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康有爲非常重視變,所以也很明瞭時代對風格的誘導跟限制,對衝破時代限制的作品總給予極高的欣賞,譬如他說:「齊碑之雋修羅、朱君山,隋碑之龍藏寺、曹子健,四者皆新理異態,乘時獨出,變化生新,獨標儁異。四碑眞可出魏碑之外,建標千古者也」(備魏)。可是,這些衝破時代限制的作品,若純粹就其藝術價值來看,評價是否還一樣高呢?康有爲面對這個問題時,顯然並不以歷史意義取代藝術價值,仍能守住藝術評價的分際,像他評李陽冰的小篆,就認爲李氏之享盛名,在於他能一新耳目,但若純就藝術價值來說,則「如昌黎之古文、陽明之心學,首開家法,斯世無人,驟獲盛名,豈能過出漢人、空前絕後哉?」(說分)他評唐碑也是如此:「唐碑中最有六朝法度者,莫如包文該袞公頌,然唐人不甚稱之。其見稱諸家,皆最能變古者。當時以此得名,猶輔嗣之易、武功之詩,其得名處,即其下處。彼自成名則可,後人安可爲所欺耶?」(卑唐)。這樣的立場,當然很對。可是如果一個人完全守舊法古,而藝術水準又很高時,似乎就會跟康氏變的價值觀相衝突了。這就像康氏自己說的:「史遷之與班固、昌黎之與柳州,一以奇變稱能、一以摹古擅絕,亦未易遽爲優劣」(說分),如果摹古和新變並無優劣,創作者又何必一定要努力創新呢?何必要自己釀成一體呢?
晚清公羊家,包括康有爲在内,大多是一些生命不諧的畸人,像魏源、像龔定庵、像譚嗣同、像廖平、像王運,無不如此。孤懷落落、踽踽涼涼,有激|情、有熱血、有憂憤、也有冷抱孤襟、畸行怪想。因此,他們的事業,固然令人歆動;他們的理想,固然引人遐思;而他們的寂寞也讓人同情。
康氏高弟梁啓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曾說乃師康有爲「蓋斯學之集成者」確實不錯。康有爲論書,把鄧包以來整個變化及碑學之發展,跟公羊今文打併一氣,融滙成了一套通變的書法史觀與價值觀。——「廣藝舟雙楫」開宗明義第一篇「原書」就指出文字轉相變,世界皆然,是不能遏止的趨勢。不僅從前如此,以後也必如此。卷二體變篇又說制度、文章、學術,無不隨時代而變易,書法之風格亦然。學者必須通古今之變,價值判斷才不致於錯亂,不會貴古賤今或貴今賤古(這個觀念在本漢篇也曾談到)。不過,在價值取向方面,既已確知文字以變爲法則、人心以變爲動向,則在創作上,卽不能不變,所以他又要在書法中分到今學與古學,體變篇說:「吾今判之:書有古學、有今學。古學者,晉帖唐碑也,所得以帖爲多,凡劉石庵、姚姬傳等皆是也。今學者,北碑漢篆也,所得以碑爲主,凡鄧石如、張廉卿等是也」,卑唐篇說:「如今論治然,有守舊、開新二黨,然時尙開新,其黨繁盛,守舊黨率爲所滅。蓋天下世變既成,人心趨變,以變爲主,則變者必勝,不變者必敗,而書亦其一也。近世鄧石如、包惧伯、趙撝叔變六朝體,亦開新黨也」。
關於這兩點,我們想稍做說明:
