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百態
幫閒應伯爵


在這裏,我們只要看他一出場在「西門慶梳櫳李桂姐」中的表演就可見一斑了。那天,十兄弟在花子虛家擺酒會茶,西門慶竟不認得李桂姐等三個唱的而詢問東家,應伯爵就忙插口作了介紹。當西門慶有意梳櫳李桂姐時,他就和謝希大「兩個在根前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於是,他陪著西門慶「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頑耍」。不想將近七月二十八日,西門慶生日來到。吳月娘見西門慶在院中留戀煙花,不想回家,就使玳安拿馬往院中接。玳安進勾欄時,捎去了潘金蓮的一封情書,不提防被李桂姐搶到了手。拆開一讀,原來是一首寫著「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的肉麻纏綿的詞。粉頭李桂姐為了牽住嫖客的心,假裝醋勁大發,撇下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裏面睡了。這下惱了西門大官人,把信扯得粉碎。應伯爵輩見主子發怒,便把玳安亂踢了幾腳,馬上幫主子去安慰李桂姐。大家七嘴八舌,忙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應伯爵一錘定音:「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惱。今日說過,那個再恁惱了,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肉,大家吃。」這樣,大官人不回家了,小窯姐也不惱了,幫閒們有酒吃了,皆大歡喜,於是又「說的說,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頑耍飲酒」,西門慶又「把桂姐摟在懷中暗笑,一遞一口兒飲酒」了(第十二回)。你看,應伯爵多聰明,多機靈!可惜的是,他把自己的才智都這樣消磨在陪主子嫖妓作樂,貪幾頓酒肉飽飯之中了!
這一段描寫不無誇張的色彩,但頗合人情物理,把這批「世之小丑」的神傳了出來。應伯爵性行之骯髒,莫過於第五十二回在藏春和圖書塢裏的所作所為了。他發現西門慶與李桂姐離席很久,就去跟蹤追擊,終於發現他倆在藏春塢裏苟合。這個下流無恥的傢伙,竟一無迴避,先在門縫外「只顧聽覷」,後來還衝將進去,要「抽個頭兒」,硬是按著光溜溜的桂姐「親個嘴」,才讓西門慶繼續在這雪洞裏胡纏。這類行徑真無異於豬狗,不知人間尚有此等羞恥事!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幫閒子弟,極是勢利小人。見他家豪富,希圖衣食,便竭力承奉,稱功誦得。或肯撒漫使用,說是疏財仗義,慷慨丈夫。脅肩諂笑,獻子出妻,無所不至。一見那門庭冷落,便唇談腹誹……就是平日深恩,視如陌路。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第八十回)
幫閒,就是幫主子吃喝玩樂,消閒遣暇。古往今來,那些達官富豪,要裝門面,擺威風,尋開心,通消息,就少不得這類哈巴狗式的幫閒人物。西門慶一旦有錢有勢,在他周圍就麇集了「十兄弟」。其中,有遊手好閒的謝希大,有專與官吏保債的吳典恩,有討風流錢過日子的孫天化……而「頭一個名喚應伯爵,是個破落戶出身,一分兒家財都嫖沒了,專一跟著富家子弟幫嫖貼食,在院中頑耍,諢名叫做應花子。」(第十一回)這應伯爵實在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兒,「會一腳好氣球,雙陸棋子,件件皆通」。他能識古董,唱小曲,講笑話。對於吃,精到能把鰣魚分成幾份分別享用,使得「牙縫裏也是香的」:對於嫖,熟得連西門慶也和圖書不認識的粉頭,他都能一一講得清來龍去脈。而更重要的是,他善於察言觀色迎合別人的心理,懂得生意人怎樣想賺錢,窮朋友何時想借債,小優兒什麼最苦惱。當然,他最理解的還是西門慶的心,能使得主子在飲酒下棋、嫖妓聽曲、投壺行令,乃至婚喪喜慶之時都感到開心有趣,甚至能化憂為樂。因此,西門慶也最需要他,幾日不見,就要問:「你連日怎的不來?」應伯爵的聰明才智就這樣用在為西門慶尋歡作樂而插科打諢,而他也陶醉於在這種逢場作戲中分得一杯殘羹,揩到一點油水,過著「化子」般的生活。
應伯爵之流不僅如此可鄙,而且有時也十分可惡。因為他不只是幫閒,也要幫忙;不只圖陪著主子「白嚼」幾頓而已,還要窮兇極惡謀私利。西門慶從何二官處接手絨線生意,向黃四、李三放高利貸,乃至借錢給十兄弟之一的常時節買房子……這類盤剝取巧的勾當,大都由他經手。轉手間,他必攫取大筆銀子。其心之黑,甚或超過他的主子。第三十四回「書童兒因寵攬事」所寫,最能暴露他的狠毒心腸。當時,西門慶的夥計韓道國的老婆王六兒與小叔通姦,被街坊小夥子捉住要解官去。韓道國急著來求應伯爵向西門慶求情,跪在地上說:「事畢重謝二叔。」應伯爵對西門慶花言巧語了一番,黑白竟完全顛倒了過來,通姦者無罪釋放,捉姦者反而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關了起來。無奈,家人們湊了四十兩銀子交他,「央他對西門慶說」。應伯爵略施小技,就了結了此事,兩邊撈了錢。其手段之辣,本性之貪,與西門慶實在不相上下!
