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9

「妳怎麼了?為什麼?我不懂。妳一定會錯意了。在我的心靈中,妳像座臺上的聖母,在一個既高潔又穩固的地方。但是我需要妳,否則我就無法活下去。我需要妳的眼睛,妳的聲音,妳的思想。請做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
於是,周末的時候,他去打獵去了。打獵以後,他又覺得太晚了。然後,他如此推理:
吃晚飯的時候,她丈夫發現她的氣色很好。但是當他問到她散步的情形時,她像是沒聽見。她面對著餐碟,在兩枚燃燒的蠟炬之間雙肘支頤。
何多夫穿著柔軟的長筒靴,一面自言自語地說,她一定從來沒有見過那種靴子。的確,艾瑪被他的樣子迷住了,當他穿著黑絲絨衣服和白毛線褲出現花樓梯頂端的平處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了,正在等著他。
六個星期過去了,何多夫沒有再來。一天晚上,他終於出現了。
她一擺脫了沙勒就上樓把自己關在臥室裡。
「不成,再走幾步!拿出勇氣來!」他說。
「不幸的事來得很快!必須提防!你的馬不太溫馴吧?」
因為她說她沒有馬,何多夫說要送她一匹,她不肯接受,他也不堅持。最後,為了說出他來拜訪的動機,他說他的送貨夫放過血以後還是感到頭暈。
他什麼也不回答。她的呼吸不均勻了。何多夫在向四周環顧,咬著八字鬍子。
「往前走!往前走!」他說。
他揮動他的報紙,一面看他們走遠。
另一邊的草地上,在松林之間,一道金黃色的日光在溫暖的大氣中波動著。土像煙草屑一樣又黃又紅,走上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馬一面走一面用鐵蹄把落下的松子往前踢。
沙勒打斷了他的話題,因為說實話,他也十分耽心,妻子最近又感到呼吸困難。於是,何多夫問騎馬有沒有益處。
於是,她想起了她讀過的小說中的女主角們。那一群抒情的、犯通姦罪的女人開始在她的記憶中歌唱,用姊妹般的嗓音迷惑她。如今,她自己在變為那些幻想的真實部份,她在實現久長的青春夢,那種典型的情婦是她羨慕的,如今她卻看自己變成了那種典型。此外,艾瑪感到報復的滿足。歎道她沒有吃夠苦頭?如今她勝利了,那麼久久地被抑制了的愛情全都迸射了出來,冒出歡樂的、沸騰的泡沫。她品嚐著那份愛情,不追悔、不耽心、不心亂。
到了山腳下的時候,何多夫放鬆了韁繩,他們縱身一躍,同時奔馳。然後,到了山坡上的時候,兩匹馬猝然停下了,她的大藍面紗落下來了。
他終於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說她的尋訪有欠謹慎而且說她會連累了他。
「啊,何多夫!」少婦慢慢地說,一面倚偎著他的肩膀。
「不,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叫他來;我們來,對你比較方便。」
「艾瑪……」
「為什麼?……艾瑪!艾瑪!」
他捲了一下舌頭,咯一聲,兩匹馬又開始跑。路旁長長的羊齒植物老是絆住艾瑪的馬蹬。何多夫一面走,一面不時斜過身子來抽掉那些植物。有時,為了推開樹枝,他靠近她,艾瑪感到他的膝頭觸及她的大腿。天變藍了。樹葉動也不動。好些空曠的地方開滿了紫色的荊棘花。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紫花和雜亂的樹木交錯著。按照種類的不同,樹葉或是灰色,或是棕色,或是金色。常常,他們聽見灌木下面有鼓翼的聲音或是既沙啞又溫柔的烏鴉聲,牠們正在橡樹林中飛翔。
「哎!妳瞧,我不想再來挺有道理,」他用憂鬱的嗓子說,「因為妳的名字,那使我的靈魂充實的名字,那個我脫口而出的名字,妳卻不許我叫!波法利夫人!……大家都那麼叫妳!而且,那不是妳的姓,是別人的姓!」
兩人下了馬,何多夫把馬拴住了。她在青苔上,在車轍之間向前走。
