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鶴山人,他斗膽來設卡收行水?」
「你想錯了!他們是捉蟲放老入老百姓的糞門,他們坐享其成,坐地分肥,一點也不痛!」
三洲渡開航了。
「撞死馬到底是誰呀?」
船上有四名武裝警衛兵,是船公司私僱的兵丁,他們聽見船艙人聲嘈雜,走過來看看,原來是一群搭客議論朝政。這和他們沒有關係,又握著駁殼走開。
「他掛的是三區專員公署自衛隊長的頭銜,縣長請他來協剿老八,請他來容易,請他走可就難了。」
蝦球聽了大副這句話,他想不透「革命」怎麼會吃得,穿得,住得,行得,看得,聽得又樂得的呢?他就問道:「龍先生,你的話我不大懂!」龍大副一來因為工作徬徨,旅途寂寞,二來因為林四海、羅才兩人一副小商人頭腦,話不投機,他就寧願跟蝦球海闊天空,大發他的理論。他講的真是頭頭是道,而且措詞通俗,適合蝦球領悟的程度,蝦球就像鐵給磁鐵吸住一樣,跟他問長問短。現在他們正等開船,閒得無聊,兩人就登上船頂的一角,坐下來一邊展望長堤的景物,一邊談論革命果實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東西。大副從「革命策源地」講到華僑,從華僑講到孫中山的革命歷史,從民國建立講到十三年國共合作,從黃埔建校講到北伐,從北伐講到寧漢分裂……講到這,大副不講了。他嘆了一口氣道:「蝦球,我不講了。我唱首歌給你聽吧!」跟著他就唱那首北伐時最流行的「打倒列強!打倒列強……」唱完,蝦球道:「這歌簡單,比義勇軍進行曲易唱多了!」大副道:「歌倒易唱,事情可不容易做呢!打倒列強,就是打倒侵略我們的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就是打倒使中國貧弱人民痛苦的封建勢力。這兩件事情就是中國革命的兩大任務,當時都沒有完成。北伐大軍打進了五六省,那時的總司令,這傢伙是上海撈家出身,他學過軍事,混過證券交易所,拜過杜月笙、黃金榮做師兄,就像鱷魚頭拜香港地頭蛇、拜廣州張果老做老師一樣。那時他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他來一下一百八十度轉彎,勾結帝國主義,拉攏封建勢力,同時就大殺共產黨員、工人、農民和學生,這場革命革了一半就完蛋了!千萬人用血肉換來的革命果實,就給這個傢伙和他的幫凶吞吃掉了!我這樣講你和*圖*書懂不懂?」蝦球點點頭。說不懂,他又似乎懂一點點;說懂,他又懂得不多。大副不管這些,他繼續下結論道:「如果革命不失敗在這傢伙的手上啊,蝦球,你今天斷不會四處流浪了!那個亞娣也能上學唸書、談戀愛、彈鋼琴、唱新鹹水歌了!」蝦球也很忿激,他罵道:「他媽的,這傢伙死了沒有?」大副笑道:「你不能咒死他。他一個人的生死不關緊要,重要在怎樣拔掉他的根苗,讓它們永遠絕代!」蝦球問:「他到底是誰?」大副在他耳邊悄悄告訴他:「他就是蔣光頭!」突然一陣鈴聲,船上小販紛紛上岸,水手呼喝聲,乘客談話聲,嚷做一圑,把大副上的「革命果實」一課打擾中斷了。傍在渡船旁邊的拖輪已經開動,不多久,渡船就給拖走了。
