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類諷刺直接、誇張,具有喜劇性,容易達到醜化的效果,但往往削弱了真實感。《金瓶梅》在進行諷刺時,不僅僅使用這種相對比較低級的手法,還常常較為熟練地採用相對比較高級的對照映襯法。這種手法,就是將諷刺的對象作客觀、冷靜的描寫,不加直接的貶語,也無誇張的色彩,首先給人以一種真實感,但同時「一時並寫兩面,使之相形」(魯迅語),致使矛盾的兩面黑白分明,是非立見,達到諷刺的效果。這種相形,又不是千篇一律,有一公式可循,而是隨物賦形,變化多端。這裏有的是言行不一,口是心非,有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對比,也有的是人與景之間的映襯,乃至有事與事之間的對照。下面就略舉數例,以見一斑。
這裏所言,沒有一點與前後事實相符。而最妙的是,小說接著寫他的老婆與弟弟通姦,被人當場抓住,拴到鋪裏要解官了。這個自吹「行止端莊,立心不苟」的傢伙,老婆原來竟是這路貨色!不但如此,後來他還公開把老婆讓給西門慶,自己搬到鋪子裏去睡,並關照老婆「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兒」(第三十八回),真是到了「彼此通家,再無忌憚」的地步。這種手法,正像後來《儒林外史》中描寫嚴貢生一樣,「才說不佔人寸絲半粟便宜」,一個蓬頭赤足的小廝就進來對他說早上關了人家的一口豬,那人來討了!讓事實將他們的謊言當場戳穿,並將其骯髒的靈魂兜了出來。
這種「相形」的手法,還可見之於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撞擊,讓他們www.hetubook.com.com
在狗咬狗中,把假面具撕下來。王姑子與薛姑子這類佛門尼姑,表面上讀經說典,勸人為善,而實際上是戒行全無,廉恥喪盡。印經,是多麼崇高的事業!她們口口聲聲宣稱「持頌此經,將此經印刷抄寫」,為了「萬人持誦,獲福無量」!可是事實怎樣呢?由於王姑子與薛姑子分贓不均,王姑子就在李瓶兒面前說薛「背地裏和印經家打了一兩銀子夾賬」,後來因念經事再次發生矛盾,她又向吳月娘揭發:
看著他這種小人得志、趾高氣揚的樣子,有個名為謝(揭)汝謊者,當場就刺了他一下子:「聞老兄在他門下做,只做線鋪生意。」假如這個韓道國稍知廉恥的話,就該收場了,可是他竟牛皮越吹越大:
作者在寫這段話時,筆端充滿著譏誚。這批幫閒,原來也與西門慶「相交一場」,吃他用他,沾盡了光。如今人死二七,卻遲遲不去祭奠,想推推不了,想賴賴不掉,無奈,每人可憐巴巴地各拿出一錢銀子,精打細算地作了安排,又精打細算如何佔便宜,真是刺透了這批慣吃白食的無賴們的心。此外,如第三十回寫「不管臍帶包衣,著忙用手撕壞。活時來洗三朝,死了走的偏快」的蔡老娘。第六十一回寫「只會賣杖搖鈴,那有真材實料。行醫不按良方,看脈全憑嘴調」的趙太醫,都是吸取了民間俳諧戲謔文字的養料,對那些庸醫、接生婆等進行了十分尖刻而又令人發笑的嘲諷,使人久久不能忘懷。
那轉道國坐在凳上,把臉兒揚著,手中搖著扇兒,說道:「學生不才,仗賴列位餘光,在我恩主西門大官人做夥計,三七分錢,掌巨萬之財,督數處之鋪,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www.hetubook.com.com
諷刺,是否定生活中某些不合理現象的一種文學手段。它主要有別於直接的謾罵和尖銳的抨擊,而是「主文而譎諫」(《詩大序》)用一種比較含蓄、形象的筆法來加以嘲諷和譏刺,「若針之通結」(《文心雕龍.書記》),頓使人感到可笑、可鄙,甚而至於可惡。為了加強其藝術效果,作家又常常把否定的醜惡現象加以集中或誇張,使人一目了然,倍增憎惡之情。《金瓶梅》世界裏的人物多為魑魅魍魎,作者在行文時處處暗伏譏刺,特別是對於那些幫閒篾片、三姑六婆之流,諷刺幾乎與其人物的活動相始終。我們常常看到作者用一些誇張的、甚至是漫畫的手法,對他們予以辛辣的嘲笑。例如作者寫應伯爵之流在李桂姐家裏「猶如蝗蝻一齊來」的一頓大嚼,就是用這種手法把他們的醜惡面貌暴露無遺,使人感到這批幫閒實在可笑和卑劣。再如西門慶死後,應伯爵約「兄弟」們商量如何祭奠時說:
諷刺藝術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悠久的傳統。二千多年前的《詩經》就曾把諷刺作為一種重要的表現手法,而產生了《碩鼠》等諷剌名篇。從小說創作來看,在先秦寓言和晉唐短篇中都可找到諷刺的成分。到了明代,隨著笑話謔語的發展,諷刺手法得到了較為廣泛地運用,連《西遊記》等神話小說也有不少成功的諷刺篇章。《金瓶梅》作為和_圖_書
一部暴露小說,諷刺的手法自然運用得更為普遍,也顯得更加成熟。它代表了明代諷刺藝術的水準。
「二兄不知,線鋪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買實,出入資本,那些兒不是學生算賑!言聽計從,禍福共知。……彼此通家,再無忌憚。不可對兄說,就是背地他房中話兒,也常和學生計較。學生先一個行止端莊,立心不苟,與財主興利除害,拯溺救焚……大官人正喜我這一件兒。」