其實,世態炎涼,人心冷暖,豈只見之於幫閒小人,見之於hetubook.com.com《金瓶梅》世界?應伯爵只是「世之小丑」的一面放大鏡而已。在這面放大鏡下,可以看清楚人世間的奴顏與媚骨,往往來之於附勢與逐利。假如天底下存在著地位和財富的懸殊,恐怕就免不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免不了大大小小的應伯爵式的腳色滋生著、活躍著。
在古今文學作品中,應伯爵數得上是寫得最成功的幫閒形象了。
不過,應伯爵這類幫閒是不會使人感到可惜的,而只能讓人覺得可鄙。這不僅因為他投靠的主子是惡霸,更重要的是他本身長著奴顏與媚骨,只知道奉承與拍馬,給人以一種低下、庸俗、卑劣之感。他認為,「如今時年尚個奉承」,對有錢人就是要低聲下氣裝笑臉,「你若撐硬船兒,誰理你?」(第七十二回)他實年長於西門慶,因為西門慶有錢,就稱他為「哥」。這位「哥」娶了原屬「弟」的花子虛的富有美貌的李瓶兒,他就「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左一聲「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右一句「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一會兒誇西門慶說「那裏有哥這樣大福」!一會兒又說自己「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這等肉麻話連吳月娘等人聽了,也罵他「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第二十回)。李瓶兒生了官哥兒,他又是送禮物,又是關照要好生照顧孩子,還說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胚胞兒。」說得西門慶心花怒放(第二十一回)。李瓶兒死了,西門慶大哭,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應伯爵來到,進門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也只哭「我的有仁義的嫂子」,與西門慶唱一個調子(第六十二回和_圖_書)。當黃真人為薦祓李瓶兒做法事完畢後,西門慶一再感謝他「經功救祓,得遂超生」,而應伯爵竟說:「方才化財,見嫂子頭戴鳳冠,身穿素衣,手執羽扇,騎著白鶴,望空騰雲而去。此賴真人追薦之力。哥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連我好不快活!」(第六十六回)這真是白日見鬼!為了一個李瓶兒,應伯爵就這樣在西門慶面前好話說盡,百股諂媚,其他奉承拍馬的事例更是多得不勝枚舉。應伯爵的這種奴才相,有時竟到了毫無人格的地步,跪地下,挨耳光,受戲弄,都做得出,受得了,甚至連自己的老婆也可以出賣。他因老婆春花生了個兒子來問西門慶借錢,西門慶就半真半假地說:「實和你說過了,滿月把春花兒那奴才叫了來,且答應我些時兒,只當利錢,不算發了眼。」(第六十七回)要不是後來西門慶打聽到春花長著個黑瘦瘦的「大驢臉」,恐怕這應花子也免不了做韓道國第二。這類幫閒行徑,正如應伯爵輩在祭西門慶時說的:「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因此,幫閒實質上也是主子「胯|下」的奴才。
眾人坐下,說了一聲動箸吃時,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人人動嘴,個個低頭。遮天映日,猶如蝗蝻一齊來;擠眼掇肩,好似餓牢才打出。這個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和餚;那個連二筷子,成歲不逢筵與席。一個汗流滿面,恰似與雞骨朵有冤仇:一個油抹唇邊,把豬毛皮連唾咽。吃片時,杯盤狼藉;啖良久,箸子縱橫。杯盤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縱橫,似打磨之乾淨。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淨磐將軍。酒壺番灑又重斟,盤饌已無還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時休,果然都送入五臟廟。當下眾人,吃了個淨光王佛。……臨出門來,孫寡嘴把李家明間內供秦的鍍金銅佛,塞在褲腰裏;應伯爵推鬥桂姐親嘴,把頭上金啄針兒戲了;謝希大把西門慶川扇兒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裏照臉,溜了他一面水銀鏡子,常時節借的西門慶一錢八成銀子,竟是寫在嫖賬上了。(第十二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
為了日這個卑劣齷齪的幫閒形象昇華,作者還特地給他安排了這樣一個結局:另攀高枝,忘恩負義,西門慶死了,這些「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也曾嚼過他的」「兄弟」,每人只出了一錢銀子祭奠,還念念不忘佔便宜。一出門,就倒進了新主子張二官懷裏,「無日不在他那邊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他」。特別具有典型意義的是,就是這個應伯爵,一手促使張二官花了三百兩銀子,把李嬌兒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還極力獻計張二官把那「第五個娘子潘金蓮」也用幾百銀子娶來受用。西門慶生前「百計趨承」的最好兄弟,如今竟是個「謀妾伴人眠」的罪魁禍首!這無疑對西門慶是極大的諷刺,也是對應伯爵的有力鞭撻!它簡直把那群幫閒的心肝血淋淋地挖了出來:原來所有的奉承拍馬都是圍繞著「勢利」兩個字!難怪小說的作者就此結束了幫閒的筆墨,寫了這樣一段總評:

人處胯|下,也有不得已而為之的如韓信之類的英雄,然應伯爵輩實是張竹坡所說的「蟣虱」。因為這類寄生蟲的本質十分卑污,他們本來就是一批市井無賴而已。作者為了突出他們的醜惡靈魂,還常常用一些誇張的、甚至漫畫式的筆法來勾畫他們的嘴臉。請看應伯爵之流在李桂姐院中的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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