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奴才,還叫甚麼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這等收藏的嬌貴,到明日好傳代。沒廉恥的貨!」秋菊拿著鞋就往外走,被婦人又叫回來,分付:「取刀來,等我把淫|婦剁做幾截子,掠到毛司裏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門慶道:「你看著越心疼,我越發偏剁個樣兒你瞧。」
兩人對話,真是「針鋒對麥芒,尖對尖」,都用了一連串的土語、諺語、歇後語,淋漓如瀉,活現了各自的個性和當時的心情,讀來令人感到特別形象、生動而富有藝術魅力。
正說著,在外偷聽的金蓮衝了進來,望著雪娥道:
事實上,這時宋惠蓮早已死了,再也無法同她爭寵了,可是她對著這隻「臭蹄子」,簡直把它當作宋惠蓮的本身,大發妒性,把它「剁作幾截子」還不解恨,再要「掠到毛司裏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真是語語帶血,舌上有刀,其嫉妒和狠毒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這潑辣利嘴的潘金蓮面前,同時映照出西門慶的無恥尷尬,春梅的仗勢欺人,秋菊的心直嘴拙。而這一切,都是通過鮮龍活跳的口語來表現的,難怪崇禎本在此批曰:「只是家常口頭語,說來偏妙。」
「娘,你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成不的。背地幹的那繭兒,人幹不出,他幹出來。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和_圖_書
接著,又寫她將秋菊出氣,罵道:
「比對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的我攔他,撐了你的窩兒。論起春梅,又不是我房裏丫頭,你氣不憤,還教她伏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他合氣,把我扯在裏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如今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
「我罵他禿也瞎也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裏,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語。可哥今日輪他手裏,便驕貴的這等的了!」
雪娥也是一張利嘴,一邊辯解,一邊不忘在罵金蓮時抬高月娘:
「賦淫|婦!我只說你日頭晌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班鳩跌了彈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倚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
這段話純是通俗、生動的口語,卻寫出了孫雪娥的怨恨、不平和想拉攏月娘來與金蓮對抗的真實心理,同時也點明潘金蓮之淫、妒、毒、狠,以及潘進門後爭寵形勢的急遽變化。吳月娘比較正直,還怪孫雪娥先罵春梅:
「你取那隻鞋來與他瞧!——你認的這鞋是誰的鞋?」西門慶道:「我不知道是誰的鞋。」婦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雞兒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幹的好繭兒!一行死了來旺兒媳婦子的一隻臭蹄,寶上珠也一般,收藏在山子底下藏春塢雪洞兒裏,拜帖匣子內,攪著些字紙和香兒一處放著。甚麼罕稀物件,也不當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賊淫|婦死了墮阿鼻地獄!」m.hetubook.com.com
潘金蓮乘勢就罵給西門慶聽:
「這奴才當我的鞋,又翻出來,教我打了幾下。」分付春梅:「趁早與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著秋菊說道:「賞與你穿了罷!」那秋菊拾在手裏說道:「娘這個鞋,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兒罷了。」
「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與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
「你休稀裏打哄,做啞裝聾!自古蛇鑽窟窿蛇知道,各人幹的事兒各人心裏明。金蓮,你休呆裏撒奸,兩頭白面,說長並道短,我手裏使不的你巧語花言,幫閒鑽懶!自古沒個不散的筵席,出頭椽兒先朽爛。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蒼蠅不鑽沒縫兒蛋。你休把養漢當飯,我如今要打發你上陽關!」
