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復辟時代,那位侯爵是國務卿。如今他正打算重新拾回政治生涯,早就準備競選國會議員。冬天的時候,他慷慨地捐贈束薪。在參議會上,他老是大力要求政府為他那一地區築路。大熱天的時候,他口裡起了一個皰。沙勒用箝子夾了一下,那個皰就奇蹟般的消掉了。派到多斯特送診費的管事夜晚回去說在醫生的小花園裡看見上好的櫻桃。然而,在佛比薩城堡,櫻桃樹老長不好。侯爵向波法利要了一些接枝,覺得自己應該親自去道謝。當他看見艾瑪之後,覺得她身材美好,行禮也不像是鄉下人。因此,城堡裡的人認為請那對年輕夫婦去城堡作客既不算不得體,也不算過份屈己。
他很晚才回家,大約十點左右,有時是半夜,那時,他要吃飯。因為女傭人已經睡了,是艾瑪親自替他做。他脫下大衣用餐,這樣比較舒服。他談他遇見了的人,一個一個地,談他去過的村莊,談他開了的藥方,他對自己很滿意,吃完洋蔥燒肉,剝去乾酪的皮,吃了一個蘋果,喝完瓶裡的水,然後上床,仰著睡,打呼嚕。
她把打火石在自己的心上敲了一陣子而沒有火星冒出來,而且她也無法瞭解她感覺不出的東西,一如她無法相信一切不按照常規表現出來的東西。於是她輕而易舉地肯定了沙勒的愛情中沒有什麼可歌可泣的。他表露的只是變成了習慣性的情感,他在某些固定的時辰裡吻她,那只是許多習慣中和圖書的一個,就像在用過單調的晚餐以後預先知道會有一道甜品一樣。
但是,將近九月底的時候,她生活裡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昂德維利耶侯爵邀請她去佛比薩城堡做客。
因此,一個星期三的午後三時,波法利夫婦乘著馬車動身去佛比薩。車子後面繫著一個大衣箱,防護板面前放著一個帽盒。此外,沙勒的雙腿之間也放著一個紙盒。
沙勒治好了一個患肺炎的禁獵夫,他送給夫人一隻義大利種的小獵犬。為了單獨呆一會兒,不再老是看著眼前那個永恆的花園和那條塵土飛揚的公路,她有時帶牠去散步。
她開始環顧四周,想看看自從上次到來以後是否有什麼改變。在同樣的地方,她又看見了毛地黃和野蘿蔔,環繞著大石塊的荊棘叢。沿著那三扇窗有一片一片的地衣,窗板老是關著,窗子上有灰塵落到生了鏽的鐵窗桿上。她的思想首先是無目標的,不經意地流浪,一如她的小獵犬,在野地上兜圈子,追黃蝴蝶,追地鼠,咬一塊麥田邊上的罌粟花。然後,她的思想漸漸地固定了。她用傘尖輕輕地撫觸草地,坐了下來,一面再三地說:
「我的上帝啊!我為什麼結了婚?」
她一直走到巴納維的山毛櫸林,那山林在田那邊,靠近一棟荒廢了的屋子。亂草之間有一條溝,溝裡有葉子刺人的蘆葦。
終於,沙勒也因為娶了這樣一位妻子而高估自己了。她有兩幅鉛筆速描,他為它們配上寬大的框子,驕傲地用綠色的長絲帶掛在大廳的壁紙上。做完彌撒以後,大家看見他穿著美麗的刺繡便鞋站在門口。
他習慣於戴棉布圓形睡帽已經有好久了,帽邊遮不到耳朵,因此,早上起來的m.hetubook.com.com時候,頭髮蓬亂地披在臉上。而且,枕頭帶子散開了,頭髮上沾滿了白絨毛。他老是穿一雙結實的靴子,靴筒上有兩個厚褶子斜向腳脛,而靴筒筆直向上,像是被一隻腳撐得緊緊的。他說「那種靴子在鄉下夠好的了」。
在林間路上,被葉子染成綠色的日光照亮著青苔,踏上去就發出輕微的響聲。夕陽西下,樹枝間呈露的天空被染得通紅。一些同樣的,排成直線的樹幹像一排棕色的圓柱襯著金色的背景。她害怕起來了,呼喚查利(獵犬的名字),從大路回到多斯特,讓自己陷在一張沙發椅裡,整晚不說一句話。
不過,假如沙勒有意,假如他曾猜到,假如他的目光曾經有一次和她的思想吻合,她覺得自己的心語便會滔滔不絕地從內心流出來,就像一用手搖牆邊的果樹,成熟了的果子就會掉下來。然而,當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密切地連在一起的時候,一種內在的隔離感倒越是把她和他分開。
她有時畫畫。對沙勒來說,站著看她俯身向硬硬的圖畫紙,眨眨眼睛,以便能看得更清楚,或是看她用麵包做小小的球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至於鋼琴,她的手指越彈得快,他就越感到驚奇。她用手垂直地敲著琴鍵,不休止地撥弄鍵盤,從上到下。那架走了音的舊鋼琴,被她一彈,村子最末端那家人也能聽見,只要窗子是開著的,常常使法警的秘書,光著頭,穿著便鞋,手裡拿著文件站著不動地聽著。
她想像著在未結婚之前,自己因偶然的機緣而遇上了另一位男子;她也試圖想像那些不曾發生的事,那種不同的生活,那個她不曾認識的丈夫是怎麼樣的人。說實話,誰也不https://m.hetubook.com.com
會像這個丈夫。那假想的丈夫可能很漂亮,很詼諧,很高貴,很有吸引力,也許像修道院的老同學們所嫁的人。那些同學如今在做什麼?在城市裡:街道上的聲音,戲院裡的唧唧噥噥,舞會裡的燈光。她們正過著心胸舒暢,心花怒放的生活。而她呢,她的生活卻冷得像一間天窗向北的頂樓。煩厭感——無言的蜘蛛,在她心中的每個角落裡結網。她想起了得獎的日子,她走上講臺去接受那小小的冠冕,梳著辮子,穿著白衣裙,穿著黑色的開口皮鞋,一副可愛的模樣。當她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時候,男士們俯身向她道賀。院子裡停滿了四輪馬車,大家從窗口向她道別。手裡拿著小提琴盒子的樂師走過的時候向她敬禮。那一切是多麼久遠啊!多麼久遠!
