢了她幾腳,罵道:「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胞尿,把你自家照照?」(第十一回)這清楚地反映了在西門慶心目中,她只是一個奴才。

處於妾、奴之間的孫雪娥,她的抗爭不得不借助於主子的勢力。然而,她並不把希望完全寄託在主子身上,也不像春梅那樣力求躋身到主子的行列,拼命地保持和發展其穩固的地位。她並不看重這名義上的主人的地位,而早就暗暗鍾情於頗有反抗性格的家奴來旺兒。為此,她挨了西門慶的一頓毒打,並「拘了他頭面衣服,只教他伴著家人媳婦上灶,不許他見人」(第二十五回)。幾年後,當曾經被西門慶陷害而遞解回原籍的來旺兒重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就熱情地鼓勵他:「常常來走著,怕怎的!」並主動約他晚上私會。他倆經過一番努力,想逃出牢籠,成其夫婦,靠「銀行手藝」,或去鄉下「買幾畝地種」,過平靜的生活。這就是她的生活理想,想徹底擺脫奴才的命運而追求自由和愛情。
然而,在作者「冤冤相報」的思想下,孫雪娥永遠是個「沒時運的人兒」。她跳出牢籠,又跌進火坑。剛剛逃出西門家門,她就被和*圖*書官府抓獲,賣給周守備家。春梅大發淫|威,把她毒打一頓又賣入娼家。後因情夫張勝忿殺了陳經濟,她不甘再受凌|辱,自縊身死。
孫雪娥感到自己地位的卑賤,但在她內心深處,是不甘心於社會強加於她的這種奴隸地位的。她感到自己受壓抑,社會不公正,有時就「氣憤不過」,發牢騷,講怪話,甚至尋找機會來進行報復和抗爭。上述兩次請酒,她不願參加,不言語,也就算了。但她偏偏忍不住,要發洩自己的怨憤。特別是自從潘金蓮、春梅激怒西門慶三次打了她之後,她更覺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於是她就把仇恨瘋狂地集中到金蓮和春梅身上。人們一提到金蓮她們,她就惱火,冷嘲熱諷。一次玉簫對她說:「前邊六娘請姑娘,怎的不往那裏吃酒?」那雪娥鼻子裏就冷笑道:「俺每是沒時運的人兒,漫地裏栽桑,人不上他行,騎著快馬也不上趕他。拿甚麼伴著他吃十輪酒,自下窮的伴當兒伴的沒褲兒。」(第二十三回)不但如此,她還處心積慮地伺機報復,前後找到了三次機會來打擊金蓮一黨。一次是她發現金蓮偷小廝琴童,就向月娘告發,不準,再向西門慶掲露,害得潘金蓮白馥馥的香肌上吃了一頓馬鞭子,經受了一場風險(第十二回)。第二次是告訴來旺說,他老婆怎和_圖_書的和西門慶勾搭,金蓮屋裏怎的做窩巢,挑得來旺揚言要叫西門慶「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並「把潘家那淫|婦也殺了」,掀起了一場風波(第二十五回)。第三次,她教唆吳月娘先將金蓮的姘頭陳經濟著實打一頓,即時趕離門,然後將潘金蓮「變賣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將出去」!吳月娘依計而行,潘金蓮就此被置於死地(第八十六回)。孫雪娥就是這樣,不甘受人壓制,有一種不打倒壓制她的人不甘休的決心和韌勁。她的努力使她一顆尚未完全奴化了的被羞辱的心得到了一點補償。
在《金瓶梅》的世界裏,等級是森嚴的。就以和西門慶發|生|關|系的女性而言,可分妻、妾、婢、妓、媳五類。前兩者作為主人,後三者歸為奴才,涇渭分明。正妻吳月娘,地位最尊貴,娘兒們都稱她為「姐姐」、「上房」、「娘」。她出門坐大轎,其他的妾婦只能坐小轎,連眾妾中最驕橫得寵的潘金蓮也不得不服服帖帖地說:「娘是個天,俺每(們)是個地。」有一次,潘金蓮在西門慶與吳月娘之間插了話,就被西門慶訓斥了一頓:「賊淫|婦!還不過去!人這裏說話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麼說處?」金蓮羞得滿臉通紅,只得抽身出去(第四十一回)。於此可見妻妾之間地位之懸殊。至於奴才一類,就更無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位可言了,她們只是主人的玩物與工具而已。
在西門慶的眾妾中,孫雪娥的情況比較特殊。西門慶佔有她,可能比誰都早,因為她還是先頭陳家娘子帶來的。她「約二十年紀」,最年輕,長得也有姿色,「五短身材,輕盈體態,能造五鮮湯水,善舞翠盤之妙」(第九回)。可是,她卻排在第四,平時「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房上灶,打發各房飲食」,只是個「廚娘」班頭而已。為什麼地位如此之低呢?因為她係「房裏出身」,本來是個奴婢。
出生奴婢,死於娼妓。憑著自己的色相,曾經擠入半個主子的行列,但無法消弭她身上奴隸的印記。她深感不平,奮力抗爭,追求過她所理解的自由、平等的生活,而等級森嚴的社會永遠不會讓她走運。她終於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又不甘於再屈辱求生,於是不得不用死來證明:她是個倔強而失敗了的奴隸。
奴才的出身,奴才的地位,必然使她具有奴才的心理。她對主子怕得不得了,被西門慶又罵又打,敢怒而不敢言。有一次,她剛向別人發牢騷,卻聽得西門慶在房中一聲咳啾,就嚇得夾著尾巴溜走了(第二十三回)。而一旦當漢子難得在她房中歇了一夜,就神氣起來,在妓|女洪四兒面前自稱起「四娘」,於是惹來潘金蓮、孟玉樓兩人的一頓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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