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過放牧山,
走在陌生的鄉間小道上。
1、背井離鄉
安妮不理不睬,繼續數著「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堂嫂的叫喊聲打斷了她的數目,她立刻回復心思,聚精會神地期盼。蘇達希愛嘮嘮叨叨、聒噪些沒意義的話,安妮置之不理。
吉米開始低聲呻|吟:「姐,好痛,好痛啊!」湯姆斯問:「怎麼回事?」
神奇地驀然出現的馬車,懾住了安妮神魂,她呆呆佇立在門口。「安妮,安妮,我在這兒!」她沒有注意到從車廂裡探頭出來的小男孩,正熱切地叫喊。
「統統下車。」湯姆斯先生開心地催促他們下車。
「安妮,你好。」陌生人很有修養的和她打招呼。
安妮沒有回答,蘇達希並沒有期望她的回答。安妮一向是沉默的。
「莎莉文先生嗎?」
安妮望著窗外,看久了就覺得兩眼熱辣刺痛,於是她閉上眼睛。
安妮一點也不在意,即使她也看穿了湯姆斯的心思,她的心也早披鎧穿甲,不會輕易受到傷害了。誰要人們自作多情、同情她?誰叫人們愛管閒事,管到安妮.莎莉文頭上來?
安妮揉揉眼睛,四周暮色蒼茫昏暗,黃色大門徐徐關上——將安妮.莎莉文關在裡面,與世隔絕。
老丁挪轉安妮身子,牽著吉米的小手放在她手中。安妮茫然望著老丁。「帶他一起進屋,喏,就是最靠近我們的這一棟。」
「今天要乖一點,聽話一點。乖一天吧!這個要求不會太過分吧?安妮!」
聽到這熟悉的語調,安妮心裡才覺得落實些。演戲似的表現,搞得她渾身不自在。她的自我保護的警戒慢慢鬆懈下來。
湯姆斯吆喝道:「上去!難道要我抱你們上去?」他走向吉米。小男孩嚇得躲到安妮後面,緊緊抓住安妮的裙襬,簌簌發抖。
安妮心裡哼著:「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不在乎哪裡是我的家……」
吉米興奮不已,不時叫安妮東張西望。「安妮,你看!那邊湖中的天鵝,牠們在水https://m.hetubook.com.com
裡不冷嗎?快看那房子!那個紅磚房子,有四個煙囪呢!安妮,看到了沒有?每個角落都有個煙囪。」
今天的情況迥然不同。
不久,馬車奔向一個大門。大門吱嘎而開,車子駛進去,停在裡而一個院落裡。老丁從座位上躍下並打開了車門,兩個小孩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
「我得告訴你,弟弟吉米還小,聽愛蓮說,他臀部的瘡還沒有好。你帶著他時要背他,幫他拿東西,要好好照顧他……」
安妮不理不睬,傾向弟弟。「吉米,吉米,真是太棒了。」她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湯姆斯先生,你好。」
莎莉文堂哥告訴安妮:「這位湯姆斯先生就是來接你和吉米的。」
「別忘了,他與我們非親非故,人家可不欠我們什麼,卻老遠跑來帶你去坐火車。」蘇達希嘰嘰喳喳說過不停。「在他面前要表現得體些,不要把我的臉都丟光了,還有……」蘇達希喋喋不休,而安妮繼續默數著。她們各忙各的,根本沒有注意到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她再也不要回來了!安妮.莎莉文挺起胸膛,踏上了不歸路;頭不回,臉不轉,奔向人生的新旅程。
車站上幾乎沒有人,遙望遠處才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那裡。湯姆斯帶著兩個疲勞已極的小孩往前走過去。
安妮看到馬車裡面,有兩排木板長凳。安妮不喜歡它,它令人毛骨悚然。她猶猶豫豫不願意進去,兩個小孩子都不肯動。
那是一輛破舊不堪的馬車,黑色車廂懸在長滿鐵銹的高輪子上,搖搖欲墮。馬車沒有窗戶,真是令人狐疑不安。安妮注意到車廂頂蓋留了些氣孔,一把鏈鎖牢牢拴住車廂後的一扇窗戶上。雖然安妮對馬車沒有一點認識和概念,但也感到這輛馬車不尋常,氣氛陰森詭異。
湯姆斯頓時同情起這兩個小孩來。可憐的小男孩,長了致命的瘤瘡,幾乎癱https://m.hetubook.com.com瘓了;瘦巴巴的小女孩幾乎成了瞎子。一想到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更是讓人憐憫。唉!天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安妮迷迷糊糊幾乎要睡著了,猛醒過來回答他:「你應該看看他的屁股,那兒長了一個碗大的腫瘤。他們說那是『結核』。」她毫不含糊地說出那可怕的病名。「你知道嗎?我媽就是生這種病死的。」說完又閉上眼睛。
安妮知道乘馬車、搭火車這種事對於別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對於她——安妮.莎莉文——一個小女孩來說,卻是一件不平凡且具有特殊意義的事。她只坐過一次馬車——滾動的軸輪在腳下顫震,馬兒們向前飛馳……那種奔騰的感覺,真是令人激動不已。而那一次卻是她在往赴母親葬禮的傷心時刻,馬車朝著母親安息的墓園奔跑著。
她聚精會神,專心觀看卻還是視野茫茫,只能從吉米的讚歎聲中想像錦繡的河山。
他們將寄身何處?