從這個問題,自然導出第二個問題,那就是復古與創新的糾葛。因爲康氏既說「書貴有新理妙意」,卻又說「學以法古爲貴」(卑唐)「學書必須摹仿」(學敍),未免首鼠兩端。再者,他又力崇漢魏碑刻,似乎也與他求新求變的宗旨不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第一、包氏「藝舟雙楫」作於道光十七年以後,道光二十四年甲辰,與「管情三義」https://www.hetubook.com•com、「齊民四術」、「中衢一勺」合刻爲「安吳四種」,咸豐元年又重刻於南京,時包氏七十七歲;而康有爲作「廣藝舟雙楫」時,才三十二歲。「藝舟雙楫」所收,以「述書」上中兩篇爲最早,寫於四十三歲,這是包氏書法創作及見解上一大轉關的一年,也是風格議論完全成熟的時期,因此,「藝舟雙楫」可算是包氏末年定論。康有爲則恰好相反:他光緒十四年冬天才在北京開始購碑研究,次年卽撰成「廣藝舟雙楫」,而且只寫了十七天,就完稿了。壯幼遲速之不同如此,實在讓人驚異,大概除了康聖人以外,誰也辦不到。
這樣子復古,則所復之古,必不同於古,是可以斷言的。晚清今文,絕不同於西漢今文,也是非常明顯的事實。這點,在學術上固然容易引起攻擊,但今文家本身卻根本就不曾以合古爲目的,根本就不想恢復歷史的原貌,他們認爲復古的終極目標,不在重建,而是自得。魏源序龔定庵文集時,就說:「昔越女之論劍,曰:臣非有所受於人,而忽然得之。夫忽然得之者,地不能囿、天不能嬗、父兄師友不能佑。其道常主於逆,小者逆謠俗、逆風土,大者逆運會。所逆愈甚則復愈大,大則復於古,古則復於本」,所謂逆,就是反對現存的風氣、現有的文化框套,而溯古直尋,所以復古便是復本,本就是自得。
正因爲如此,「廣藝舟雙楫」和偽經考才能連貫起來。「廣藝舟雙楫」中多處提到劉歆偽造鍾鼎古文及許慎詆毀今文的事,可能在此時,「新學偽經考」已有部份成稿了。所謂偽經,是否定古文經典的存在,認爲古文經典及鍾鼎古文,全屬劉歆偽造。怎麼證明這個論題呢?釜底抽薪之計,便是證明古文是假的;古文卽為偽,古文經自然也不會是眞的了。然則,古文何以是假呢?這就用上「廣藝舟雙楫」那一套文字變遷由繁趨簡的理論了。「新學偽經考」卷三:「文字之先必繁,其變也必簡,人事趨於巧變,此天理之自然也」,古文若早於小篆,其形必繁,可是像雲字,古文只作云,可見古文是假的。「劉歆爲偽經,更爲偽字」(卷九)。
記得梁任公曾說過:「復古卽解放」,這句話,便是以上兩個問題的答案。原來,在社會變遷時期,我國的學術文化往往爲著要解決問題,應付新的變局,而採取反溯往古的作法。故其復古,實卽意在開新。而以復古爲開新,通常運用兩種方式進行:一是通過對傳統的註解與再詮釋,達成改革的目的,例如春秋時期有孔子之刪定六經、魏晉時期有何晏王弼之註釋易經論語、宋代有朱熹重註四書,這些人,都是傳統型態下的改革者(reformer in traditionalist form)對原有的價值系統、文化體系,提供了新的方向,注入了新的內涵。除此之外,他們也常在社會變遷時期,懷疑、破壞既存的文化與價值系統,而反溯往古,尋找新的價值標準。像漢末,經過了幾百年儒家名教之治以後,爲了應付新局面,學者卽不得不從儒家以外的價值系統中尋找新方向,所以當時採申商之學者,有劉廙、徐幹、桓範;採公孫龍子的,有爰翰、阮祿;採墨家的,有魯勝;採縱橫家,有劉陶、王衍……。春秋戰國之百家蠭起,各述所聞,而謂爲黃帝、夏禹、神農之術,也是如此。五四反傳統風潮中,整理國故與表彰晚明小品等活動,依然是循著這個模式。——晚清今文和圖書家,就是揉合了這兩種方式而興起的新學派。以康有爲本人來說,他的「孟子微」、「春秋董氏說」等屬於前者,「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屬於後者,在乾嘉樸學之後,他們找出西漢今文經典與經說,重作新解釋,藉以爲新時代找一出路。所以復古卽是解放,從舊有的體系和觀點中解放出來;所以復古卽是創新,是新的導向、新的内容。