革命!革命是甚麼?莫說亞娣不懂,蝦球又何曾懂了呢。只不過他聽了龍大副講了幾天的革命道理,在一些書刊中又常常看見這兩個字,他就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認為抱著一個除暴安良的心去做無論甚麼事,開茶室也好,打游擊也好,做小販也好,碰到犯眾憎的人就揍他一頓,專門打抱不平,這樣好好幹下去,就是革命了。所謂好好幹,又是怎樣個幹法呢?打游擊如何打法?打了又有些甚麼特別的好處?他還不十分摸得清楚;說到除暴安良,哪些人才算得暴?哪些人才算得良?他也很難看得出來。他記得小時候在香港看一次電影,對於電影中的人物,總喜歡把他們分為「好」的一類和「壞」的一類,自己不清楚,就問問旁邊的大人道:「喂,這個騎馬的鬍子是好人還是壞傢伙?」人家說「好」,他就放心;說「壞」,他就憎恨這個角色,電影放到人家打死壞人,他就拍掌高興。今天他的革命觀念,就包含著做好人好事的意思。既然決心做好人好事,即使是開茶室當小夥計,不是也可以做一個好的夥計麼?這些,就是他腦海中模模糊糊的革命觀。他對亞娣說:「我們要去革命了。」也就是指的這些意思。但要他更具體說出來,他就不會了。所以,亞娣跟著問他:「革命!革命是甚麼東西?吃不吃得的呀?」他就只有張開嘴笑笑,說不出個道理來了。蝦球呆了半天,終於這樣自作聰明答道:「革命,我也不曉得怎麼革法;看見人家hetubook.com.com怎樣革就怎樣革。總之,這不是一件壞事。書上那樣印出來,龍先生也是那樣講。」經這一說明,亞娣才知道「革命」不是一件吃得吃不得的東西。她也懶得去再想它了。亞娣這個人,對於世界上一些她還不懂得的東西,她就慣會本能地用「吃得吃不得」的秤來秤它,看它夠不夠秤。能夠吃,就會使人不餓,不瘦,不病,有力氣做活路;有了活路,就能夠活;能活,才能唱鹹水歌,談情說愛,生男養女……一切的一切,都先要講吃。從她的曾祖父的曾祖父算起,沒有一個不是為這個「吃」勞碌了一生。蘿蔔頭在香港時,他們冒險走西貢、走南頭,幾乎給打死,還是為了吃。她問蝦球「革命」吃不吃得,可不是一句笑話哩。
林四海倒頭就寢作夢去了。大副躺在鋪位上看書,羅才無事忙兩頭鑽。蝦球呢,那裡的搭客談興最濃,他就像磁鐵吸鐵似的給吸去了。
大家都笑起來。覺得這位仁兄的比喻非常幽默,有個年紀絕大閲歷深的搭客,馬上就收斂了笑容,覺得這問題並不可笑,那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個老人說道:
「老伯,聽你這番議論,你小心共產黨請你去當宣傳員呀!」
蝦球猛然想起鶴山渡快開了,他就站起來大聲告辭道:「九叔、九嬸,我走啦!」九嬸道:「蝦球,撈起世界莫忘記我們啊!」九叔道:「發了財回來看我們呀!」蝦球道:「一家一定!」他低頭向亞娣道:「娣姐,我走啦!」說罷三兩腳就跳上木浮橋,快步走上馬路,急急趕回鶴山渡頭。亞娣目送他直到看不見了,站在艇頭老半天才走回來。
「用他們來保境安民,豈不是等於捉蟲入糞門,自己攞來痛?」
「我看快要換朝代了!我走遍東南西北江,到處都是倒行逆施,打鑼也找不出一個清官來。衙門口衛兵就是土匪賊哥,縣長老爺豈不就成了賊頭?把土匪原封不動用做自衛隊,把流寇組成正規軍,廣東是這樣,全國也是這樣,這個朝代不換,還有天理?」