然而,根據她所認為良好的理論,她願意為自己製造愛情。在月光下,在花園裡,她背誦所有她背得出的情詩,嘆著氣向他唱出幽怨的歌曲;但是事後她覺得自己還是和原先一般平靜,沙勒也並不因此比原來更激動,更解風情。
沙勒不知所答;他尊敬母親,也十分愛妻子;他認為母親的判斷不可能會錯誤,也覺得妻子無懈可擊。母親走了以後,他壯著膽子試圖把從母親那兒聽來的無關緊要的評語以同樣的辭句向艾瑪重說一遍。但艾瑪只用一句話就證明他錯了,一面打發他去看病人。
沙勒的談吐和人行道一樣平板,在人行道上川流不息地走過的是大家的觀念,沒有修飾,不激起情感、歡笑或是夢幻。他說自己從來沒有過好奇心,他住在盧昂城的時候也沒有想過去戲院看巴黎的演員。他不會游泳,不會舞劍,不會射擊。即使有一hetubook•com•com天她在小說裡讀到一個騎馬方面的術語,他也不會為她解釋。
此外,艾瑪懂得巧妙地治家。她以文雅婉轉,看不出是請求帳款的書信,請患者付出診費。星期天,當他們請鄰居吃飯的時候,她設法端出一盤精緻的菜餚,她在葡萄葉子上把李子堆成金字塔的樣子,把果醬從瓶子裡倒出來裝在碟子。她甚至說要買洗指缽,上果點時使用。因此,波法利先生從而受到別人的尊重。
沙勒的前妻在世的時候,老還覺得兒子是偏向她的;但是,如今沙勒對艾瑪的愛像是對她的愛的一種背棄,對專屬於她的東西的一種侵略。她帶著憂傷的沉默觀察兒子的幸福,像一個破產了的人隔著玻璃窗看別人在自己原先的屋子裡的飯桌上用餐。她回憶自己的辛勞和犧牲。當她把自己的辛苦和艾瑪的大意比較的時候,她下個結論說一心一意崇拜艾瑪是不合情理的。
有時吹來一陣疾風,海風一下子捲過格歐那地區的高原,把一陣有鹽味的清涼帶到麥田裡。燈心草伏在地上吹口哨,山毛櫸的葉子也快速地簌簌作響,一直搖晃的樹巔不休止地呢喃。艾瑪站起來,拉緊她的圍巾。
也許她想把這些悄悄話告訴一個什麼人。然而那是一種很難捕捉的不適意,像雲一樣善變,像風一樣迴旋,怎麼說法呢?她不會措辭,於是也就沒有機會和膽量。
然後,她看著那隻瘦弱的小狗的憂鬱樣子,牠慢慢地打著呵欠,她心軟了。她把狗和自己相比,向牠高聲說話,像安慰一個痛苦的人。
他母親贊成他的節省,她像從前一樣來看他,尤其是當她住的地方有強風暴雨的時候。但是老波法利太太對媳婦不滿意,她覺得媳婦「用錢太浪費,而他們家經濟並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充裕」。木柴、糖、蠟燭都像「大戶人家那麼蹧蹋」,廚房裡的煤炭火足夠燒二十五道菜!她幫媳婦整理衣櫥裡的衣服。當牛肉商送肉來的時候,她教她留意他。艾嗎聽她的訓誨,而老太太卻嘀咕不完。一整天,婆媳二人交換「母親」和「女兒」那種稱呼,呼喚的時候嘴有點顫抖,話說出來是甜甜的,但是聲音卻因氣憤而顫抖。
天黑了。當人們正開始在園子裡點燈籠照亮馬車時,他們到了。
有時她想,人們所說的蜜月應該是她生活中最美好的日子。也許,必須到那種名字響亮的國家才能品味蜜月之溫甜。在那些國家裡,結婚的翌日是連綿不斷的,而且新人也能享有最優美的慵懶。乘著有藍綢簾慕的驛馬車,新婚夫婦登上嶙峋的路,一面傾聽驛馬車夫的歌聲一再地在山中迴盪,且和羊鈴及瀑布的低沉聲音交融在一起。太陽下山的時候,就在港灣之濱呼吸檸檬樹的芬芳。夜間,在別墅的陽臺上,單獨地在一起,手牽著手,仰望著星星,一面討論些計劃。她覺得地球上某些地方該出產幸福,就像某種特殊的植物只適合某種地區,移植到其他地區的話就長不好。她多麼希望能住在瑞士的木屋裡,站在陽臺上,雙手支頤,或是把自己的憂鬱關在一棟蘇格蘭的茅屋裡,丈夫穿著長下擺黑天鵝絨的燕尾服,穿著軟軟的皮靴,戴著套袖和一頂尖尖的帽子。
一個男人難道不應該知道一切,不該多才多藝?他難道不該引妳入門,在感情之強烈性方面,在生活的纖麗方面以及一切的神秘方面?而他,他什麼也不教,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希望。而他卻以為她幸福,她氣他那種穩如基石的寧靜,那種恬然的滯重,她甚至氣她自己給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