第三,包慣伯的書法理論,是從實際創作過程中,步步摸索而來,所以有關書法碑帖的知識未必很豐富,但其理論則頗能與他本人的書法相印證。康有爲論書,又剛好相反,知識甚豐,用功卻少,所以他自己也感慨說:「借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不足以副之。若以暇日深至之,或可語於此道乎」(述學)。
第五、從「筆陣圖」開始,學書者莫不矜言筆法。包康二人對執筆法的講求,就顯示了這種傳統觀點。可是,執筆法在兩人書學中所佔的地位並不相同。包世臣從年幼時向曾祖父問執筆法開始,師友講習,無不致力於此;運用黃小仲、王仲翟的執筆法,求古人逆入平出之勢。所以執筆法可說是「藝舟雙楫」中唯一的重點,其他一切議論,皆環繞這個中心而展開。康有爲則不然,其書六卷,上四卷歷數流別、區分優劣,是全書重點,所以卷四結尾是「餘論篇」。餘論篇後,第五卷才談學書的方法、第六卷則雜談科擧字(干祿)與招牌字(榜書)等。可見兩人對執筆法的態度不同,兩書的精神旨趣也不一樣,包較傳統,康則超越了傳統。其次,康有爲專談執筆法時,與包亦相逕庭,執筆篇說:「包愼伯之論書,爲後世開山,然其要歸於運指,其說粗謬可笑。愼伯自稱其書得自簡牘,頗傷婉麗;不自知婉弱之由,敗績在指,而反攻運腕之弱,不其謬乎?」康氏主張用腕臂全身之力來寫字,而且腕必須平到可以放一杯水,所以抨擊包氏運指之說。其實,執筆若像劍客之握劍,則不同的劍法,便當有不同的握劍手法,怎可拘泥?沈植「海日樓札叢」說得好:「寫書寫經,則章程書之流也;碑碣摩厓,則銘石書之流也。章程以細密爲準,則宜用指;銘石以宏廓爲用,則宜用腕。因所書之宜適,而字勢異;手腕之異,由此興焉」(卷八)。康有爲力崇碑碣,故其書法運腕;包世臣得力帖學,故慣於運指,不是頂自然的嗎?
康有爲自光緒十四年日本奪取琉球後,即寫信給翁同龢、潘祖蔭大談變法之道,又上書皇帝,主張非變法不足以圖存。四處碰壁,逡巡至十五年己丑末,返回廣東,「廣藝舟雙楫」就作於這個時候。敍目中大發牢騷,說:「康子戊己之際,旅京師,淵淵然憂,娟娟然思,俛攬萬極,蹇鈍勿施,格細於時,握發急然,似人而非」,然後他的朋友勸他:「盍黔汝志、耡汝心、息之以陰、藏之無用之地以陸沈」,所以他才寫這本書:「是無用於時者之假物以遊歲暮也」。可是,康有爲心裡,可並不眞以爲這是一本無用的書、做的是無聊的事,他在敍目最後,說他「歸歟於己丑之臘,迺理舊稿於西樵山北銀塘鄉之澹如樓,長松敗柳,待我草元焉」,草元,用了黃山谷論王荆公:「草玄不妨準易,論詩時近周南」的典故,可見他隱隱然是要以孔子自居的。大概他在實際政治活動中遭到挫折後,卽想通過著述來達成變法的理想,恰好當時京朝士大夫無不講金石考古,他便以此做爲著述的起點。次年,卽開始在長興講學,隔了一年,便寫了「新學偽經考」,和圖書隔年,又作「孔子改制考」。所以,他論書法的意見,其實就顯示了他整個思想的主要內容與精神;而「廣藝舟雙楫」跟偽經考等書,也是相連貫的。