再走了一百步左右以後,她又停下了。她的面紗從她男式的帽子上斜斜地垂到臀部。透過面紗透明的微藍,他看見她的臉,就像她在一片天藍色的水裡游泳。
「我愛你。」她回答說,一面用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波法利先生沒有想到別人會稱呼他的頭銜,受寵若驚,於是一個大獻殷勤,另一個就利用醫師的態度使自己鎮靜。
「你怎麼了?」她問。「你不舒服嗎?和我說話嘛!」
何多夫站著,艾瑪幾乎沒有回答他的客氣話。
「當然有!好極了!……好主意!妳該接受這個建議!」
他們走進樹林的時候,太陽出來了。
「訂做一套就是嘛!」他回答。
於是,他咬緊牙,凝定瞳孔,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張開了雙臂走向她。她後退著,全身發抖,結結巴巴地說:
「啊,再呆一會兒,」何多夫說,「別走,再呆一會兒!」
她站起來想走。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停下來。用愛憐和濕潤的目光端詳了他幾分鐘以後,她快速地說:
「走好!」歐梅先生說,「千萬要小心!小心!」
「我錯了,我錯了,」她說,「真是瘋了才聽你的話。」
「我今天下午去過阿勒克桑德赫家裡,他還有一匹挺不錯的老母馬,只是膝頭上有點毛病,我保證一百來個銀幣就能買到。」
「啊,沒有什麼,沒有什麼,親愛的。」
天開始亮了,艾瑪從遠處認出了她情人的屋子。在蒼白的晨光中,屋頂上那兩隻有燕尾的風信雞劃出黑色的輪廓。
他又說了一遍:
她仰起她雪白的脖子,脖子因為嘆息而漲圓和*圖*書了。於是,荏弱地流著眼淚,帶著一陣長長的哆嗦,她藏起自己的臉,任他擺佈。
然後,她就端詳那間屋子,開抽屜,用他的梳子梳頭,用他刮鬍子的鏡子照自己。常常,她甚至把一個大煙斗的煙嘴放在口裡,那煙斗是放在床頭桌上的,在靠近一壺水的檸檬片和方糖之間。
他做了一個既氣憤也煩倦的姿勢。她又問:
黃色的窗簾讓一道濃濃的金光慢慢地射進來。艾瑪一面眨眼,一面摸索。掛在她頭髮上的露珠在她面孔周圍形成一道黃色光圈。何多夫笑著,拉著她,把她抱在懷中。
「你相信嗎?」她說。
那是參觀她的屋子。他想認識她的屋子。波法利夫人覺得參觀屋子並沒有什麼不妥當,他倆站起來的時候,沙勒進來了。
「出去,有什麼事?」
「馬在哪裡?馬在哪裡?」
「上帝保護我們!」何多夫說。
農產品競賽會的翌日,他曾如此向自己說:
「病得嚴重嗎?」她大聲說。
「艾瑪!」他說。
她的布袍掛住了他的絲絨禮服。
「妳為什麼拒絕布杭傑先生的好意?」
過了農莊的院子,有一排屋子,大概是城堡吧?她走誰了那排屋子,那些牆看見她走近時就好像自己裂開了。一條大樓梯直接通向走廊。艾瑪轉動了一扇門的門柄。突然,在臥室的深處,她看見一個正在睡覺的男人。那是何多夫,她叫了一聲。
不過,當牛走的板子被拿掉了的時候,她就必須沿著河邊的牆走。河堤很滑,為了不摔倒,她就用手抓住一叢叢凋謝了的野蘿蔔。然後,她穿越在耕種中的田地,腳陷進去,她蹣跚著,拔不出她的小靴。她繫在頭上的圍巾在風中和草際飄揚。她怕牛,開始奔胞。她到的時候總是喘著氣,紅著臉,她整個的人都發散著樹液、植物和新鮮空氣的清芬。在那時刻裡,何多夫還在睡覺。那像是春之晨進入他的臥室。
「為什麼?」
他繼續說:「不過,假如我不曾來,假如我不曾看見妳本人,我至少也好好的看見了妳周圍的一切。夜晚,每個夜晚,我都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妳家,看妳的屋子,看月光下的屋頂,看花園裡的、在妳窗外搖晃的樹,看一盞透過玻璃窗照亮陰影的小燈。哎!妳並不知道有一個可憐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一個人在家。天快黑了,玻璃窗上的紗窗簾加深了暮色。一線夕陽射在風雨表的鍍金殼子上,鍍金殼子像火一般映在珊瑚的枝椏之間的鏡子上。