「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湯姆斯告訴吉米。「你要不要保管火車票?」
如果馬車不來怎麼辦?沒有馬車,她就走不了。怎麼還不來呢?安妮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馬路,全神貫注地望得兩眼發疼了,但仍未見馬車的蹤影。
安妮坐在馬車前座,環顧四周:空寂的碧綠原野,芳草如茵;乳白的農莊與紅色的穀倉相映成趣,烘煙葉的氣息隨風縷縷飄散。
安妮決定閉上眼睛許願,相信數到一百時,馬車一定會出現的。她開始數,小心翼翼、慢慢地數著,生怕數錯了,因為這樣一來,她又得從頭開始。這是她自己立下的許願規矩。
湯姆斯眉頭深鎖,目送馬車駛去。身為政府官員,他依法執行任務,但他不忍心看著兩個天真無辜的小孩坐「黑瑪麗」。「黑瑪麗」是專載醉漢、小偷、殺人犯等的囚車。錢、錢、錢,凡事都要錢,只怪政府沒有經費!好在這兩和圖書個小孩並不知道馬車的來歷。想到這裡,湯姆斯才稍感安慰,轉身離開了。
再過幾分鐘,她就要離開這個家,先乘馬車,再轉搭火車遠去。這是多麼令人興奮啊!
身材高大的湯姆斯微笑著輕易地抱吉米下車,安妮則自已躍下馬車。
湯姆斯先生拿起一把鑰匙打開門,說道:「進去。」
這個地方是麻塞諸塞州的德士堡鎮。收容他們的機構的正式名稱是麻塞諸塞救濟院,多半人乾脆叫它,貧民救濟院。
不出幾秒,蘇達希堂嫂就出現,重重地敲門,大聲喊道,「原來你在這裡。從早餐時就一直找你,躲到哪兒去啦?」
可惜馬車跑得太快,還未來得及欣賞沿路風景,他們就到了春田火車站。
這時,蘇達希堂嫂突然做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動作。她有力的手托住安妮下巴,將安妮的臉往上扳,安妮無法逃避,只好直視蘇達希。蘇達希淚水汪汪,安妮不喜歡這種親昵的表現。蘇達希用另一隻手攬住安妮的腰,把她拉向自己。
兩人握手寒暄後,約翰將安妮的小包袱交給湯姆斯。那是安妮僅有的一點財產。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安妮急急地睜開眼睛。馬車正好在大門口停住。
安妮與吉米走上石板台階。這一天是華盛頓生辰紀念日,一八七六年二月十二日。安妮.莎莉文走完一段旅程,來到人生的一個中轉站。
這是一條單行道,不許回頭,只有勇往前進。世界是光明的,對將來應抱有更大希望,好好努力吧!她把無限的感觸深藏心中。
光線難以透入馬車氣孔,寒氣卻絲絲襲來。安妮和吉米無心注意,他們全神貫注使自己坐穩在滑溜溜的板凳上。馬車在德士堡鎮崎嶇的馬路上顛簸,一不小心就會從凳上摔下來。
為什麼要為我流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看到這淳樸善良的笑容,安妮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下來。
「哼,最後一天,你總該聽話一點吧!和圖書」堂嫂不屑地數落。
蘇達希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還有一件事……」安妮沒有注意。「我們是一家人,大家一向都很容忍你。你要好好對待那位好心的湯姆斯先生。」
莎莉文一家生活得幸福快樂,
雖然他們還是很窮,
沒有多餘的錢儲蓄,
但已不用再挨餓了。
「好靈驗。」安妮低聲自語。