根據以上七點看來,「廣藝舟雙楫」之於「藝舟雙楫」名雖嫡子,義則開宗,無論在性質體例、創作背景、學習方法、價值取向等各方面,都不相同。這些不同,康有爲本人未嘗不知,但此時康聖人名望並不甚顯,著書而想要流傳廣遠,即不得不附託於像「藝舟雙楫」這樣的名著之下。「廣藝舟雙楫」又名「書鏡」,稱名取義,殆自吳榮光(荷屋)的「帖鏡」來,也是這個道理。否則以康聖人之博辯,必不會落個「藝舟單艣」的話柄。
第六、因爲執筆不同,碑與帖之價值選擇也不同,所以兩人所述學書次序也不甚相似。「藝舟雙楫」主張先臨摹唐帖,然後學北碑,寫熟了,再寫褚本蘭亭,筆能隨指環轉而下了,才學淳化閣帖。康有爲反是:主張從龍門造象入手,偏臨北碑,然後上通篆分以知其源,唐碑則根本不必學。至於臨碑的方法,康有爲也不同意包氏一本帖臨寫百遍,然後逐本遞換,每次字數也不可太多的講法,他主張多看碑,見得多了,再辨其源流,擇其精奇,隨意臨寫,則臨碑旬月,便可遍臨百碑,而釀成一體。這兩種不同的看法,遂形成了兩本性質不同的書。
第二、「藝舟雙楫」並非包世臣自己撰定的完整著作,而是揚州柳蔭庵一位性恬和尙,將所抄錄的十幾篇包氏論書論文之作付刻的。體兼書文,所以叫做雙楫。康有爲的書,雖名爲「廣藝舟雙楫」,其實只論書法,而且是一本體例完密、首尾粲然的系統論著,不像包氏書,只是雜稿薈編而成。在當時,雖然有人嘲笑他是「藝舟單艣」(像盛伯羲「鬱華閣遺集」卷三戲作俳諧體詩:「藝舟單艣姓名揚,神逸佳能別聖狂」自註就說:「某君續藝舟雙楫,只有書法,胡石查司馬謂有藝舟單艣」),然而,包愼伯跟他比起來,可要單薄得多了。
第七、所謂性質不同的書,是說「藝舟雙楫」談的主要是實際操作上的問題,「廣藝舟雙楫」則除了實際操作之外,重點在於「辨其流派、擇其精奇」。換言之,康有爲的工作,一是歷史的敍述,二是風格的劃分,三是價值之批判,四是實際操作的指導。性質與包書迥不相侔。
南海康有為,無疑又是其中最典型的人物。他的經歷、他的教學、他的好爲大言,乃至於他的頑固,都有令人神往之處。暑間無事,重讀他「廣藝舟雙楫」覺得其中很有些可談而前人尙未談及者,撮要寫在後面,也許對治思想史和藝術史的朋友,有點幫助。
二、「廣藝舟雙楫」的思想內容
康有爲「廣藝舟雙楫」,是爲引申推廣包世臣(滇伯)的「藝舟雙楫」而作;作書旨趣,很明顯地表現在書名上。歷來對這兩本書,也像看待孿生兄弟一樣,視爲一類;而其影響之大,則近代書法史上,恐怕也還沒有第三本書比得上。不過,仔細看來,兩書實有極大的差異,這些差異我們分成七點來談:
所謂通變,是就其歷史條貫而說的。史家貴在通古今之變,本是我國史學的傳統,晚清公羊家尤邃於此義。例如龔定庵的「尊史」「古史鈎沈錄」不僅以爲六經史,更以爲諸子皆史;不僅認爲要觀世之變,還要更改法制以應變,所以他又自稱爲後史氏。這是因爲公羊三世之說,本來卽蘊涵了歷史發展變化的觀念,而通變與改制又是不可分的,公羊家無不講改制變法、講三和_圖_書
代因革、要廢古學而用今學,康有爲「日本書目志序」說:「易者隨時變易,窮則變,變則通。春秋發三世之義,有撥亂之世、有昇平之世、有太平之世,道各不同」,所以「非變通舊法,無以爲治」(上皇帝萬言書二),正是今文公羊家一般的看法。