第二天是在一種新的溫甜中渡過的。他倆海誓山盟。她向他傾訴憂鬱,何多夫用吻打斷了她的話題。她一面半閉著眼睛凝視他,一面央求他叫她的名字,求他一再地說他愛她。一如前和圖書夕,他們又是在樹林中,在木屐匠的一棟茅舍裡。屋牆是乾草做的,屋頂很低,必須弓著背站著。他們坐在一堆枯葉上,互相偎倚。
何多夫一邊坐在她身旁的凳子上,一邊說:「哎,說實話,也不是什麼大病……只是不想再來。」
她回答說:「不,你明明知道那不可能。」
「我們去哪兒嘛?」
艾瑪是第一次聽見別人向她說那種話。她的驕做,像一個在浴盆裡解除疲勞的人,軟綿綿地伸展四肢,完全浸浴在語言的溫暖中。
他們走同一條路回到了雍維勒,看見了肩並肩的那兩匹馬在泥土上劃下的痕,又看見了同樣的灌木以及草地上同樣的碎石子。他們周圍的一切都沒有改變,可是對她來說,有一點重大的事情突然發生了,比移山都更重大。何多夫不時俯身向她,握住她的手,吻著。
她轉身向他,一面嗚咽:
首先,那像是一陣眩暈。她看見樹、路、溝、何多夫。她依然感覺到他用雙臂摟住她,當草叢在簌簌作聲,當水草吹著口哨。
一天早晨,沙勒在黎明之前就出去了,她突然有立刻想要見何多夫的欲望。她可以立刻趕到雨歇德,在那兒呆一小時,再回到雍維勒而大家還在睡覺。這種想法使她因貪饞而喘氣,不久她就到了草地的中央,快步行走,也不回頭望一眼。
「什麼事?」
「不是好,我只是愛妳,妳不知道!向我說一句話,只說一句,向我說!」
「啊!你真好!」她說。
因為第一次大膽的嘗試成功了,所以每逢沙勒很早外出的時候,她就很快地穿衣服,悄悄地走下通向河邊的台階。
一感到土地,艾瑪的馬就奔馳起來。何多夫和她並肩而馳。他們不時交換著話語。她低著頭,舉著手,伸著右臂,她讓自己隨著馬的節奏在馬鞍上搖晃。
「我去看看他。」波法利先生說。
「你好,醫師。」何多夫說。
那是十月初。鄉野有霧,霧氣在天邊延長,瀰漫在群山的輪廓之間。另一些霧氣則逐漸散開,昇起、消失。有時,當雲開見日,他們看見遠處的、雍維勒鎮的屋頂,以及河邊的花園、院子、牆堵、教堂的鐘。艾瑪閉上眼睛幻想她的屋子。在她眼中,她所住的可憐的村子從來沒有像此刻那樣顯得渺小。從他們所在的山上望過去,整個的山谷像一個白色的湖,在空中化成水氣。到處是一些突出的樹群,像是黑色的石頭。比霧還高的向楊樹像被風吹動的沙灘。
「啊!你使我害怕!你傷害我!讓我們動身回家!」
「先生!」她說,一面把身子挪遠一些。
進雍維勒鎮的時候,她的馬蹄在路面上鏗然有聲。有人在窗口看她。
何多夫和艾瑪就那樣沿著樹林的邊緣走。為了逃避他的目和_圖_書光,她不時把頭轉開,於是她看見一排一排的松樹幹,連綿不絕,有點令她頭暈。馬在喘氣。鞍皮發出爆裂的聲音。
「你叫我怎麼騎馬?我連騎裝都沒有。」
他們需要整整一刻鐘道別。於是艾瑪就哭,她想永遠不離開何多夫。似乎有點什麼比她自己更強的東西把她推向他,因此,有一天當她即興而來的時候,他皺著眉,像是有誰違背了他的意思。
她聽見樓上傳來了一陣聲音.是費莉西特敲著窗玻璃逗小貝特玩兒。孩子從遠處飛了一個吻,母親用馬鞭頭回報了一個姿勢。
雨斯丹從藥房裡溜出來看她,藥劑師也出來了。他向布杭傑說了一些叮嚀的話。
「是妳!是妳!」他一再地說,「妳是怎麼來的?……妳的衣服都濕了!」
「好極了!先謝謝你。」
艾瑪低著頭聽他講,一面用腳尖翻動地上的刨花。
沙勒以一隻腳為軸心,轉了一個圈子說:「我才不管呢!健康第一。妳那種顧慮是不對的。」
「別人的姓!」
她點了點頭表示贊許。一刻鐘以後,她問:
他說:「我一直有事,也生過病。」
「好了,我們不再談這個……馬在哪裡?我們回去。」
她裝出生氣的樣子,找了許多藉口,終於說「那會顯得奇怪」。
「我有一個妄想,妳做做好事滿足一下這個妄想吧!」
他又充滿熱情地瞧了她一眼,她臉紅了,一面低下頭。他又說:
從那天起,他們每天夜晚經常通信。艾瑪把信放在陽台的裂縫裡,那陽台在花園的一端,緊靠著河的那一端。何多夫到那兒去拿,也放一封他的信在那兒,艾瑪老是埋怨他的信太短。
「我們現在的命運不是相同嗎?」
「當然應該回家了。」他換了一副面孔說。