多半的時候安妮都會焦急地喊著:「在哪兒?快告訴我。」她的眼睛不好,視力時而同常人一樣,影像清楚,時而又一片模糊。今天的視力真是令人失望。遠遠望去一層雲霧,朦朦朧朧,看不清東西。她的眼睛有嚴重的毛病幾乎要瞎了。
一個人大步走上大門台階,堂哥約翰.莎莉文也同時出現在門口。
「你們統統過來。」湯姆斯先生想著家裡擺在桌上等著他的晚餐要涼了,開始有些不耐煩了。「聽著!我得走了,我把你們交給老丁。你們不用怕,」他指著馬車夫說。「他會帶你們去的。」
安妮想:「她要親我。」連忙把頭甩開。她嘗試猜測蘇達希堂嫂的真正心意,為什麼她要親我呢?
安妮朝他看了一眼,這人正含笑看著她,安妮對他微笑點頭。
安妮知道今次的路程十分遙遠,而且永遠不會再回來。既然如此,何處是棲身之地又有麼關係呢?
「安——妮——」吉米再次高喊。親情湧滿心頭,哽住她的喉嚨。自從家破人亡,各自離散以後,他們姐弟倆已經有好幾個月都不曾相見了。
她不知道她將去何方,但她一點也不介意。她只知道那個地方,比鄰鎮西鄉更遠、更遠。她父親曾帶她去過離此地五里路的西鄉,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臉上佈滿皺紋的醜老頭,向安妮和吉米點頭招呼,他露出被煙草熏黃的、稀疏的大鋼牙笑著。
然後,湯姆斯去買了www•hetubook.com•com一長串車票。
她先揉揉左眼,再揉揉右眼,有時候,這樣做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果真不錯!景物都清晰了一點,但路上還是空空蕩蕩,連馬車的影子都沒有。
當列車員巡迴叫著:「德士堡到了,請準備下車。」已是日落時分了。他們三個人蹣跚地拖著疲憊的步履走下火車。
善感的吉米體會到姐姐的感受。他微笑著,輕輕拍了拍旁邊的座位。
除了上車外,別無他法,到此安妮只好認命了。她爬上馬車,湯姆斯把吉米抱到她身旁。「再見。」湯姆斯用力關上車門。
他們留下她只是為了面子和僅有的一點責任心。安妮為了快要擺脫一直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生活陰影,感到十分開心。
「好呀!」吉米開心地伸出小手抓住身旁魁偉大漢的手。一個大男人帶著一個小男孩,手牽著手走到車站的月台,安妮緊跟在後。
「今天要聽話一點,乖一點,安分一點……不要撒野,聽到了沒有?」
吉米好奇地問:「都是我們的車票嗎?」
開始坐火車時的確有趣,但時間一久興致慢慢消散了,周圍情景就變得平淡乏味了。
堂嫂說:「安妮,給這位先生請個安呀!」蘇達希總愛攪局。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常惹得安妮執拗,像隻武裝了全身的刺蝟。
湯姆斯準備和安妮握手。她卻把目光垂下,滿不在乎地走過去爬上馬車,坐到吉米旁邊。哼,誰稀罕!安妮才不跟陌生人握手呢!
寧靜安詳的村莊,祥和樸實的家宅,但畢竟都不是她的家。她只是一個暫住此地,寄人籬下,不受歡迎的人。安妮.莎莉文的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已經去世,她的親戚們都不要她。
片刻,馬車駛過放牧山,走在陌生的鄉間小道上。
看到安妮一臉淒迷、絕望,老丁慈祥地加了一句:「我先去把馬兒放回馬廄,馬上就回來。」
他由衷地為男孩難過,但是這女孩……他皺了皺眉頭,不覺厭煩地看了安妮一眼——冷冷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