因爲古文鐘鼎都是假的,所以用吉金來印證六經紀錄的是周代史實,便不可能;說六經是周史的古文家,更是荒謬;至於「後世所指爲漢學者,乃新學(卽云劉歆飾經佐王莽篡漢,身爲新莽之臣,經亦新學)非漢學也。卽宋人所尊述之經,亦多偽經,非孔子之經也」(序)。六經應該是孔子改制變法、撥亂反正的書,「孔子改制考」於是乎作。確定六經皆爲孔子改制之書,則其中微言大義究竟是如何呢?這就要「春秋董氏說」「春秋筆創大義微言考」來抉發了。如此環環相扣,層層聯鎖而下,如源泉噴湧,遂至於汗漫無極。若溯其源、挈其本,則「廣藝舟雙楫」是一册不可不讀的書。可惜近代治思想史的人多不懂書法;研究書法者,又往往忽略了藝術與思想流變的關係,對「廣藝舟雙楫」的精神與內涵自然也無從探究。本文粗發其凡,略論如上;至於碑帖考證等問題,就不細談了。
大概除了康有爲以外,我國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論書法,曾把它和政治、學術、文學、社會結合在一塊兒的。比如他說:「書學與治法,勢變略同」(原書),說:「漢自宜成而後,下逮明章,散文、篆法之解散,駢文、隸體之成家,皆同時會,可以觀世變矣」(體變),說隸書與楷書的變遷:「太樸之後,必繼以文;封建之後,必更郡縣。五德遞嬗,勢不能已」(體系),就是透過公羊家三代質文代變之說,綜合學術、政制、文學等各方面,共觀世變。他不像包世臣及其他人,單純而孤立地討論書法,書法跟論者本人的思想學術內容或精神,毫無關聯。
一、與包世臣「藝舟雙楫」的比較
他是這麼強調審時與通變,要人「適逢世變,推陳出新」(卑唐),以致於他在評估碑帖價值時,也特別重視新和變。例如碑品篇說:「若有新碑異態,孤立特峙,靚玆靈變,尤所崇慕」、綴法篇說:「新理異態,古人所貴」、行草篇說:「明人無不能行書,倪鴻寳新理異態尤多」、本漢篇說:「漢人極講書法,各創新制。……其樸質、高韻、新意、異態、詭形、殊制,融爲一鑪而鑄之,故自絕於後世」……等都是。然而,這裏便蘊涵了兩個問題:
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就可知道:康有爲一方面鼓勵並欣賞書法家要衝破時代,逆運會而求新變,一方面又要人法古,貌若矛盾,實則本爲一事。何況,復古卽是自得,能通古今之變,自然也不需要墨守古法,他稱贊王羲之、楊凝式、鄧石如,都基於這個觀點,本漢篇:「右軍惟善學古人,而變其面目;後世師右軍面目而失其神理。楊少師變右軍面目,而神理自得。學者欲學書,當知所從事矣」、說分篇:「完白山人之得力處,在以隸筆爲篆。或者疑其破壞古法,不知商周用刀簡,故籀法多尖;後用漆書,故頭尾皆圓;漢後用毫,便成方筆。(後人)多方矯揉,佐以燒毫,而爲瘦健之少溫書,何若從容自在,以隸筆爲篆乎?吾嘗謂篆法之有鄧石如,猶儒家之有孟子、禪家之有大鑑禪師,皆直指本心,使人自證自悟,皆具廣大神力功德,以爲教化主,天下有識者,當自知之也」,都講得清楚極了。