「不過,假如她第一天就愛上了我,她此刻該會更愛我,因為急於想再看見我。那麼,就吊吊味口吧!」
他把她拖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在池畔,浮萍染綠了水紋。水草之間有些凋謝了的睡蓮,一動也不動。聽見他們草上的腳步聲,一些青蛙就跳開了,躲起來。
雖然撩起了下擺,衣裙還是太長,走起路來頗不方便。走在後面的何多夫端詳著在黑衣黑靴間白襪的細緻,那像是她的赤|裸。
但是他們聽見了那兩匹馬吃草的聲音。
他說:「尊夫人和我談及她的健康狀況。」
「因為想到那匹馬會對妳有益處,於是我訂下了……我買下了……我做得對不對?告訴我嘛!」
他又加了一句:
「是的,我一直想著妳!……想起妳我就絕望!對不起!……我這就離開妳……再見!……我會走得遠遠的……遠得妳將聽不見別人說及我!……可是……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把我推向了妳!因為人鬥不過天,因www.hetubook.com.com為人不能抗拒天使的微笑!人不由自主地跟著美麗的、有魅力的、可愛的東西!」
他們到了一個比較寬敞的地方,那兒有些林木被砍掉了。他們在一棵倒下來的樹幹上坐下來,何多夫又開始和她談情說愛。
他立刻又變得很恭敬、溫柔、膽怯。
但是,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
「我累了。」她說。
「妳猜不到嗎?」
她向自己一再地說:「我有了情人!有了情人!」一面因那種想法而沾沾自喜,就像因另一種青春突然來到而沾沾自喜。那麼她終於能夠享有愛的歡樂,幸福的狂熱,她早就放棄了對那種狂熱的希望。她進入了一個奇妙的境界,其中一切都是熱情、瘋狂、出神入化。一大片微藍包圍著她,感情的巔峰在她的思維下面迸出火花,日常生活只是在遙遠的地方,在低處,在陰影中,朦朧地映入眼裡。
「你今晚出去嗎?」
然後,他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她讓他挽住她的胳臂。他們開始動身回家。他說:
他知道自己計算得沒錯,因為當他走進廳堂的時候,他看見艾瑪的臉色都變了。
何多夫不知不覺地從凳子上滑到地上,但是廚房裡傳來了一陣木屐的聲音。他看見客廳裡的門並沒有關上。
他不先用恭維話驚嚇她,他平靜、嚴肅、憂鬱。
騎裝做好了以後,沙勒寫信給布杭傑先生說他太太願意接受他的請求,隨時準備騎馬。
騎裝使她下了決心。
夕暮的陰影正在落下,天邊的太陽光穿過樹枝,令她目眩。在她四周、在地上或葉叢裡,有些發亮的斑點在顫抖,好像蜂雀邊飛邊灑落牠們的羽毛。四處一片沉寂。有點什麼柔軟的東西正從林間出來,她感到自己的心又開始跳了,血也在體內循環。那時,在很遠的地方,在樹林的彼方,在其他的小山上,她聽見一個隱約的,拉長了的喊聲,一個拖得長長的聲音,她靜靜地聽那個聲音,那聲音像音樂一般和她被感動的神經的最後顫抖混在一起。何多夫口裡銜著一根雪茄菸,用小刀修理一根斷了的絡頭。
她騎馬的姿態很美:挺拔而苗條的身材,在馬鬃上彎曲著的膝頭,以及在夕暉中被大風吹紅了的臉龐。
然後他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腰。她試著柔柔地掙脫。他就那樣一面走一面摟著她。
第二天中午,何多夫帶著兩匹鞍韁齊備的駿馬來到了沙勒的門前。一匹馬的耳朵上掛著粉紅色的絨球,背上套著一具麂皮女用馬鞍。
她停下了。
只剩下他們夫婦倆人的時候,沙勒問:
「假如立刻去見她,那會是一項錯誤。」
但是,當她照鏡子的時候,她對自己的臉感到驚訝。她從來沒有過比那天晚上更美、更黑、更深的眼晴。有點什麼微妙的東西撒落在她身上,使她變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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