很多搭客都擠出來眺望廣州西堤一帶的街景,房舍漸漸向後移動,廣州繁鬧的市區,留落在後邊了。市郊的田野,平坦無涯,在江邊堤基的圍護中展露出一幅青綠的稻浪,臨風搖曳起伏。搭客們對著田野讚嘆道:「西水不漲,今年晚造一定豐收!」有和圖書的說:「豐收也沒有你我的份!」有的說:「豐收米價就平,跟我們也有關係!」有的說:「年成不好,米價貴,這是事實!可是有時年成好,米反而更貴了。」有的說:「天災人禍,徵糧徵實,不貴也要貴了!」有的說:「自從實行法幣政策,我們的生活就愈不好過了。這道理比一字還淺,政府日夜印鈔換買我們的油鹽柴米,慢說種田插秧,就是做豆腐也要磨一夜豆,他媽的他們印鈔票,一分鐘就是好幾十萬、好幾百萬。米怎麼不貴?」有的說:「這就是殺人不見血的把戲呀!鈔票比冥鈔更不值錢,還要抓丁去打仗,你兩仔爺打我這一份吧!」說得大家都笑起來。有些在看報紙的搭客,沒頭沒腦地去相信那些更沒頭沒腦的編輯先生的標題,當真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戰箭在弦上,明天就爆發;當真相信原子彈會扔在他的頭頂上,駭得吃飯也沒味道。搭客們的談話從生活談到時局,又從時局談到女人,再又從女人談到生活,這樣循環反複,打發掉無聊的時間。
「怎麼?誰又多設了一個卡?」
「往日過三關就得了,今天要過四關了。」
有人問道:
蝦球聽見亞娣的聲音,回頭看見她從艇中走出艇頭,他就轉身走近亞娣艇,應道:「娣姐,我找許久不見你。」亞娣道:「你這麼快就回來了!發了財啦?」蝦球道:「還說!我幾乎淹死了。軍艦在海上沉了,我們少數人游上岸來。」亞娣道:「真的嗎?好險啊!」蝦球道:「船沉不死。我學乖了!」說著就踏上小艇去。九叔、九嬸也向他問長問短。亞娣問他學了甚麼乖。蝦球道:「我舊時常聽我媽說:日久知人心,路遠知馬力;我現在才明白這句話的道理。」亞娣道:「甚麼?你說呀!」蝦球道:「鱷魚頭不是好東西!我今天才曉得。」亞娣道:「啊呀,我當你學了甚麼乖,原來是這件全香港都知道的事。鱷魚頭不是好東西,誰不曉得!他殺人不眨眼,誰說他是好東西?你當他是好人嗎?」蝦球道:「是呀!誰曉得他是壞在骨頭裡呢!嘴巴上塗糖,肚子裡藏劍,我們怎能一下看得出來呢!」亞娣笑道:「你差點把性命送掉,學了這個乖,花的本錢真不少哩。快說,他怎麼待你來!」蝦球就一五一十地把他的經歷告訴亞娣,提到牛仔的死亡,亞娣也難過。亞m.hetubook.com.com娣狠狠道:「他們那批傢伙,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你不記得他的徒弟王狗仔嗎?他在香港不是幾乎害你跌死在鯉魚門外嗎?你不記得那次出海釣魚的事了?」蝦球道:「怎麼不記得。王狗仔吞騙了我爸爸的錢,我恨死他!」亞娣道:「那麼你現在怎麼打算?」蝦球道:「我跟幾個朋友到鶴山去開茶室,再過兩點鐘就開船了,我特來問問七哥有沒有消息。」亞娣道:「他的消息嗎?多得很呢。他昨天跟鱷魚頭出來……」蝦球道:「鱷魚頭回來了嗎?」亞娣道:「回來了好幾天了,一直躲在黃埔,最近才出來開會。」蝦球道:「你怎麼曉得?」亞娣道:「七哥來說的,還說他又當了甚麼保安圑長呢。」蝦球道:「七哥還說別的甚麼?」亞娣道:「他還說,他還說……」蝦球等了半天,亞娣沒有說出來。九叔、九嬸縮到船尾去了。蝦球看見亞娣的臉色沉下來,不曉得為甚麼,追問她道:「還說甚麼呢?」亞娣這才說道:「他說,他打算跟亞喜結婚。他還問我好不好?」蝦球高興道:「七哥請飲喜酒?可惜我吃不到了。」亞娣半晌不說話。蝦球道:「你見到七哥時,替我恭賀他,說我到鶴山再寫信給他。」亞娣問:「你跟的是甚麼三教九流?」蝦球道:「幾個都是好人。其中一個讀飽書的龍先生,他教我好多道理。有些他說不能亂對人講,講了會挨殺頭的。」亞娣道:「有這樣厲害?」蝦球悄悄在亞娣耳邊道:「別告訴人,我們要去革命了!」這句話弄得亞娣莫名其妙。她睜大她的眼睛問:「革命!革命是甚麼東西?吃不吃得的呀?」蝦球眨眨眼睛,挖盡心思,也想不出怎樣來答覆亞娣這句問話。