第四、包世臣書法得力處,在於帖學和*圖*書。從嘉慶四年開始,他卽冥心致力於古帖,到了嘉慶廿四年,才開始對北朝碑版用功,而此時「述書」上中下三篇,卻早已脫稿了。所以,我認爲包氏書法得力處,不在碑而在帖,包世臣自己也說:「吾書得自簡牘,頗傷婉麗」。道光以來,論書法者,異口同聲說包氏是學北碑的、說他是鼓吹北碑的,其實都是誤會。誤會的原因有二:一是包氏在「歷下筆談」中,對北碑書法,做了較有系統的說明,包氏以前,則尚無這樣的說明。二、包氏盛推鄧石如(完白),他把清朝書法家分爲五品,五品之中,鄧石如的隸篆分眞行草六種皆列上上,並推崇爲五百年來第一人,而鄧氏書法,當時認爲是上溯漢魏碑刻的。由於這兩個原因一般人便說包氏尊碑輕帖。實則「藝舟雙楫」中,找不到重碑輕帖的理論。「歷下筆談」綜述歷代書法之流變,原非專崇北碑;鄧完白「計白以當黑,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之說,也是從刻印中得到靈感,並不來自北碑,包世臣雖曾認爲六朝書法合乎這個道理,卻也不自以爲是自己寫字的方法。因此,凡誤以爲包氏是學北碑的人,總不免有何紹基那樣的疑惑,何氏曾說:「包慣翁之寫北碑,蓋先我二十年,功夫既深,書名亦重,學之者相矜以爲包派;然余以横平豎直四字繩之,知其於北碑未爲得髓也!」包氏明明是帖學,當然未得北碑之髓啊!眞正尊碑輕帖、尊魏卑唐的,是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尊碑篇認爲晉唐法帖經過一再翻刻後,面目全非,所以我們學字,應當學碑。他的論點,很像阮元「南北書派論」,但也有不同:阮元把南帖跟北碑對立起來談,尊北碑則黜南帖;康有爲則主張字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南方也有極好的碑。像南方的「爨龍顏」碑,他就列入神品第一。一般人都說康有爲力崇北碑,其實只是尊碑,並不特別尊北。
慎伯之後,書學精深者,我以爲當推寐叟。寐叟爲通人,康有爲書中也曾提及。以書法論,寐叟造詣當然在康氏之上,但寐叟書論,卻不及康氏體系完備。其實何止寐叟,古今論書之作,依我看,「廣藝舟雙楫」可算第一。因爲他不但是第一本有系統、有條理、有歷史眼光、有風格觀點、有價值評估、有創作指向的完整作品,而且全書還洋溢著通變的哲學立場。
假如以上整個推論還不算太錯,則我們當可明瞭他寫作「廣藝舟雙楫」的微意。
晚清今文公羊之學,始於莊存與、劉逢祿與宋翔鳳、張惠言。這個學派,揉合了經世致用、文學辭章、今文經學,而反對乾嘉樸學,所以是新時代風氣轉變中的融合者與開創者。在書法方面,亦復如此。那位被包世臣稱爲清代書法第一人的鄧石如,原先只是一位在街上賣字的鄉下人,後來遇到張惠言,惠言大爲驚賞,替他廣爲延譽,才能有後來的地位。當時鄧石如的書法工力雖深,卻識字無多,字體頗有謬訛之處,惠言和他研討書法,剖析源流,對鄧氏頗有影響。包世臣之得晤鄧石如,就是惠言弟弟張翰風介紹的。自鄧包以後,清代書法爲之一變,至康有爲,則集此變之大成。
清朝的學術,近來評價似乎並不很高;但事實上,清人之學,波瀾壯濶、深閎富美,頗有可觀。我個人治學,係從晚清入手,對此當然知之甚稔。在晚清學者中,章太炎、劉師培影響我較深;但我總不能忘記初讀康有爲「孟子微」時,所受的震動。因此,對晚清公羊一脈學風,我也頗能欣賞。
三、「廣藝舟雙楫」在思想史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