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百態
借色求財王六兒



然而,使讀者難以理解的是,這樣一個被張竹坡看來「狗彘」不如的貪財淫|婦,竟有一個不錯的結局。儘管她後來又一度淪落為暗娼,卻勾搭上了一個湖州販絲客商何官人。最後何官人、韓道國相繼死去,她又與小叔韓二重續舊好,結為夫婦,並繼承了何官人的家業田地,想來善終。或許,生活本來就是這樣,貪淫的,戀財的,未必都有一個不好的下場。更何況,像王六兒這樣的人,在社會底層掙扎,雖與社會的道德相背,但畢竟沒有做出什麼特別傷天害理的事情。歸根到柢,她還是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我們有什麼必要一定要她有一個不好的結果呢?
王六兒與西門慶打得火熱,完全是一種色與財的交易,根本沒有多少情義可言。西門慶一死,她就與丈夫合謀,狠心地吞沒了一千兩貨銀遠走高飛。當時,韓道國從江南買貨回來,將一千兩銀子倒在炕上,準備明天送到西門家去。這時,他們夫妻有這樣一段對話:
韓道國儘管寡廉鮮恥,但還是有一點良心發現,而王六兒則把她與西門慶的關係完全看成了一種買賣關係、金錢關係,這正如張竹坡所點出的:「寫王六兒者,專為財能致色一著做出來。你看西門在日,王六兒何等趨承,乃一旦拐財遠遁。故知西門於六兒,借財圖色,而王六兒,亦借hetubook•com.com色求財。……甚矣,色可以動人,尤未知財之通行無阻,人人皆愛也。」而「人人皆愛」的金錢,真的讓王六兒這樣的人變得那麼虛情假意,無情無義。


「酒、色、財、氣」四大貪欲,乃《金瓶梅》著意譴責的人性弱點。其中財、色兩貪,尤為作者關注。東吳弄珠客序說:「蓋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顯然,金、瓶、梅三人都是由「色」而走向了絕路,而王六兒則為財而道德喪盡。當然,她也貪淫,但作者塗在她身上的基色調是貪財。寫其貪淫,也是為了寫其貪財。
王六兒貪財倒不是由於她出身貧窮。她原為「宰牲口王屠妹子」,在小說中出場時已為西門慶新開的絨線鋪夥計韓道國的老婆,應該說,衣食是不愁的。她生性有點「淫」,與小叔韓二早有奸|情。不過他們之間的偷情與「財」字並無什麼關係,作者寫此無非是為以後她與西門慶之間的財色交易作一鋪墊。因為她「淫」,長得也可以,「長挑身材,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第三十三回),西門慶才有興趣、有可能去勾搭她,「包佔她」;然後,她才有機會憑著她的色相,從西門慶那裏源源不斷地得到金錢的補償。後來,潘金蓮罵她是「大紫膛色黑淫|婦」(第六十一和-圖-書回),那是多少帶有一些偏見的。否則,西門慶怎能一見她就失了魂。小說寫他們初次見面時,西門慶為她的女兒韓愛姐遠嫁蔡京的翟管家而到她家裏,「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不轉睛只看婦人」。當見她「上穿著紫綾襖兒,玄色段紅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的兩隻腳兒,穿著老鴉段子羊皮金雲頭鞋兒。生的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臉,描的水髩長長的」,「自然隨態妖嬈」,「生定精神秀麗」,「兩彎眉畫遠山,一對眼如秋水」時,不由得「心搖目蕩,不能定止」,事後就託馮媽媽去牽線。當馮媽媽轉彎抹角地向王六兒說到「他要來和你坐半日兒」時,馬上用「利」來誘說她:「你若與他凹上了,愁沒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上了時,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尋得一所,強如在這僻格剌子裏。」這句話,她聽進去了。貞操對她本無意義,金錢才最為現實,所以她聽了毫不生氣,暗喑高興,但不相信大官人真會看上她,因而她「微笑」著問道:「他宅裏神道相似的幾房娘子,他肯要俺這醜貨兒?」當馮媽媽告訴她,這叫作「情人眼內出西施」,真的不騙她時,她就十分爽快地答應:「既是下顧,明日請他過來,奴這裏等候。」第二天,她早就「收拾房中乾淨,薰香設帳,預備下好茶好水」,「買了許多雞魚嘎飯菜蔬果品」,https://www.hetubook.com.com迎接大官人的來到。西門慶來了,馬上給了她一個見面禮,即答應替她買了個十三歲的丫頭。第二次來,又答應在獅子街給她買房子,「等你兩口子一發搬到那裏去住」。這正如張竹坡所指出的:「王六兒與西門慶交,純以利者也。故初會即騙丫頭,再會即騙房子。」(第三十七回批)以後兩人每每相交,往往即是一種財色的交易,例如第五十回西門慶初試胡僧藥時,中間就對王六兒說:「等你家的來,我打發他和來保、崔本揚州支鹽去。支出鹽來賣了,就交他往湖州織了絲綢來,好不好?」王六兒答道:「好達達,隨你交他那裏,只顧去,閑著忘八在家裏做甚麼?」所以,張竹坡在這裏又批道:「與六兒交合時,必講買賣,見六兒原利財而為此,西門亦止以財動之也。」關於王六兒的這種借色圖財的心理,在他丈夫送女兒去京城回來時的一段對話中,交代得最為明白。當時,韓道國一回來,西門慶就十分大方地將五十兩禮錢送給他;他發現家裏多了個丫頭,於是,「老婆如此這般,把西門慶勾搭之事,告訴一遍」:
(韓道國)因問老婆:「我去後,家中他也看顧你不曾?」王六兒道:「他在時倒也罷了。如今你這銀,還送與他家去?」韓道國道:「正是要與你商議。咱留下些,把一半與他如何?」老婆道:「呸,你這傻材料,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這裏無人,咱和他有甚瓜葛?……倒不如一狠二狠,把這一千兩,咱雇了頭口拐上東京,投奔咱孩兒那裏。愁咱親家太師爺府中招放不下你我!」……韓道國說:「爭奈我受大官人好處,怎好變心的?沒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倒沒飯吃哩!他佔用著老娘,使他這幾兩銀子不差甚麼!……」一席話,說得輯道國不言語了。(第八十一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
「自從你去了,來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但來一遭,帶一二兩銀子來。……大官人見不方便,許了要替咱們大街上買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裏去。」韓道國道:「嗔道他頭裏不受這銀子,教我拿回來,休要花了,原來就是這些話了。」婦人道:「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他到明日,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看所好房兒,也是我輸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韓道國道:「等我明日往鋪子裏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兒!如今好容易賺錢,怎麼趕的這個道路!」老婆笑道:「賊強人,倒路死的!你倒會吃自在飯兒,你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兩個又笑了一回,打發他吃了晚飯,夫妻收拾歇下。(第三十八回)
這一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寶貨,思想倒十分統一,都明確這是一條賺錢的路。王六兒最後說的一句話:「你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半是戲謔,半是實話。她為了用「色」拴住這個大主顧,於是極力奉承西門慶,什麼事情都肯做,比那些娼妓還娼妓。所以,不難理解西門慶得到胡僧的淫藥後,第一個去試驗的就是王六兒。在她身上施虐,燒的香疤也屬於最多的三處。當燒香疤時,她主動對西門慶說:「我的親達,你要燒淫|婦,隨你心裏揀著那塊,只顧燒,淫|婦不敢攔你。左右淫|婦的身子屬了你,顧的那些兒了!」西門慶還有點擔心他丈夫發覺了不好,說:「只怕你家裏的嗔是的。」她就一針見血地指出:「那忘八七個頭八個膽?他敢嗔?他靠著那裏過日子哩!」的確,不但他丈夫靠著西門大官人吃飯,她也直接靠著做這營生賺錢。她和她的丈夫本來就把這事看作是一種買賣關係,他哪裏會嗔?不但如此,為了不妨礙自己與西門大財主之間的關係,她不斷地慫恿西門慶打發丈夫到「外邊去」做買賣,而且當她的老情人韓二再來糾纏時,還一頓棒槌將他打出門去,並讓西門慶把他「拿到提刑院,只當作掏摸賊,不由分說,一夾二十,打的順腿流血」,嚇得他「影也再不敢上婦人門纏攪了」(第三十八回)。看來,王六兒為了與西門慶做這筆大生意,不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是作出了一定的犧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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