有人笑這位老人道:
蝦球回到鶴山渡,大副問他去哪裡來。蝦球裝一副怪神氣的樣子說:「我跟一個艇家女亞娣談了半天革命!」大副笑問:「哦?她懂嗎?」蝦球道:「她不懂,她問革命吃不吃得。」大副笑道:「不懂不要緊,總有一天她會懂的。日本鬼子的飛機還沒來投彈,哪個老百姓知道甚麼叫警報!後來一陣嗚——嗚——嗚!她們就會說警報警報!三五年之後,那個亞娣上了學校,她就懂得革命給她的好處了!她那時會知道:革命何止吃得!還穿得,住得,行得,看得,聽得,樂得呢!」
「他是新興雲浮的土匪m.hetubook.com.com頭,給政府招安,改編為自衛隊,幫政府徵糧抽丁,公開搶劫,比做土匪時更膽大妄為了。」
林四海做了一個好夢:三台墟演戲酬神,四鄉農民,人山人海,趕來趁熱鬧,墟上戲台附近增添了十幾張賭檔,日夜旺台,如湯如沸。他的四海茶寮座無虛席,忙得他老婆應接不暇,一面收錢,一面罵:「那死佬還不回來,生意把我忙死了!」林四海馬上跑上前去,向他老婆道:「不要罵了!我回來啦!」他老婆望望他,可不認得他,向他說道:「飲茶請進!」林四海可惱火了,他向櫃枱面一拍道:「你瞎了眼睛了?你認不得我了?我是林四海林老闆呀!」他的老婆依然認不得他。他正想動手打他老婆一個耳光,突然,有人大叫一聲:「檢查!」把他驚醒了。他睜開眼睛,但見滿艙的人亂做一團,岸上一兩聲槍聲響過之後,渡船就慢慢停駛,聽候檢查。
蝦球在渡船開身之前,走到黃沙附近去看看亞娣,跟她話別。順便問問蟹王七的近況。他走去走來找不到亞娣,還是亞娣先看見他,大喊一聲:「蝦球!」
蝦球是人們談話的最耐心的旁聽者。大人無論談些甚麼,他都用高度的熱心去傾聽。他覺得他們的談話内容非常豐富,非常吸引人。在他聽來,那種半懂不懂,似懂非懂的話題,就是最吸引他的話題,他側著他的耳朵,毫無遺漏地聽進去。他的兩隻腳,一隻腳還停留在小孩子的境界,一隻腳已踏進大人的世界來了。大人的世界多麼迷人而又多麼複雜離奇呀!天災、人禍、戰爭、收成、婚嫁、生育、離散、圑圓、快活、痛苦……這一切的一切,是多麼驚心動魄而又引人關注啊!蝦球旁聽得入神時,就不自覺地張開嘴巴來。
「還有誰,就是那個土匪頭撞死馬呀!」
「不用他們請,我天天這樣說。古人有話: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禮運大同篇也講: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大家想想,今天的世界,天下為私才是真的!他兩仔爺豬親狗戚到美國買地皮,黃金寶物塞滿了外國銀行的倉庫,他顧得他公婆子女齊全,還理你老百姓死活!所以古人有話:國家將亡,必有妖孽,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妖孽,撞死馬是妖孽,風濕鬼張果老是妖孽!從爛泥塘臭水河中撈起來的活寶貝都是妖孽!」
有一堆搭客的話題轉到了沿江的治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