《金瓶梅》是一部寫時俗的小說,與畫俗人、敘俗事相應,用俗語也是它的一大特色。中國古代小說,從文言到白話是一大突破,但在白和圖書話長篇小說的發展過程中也有精粗雅俗之分。《水滸》比之《三國》,在口語的運用上顯然更趨圓熟,「一樣人,便還他一樣說話」(金聖歎語),而《金瓶梅》較之《水滸傳》,則更大膽地熟練地採用活生生的俚言俗語,給人以一種繪形繪聲、唯妙唯肖,而又淋漓酣暢、汪洋恣肆之感。它「語渉俚俗」,多用「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當然不像林妹妹、寶姐姐之流出口高雅,然可「使三尺童子聞之」「洞洞然而曉」(欣欣子序),對渲染整部小說的俗氣,塑造栩栩如生的俗人,起了重要的作用。不少批評家甚至認為這是《金瓶梅》最突出的成就。如近代狄平子在《小說新語》中就讚賞《金瓶梅》一書「妙在語句」:「至《金瓶》則純乎語言之小說,文字積習,蕩除淨盡。讀其文者,如見其人,如聆其語,不知此時為看小說,幾疑身入其中矣。」
潘金蓮這個無恥又機靈的傢伙,先將自己的醜事兜底翻,化被動為主動。她雖不放鬆討好月娘,但因已得寵於丈夫,故有恃無恐,一上來就仗漢子之勢壓制、嘲弄失寵的雪娥,真是惡極狠極。面對著潘、孫兩人針鋒相對的吵嚷,善良的月娘無能為力,只是說:「我不曉得你們的事,你每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以後就乾脆「由著他兩,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以致她們差點兒打起來。在這一短短的交鋒中,作者通過俚俗而典型的人物語言,把孫雪娥、潘金蓮、吳月娘乃至春梅的個性特徵及複雜心理一一描摹至盡,令人讚歎。特別是潘金和*圖*書蓮的語言,「嘴似淮洪也一般」,「一路開口一串鈴」,在全書中表現得最為突出。典型的事例如第二十八回秋菊在藏春塢西門慶的匣子裏翻出了一隻宋惠蓮的紅繡鞋,於是金蓮醋性大發,當著西門慶的面令春梅:
先看潘金蓮與孫雪娥相罵一例。第十一回寫潘金蓮進西門家爭寵之初,就是向最「軟檔」的孫雪娥開刀,唆使漢子把她打罵了一頓。孫雪娥氣不過,對月娘說:
《金瓶梅》運用家常口頭語時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大量使用了方言、土語、諺語、歇後語、俏皮話及市井罵人語等,增強了語言的形象性、生動性。如「遊魂撞屍」,「花麗狐哨」,「殺雞扯脖」,「雌牙露嘴」,「自古千里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拔了蘿蔔地皮寬」,「拼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十個明星當不的月」,「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樹大招風風損樹,人為高名名喪身」,「提傀儡兒上場,還少一口氣哩」,「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促織不吃癩蝦蟆肉,都是一鍬土上人」,「淨廁裏的磚頭,又硬又臭」,「銅盆撞了鐵掃帚,硬碰硬」,「見了紙虎也嚇一交」,「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張公吃酒李公醉,桑樹上吃刀柳樹上暴」,「在這寒冰地獄裏來了,口裏銜著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豆芽菜有甚整條捆兒?」這類妙詞佳句一時是摘不完的,完全可以編一本專門詞典,其中如諺語、歇後語等,從清代的張竹坡到日本鳥居久晴等都已做了不少收hetubook•com•com集整理工作,值得我們借鑒。《金瓶梅》在使用這些語句時,又常常重疊在一起,如連珠炮似地打出來,給人以強烈的印象。例如第六十回寫潘金蓮用「雪獅子」嚇死了李瓶兒的嬌子,百般稱快,每日抖擻精神,幸災樂禍地對著丫頭指桑罵槐道:
「你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常言一雞死了一雞鳴。誰打羅,誰吃飯。誰人常把鐵箍子戴,那個長將席蔑兒支著眼。為人還有相逢處,樹葉兒落還到根邊,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攢,是非莫聽小人言!正是女人不|穿嫁時衣,男兒不吃分時飯,自有徒牢話歲寒。」
再看第八十六回潘金蓮與女婿通姦事發,月娘命王婆領她出去時,她還裝模作樣地責問:「我漢子死了多少時兒,我為下甚麼非,作下甚麼歹來,如何平空打發我出去?」這時,熟知內情的王婆,毫不含糊地揭穿了她的老底:
《金瓶梅》語言就是在富有地方色彩的鮮龍活跳的家常口頭語的基礎上提煉出來的文學語言,雖有時未汰除蕪雜,有生僻之病,但總體風貌是俚俗而不失文采,鋪張而又能摹神。它不但是刻畫「面目各別」的形象的有力武器,而且也給整部作品帶來了濃郁的時俗世情味,具有強烈的生活氣息和時代特徵。這不能不說是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新收穫。以後清代的《紅樓》、《儒林》刻意用「京白」來將口語淨化,而《海上花》之類則重在方言上下功夫,似乎都受了《金瓶梅》的影響。
潘金蓮聽後竭力為自己的醜行開脫,並無可奈何地求王婆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