「大官人沒了,今二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場,當時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也曾嚼過他的。今日他沒了,莫非推不知道?灑土也瞇了後人眼睛兒也!他就到五閻王跟前,也不饒你我了。你我如今這等計較;每人各出一錢銀子,七人共湊上七錢。使一錢六分,連花兒買上一張桌面,五碗湯飯,五碟果子;使了一錢,一付三牲;使了一錢五分,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盤冥紙香燭;使了二錢,買一錢軸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使一錢;二分銀子雇人抬了去。大官人靈前,眾人祭奠了,咱還便益:又討了他值七分銀一條孝絹,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每出來,咱還吃他一陣:到明日,出殯山頭,饒飽餐一頓,每人還得他半張靠山桌面,來家與老婆孩子吃著,兩三日省了買燒餅錢。這個好不好?」衆人都道:「哥說的是。」(第八十回)
文嫂導引西門慶到後堂,掀開簾櫳而入,只見裏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著他祖爺太原節度、邠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就(袖)蟒衣玉帶,虎皮校椅,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王之像,只是髯鬚短些,旁邊列著槍刀弓矢,迎門朱紅匾上(書)「節義堂」三字,兩壁書畫丹青,琴書瀟灑,左右泥金隸書一聯:「傳家節操同松竹,報國勳功並斗山。」和_圖_書
這是多麼幽深、堂皇、正氣的人家啊!「節操」兩個字在這裏又是那樣地顯眼。然而,在這環境中生活的主人如何呢?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不想林氏悄悄從房門簾裏望外觀看西門慶:身材凜凜,語話非俗,一表人物,軒昂出眾」,就「滿心歡喜」;特別是聽到文嫂介紹西門慶是「出籠兒的鵪鶉,也是個快鬥的」時,「越發滿心歡喜」,裝著羞羞答答地說:「請他進來吧!」不一會,她就與西門慶在這「節義堂」後演出了比妓|女還不如的醜劇。如此環境,如此人物,一經對照,正加倍地諷刺了這個「綺閣中好色的嬌娘」一無節義廉恥的真面目,令人不能不嗤之以鼻!
不言而喻,王姑子也不是好貨,所謂「念了半個月」的血盆經全是謊話。她揭發的薛姑子的醜惡嘴臉也正是她自己的面孔。作者不露聲色,通過她們自己的「合氣」(鬥氣),將這種「雖是尼姑臉,心同淫|婦心」的「緇流之輩」作了入骨的諷刺。
《金瓶梅》第四十九回寫蔡御史在西門慶家酒醉飯飽之後,到掌燈時分,走進留宿的翡翠軒時,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等待著他。這時,他一邊嘴裏說著「恐使和圖書不得」,裝得很正經,一邊卻攜著這兩個妓|女的手,「不啻恍若劉阮之入天臺」。這段描寫為魯迅所欣賞,曾一再予以指出。在這裏確實是「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在風雅的言辭掩飾下面,把一個口是心非的贓官和一個工於心計的惡霸的醜惡嘴臉暴露無遺。再如第三十三回韓道國出場後不久,有一番表演也十分精采:
《金瓶梅》作為一部描寫世情、重在暴露的小說,諷刺的手法幾乎貫串全書。在這個意義上說,它也可以稱得上是一部諷刺小說。清代的《儒林外史》明顯地接受了它的影響,去淺露而重婉曲,變諧俗而尚文雅,使中國的諷刺藝術又達到了新的水準。
這王姑子口裏喃哺吶吶駡道:「我教這老淫|婦獨吃!他印造經,轉了六娘許多銀子。原說這個經兒咱兩個使,你又獨自掉攪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說你接了六娘血盆經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時,我在家請了四位師父,念了半個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掛口兒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兒與你。」那王姑子便一聲兒不言語,訕訕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第六十八回)
再看景與人相形。第六十九回寫那個潘金蓮出身之地王招宣府及其淫|盪的女主人林太太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西門慶在文嫂的帶領下,由後門而入,穿過夾道,轉過群房,曲曲折折地到了林太太住的五間正房,再通過一道便門,才進了後堂。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