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9

一個說:「讀伏爾泰!讀多爾巴赫!讀百科全書!」
然後費莉西特上樓來說他要妻子的頭髮。
費莉西特曾經想到為他們準備一瓶燒酒,一塊乾酪,一個大圓麵包,放在五斗櫃上。凌晨四時的時候,再也熬不住了的藥劑師嘆著氣說:
「哎!」波法利嘆了一口氣。
沉寂的壓力太大,藥劑師不久說了幾句惋惜的話,關於那「不幸的少婦」;神父回答說現在只有為她祈禱。
布尼賢的身體比較健壯,嘴唇繼續輕輕地動了一會兒,然後,不知不覺地低下了頭,放下了厚厚的書,開始打起鼾來了。
沙勒像機器一般重說一遍:
他一直哭著。
沙勒變得比一個孩子更脆弱了,讓人家把他帶到樓下的大廳裡,歐梅先生不久也回家了。
「好呀!好像我沒有別的事要做!活該!你以後再來!」
晚上,他接見了一些客人。他站起來和對方握手但是說不出話來。然後大家坐在一起,在壁爐面前圍成半圓。他們低著頭,交叉著腿,搖著腿,不時深深地嘆一口氣;每人都感到十分無聊,可是誰也不肯先走。
「瞧!杜法施先生過去了。」
因為她不敢,他就自己拿著剪刀走上前去。他抖得厲害,在她鬢邊剪傷了好幾處皮膚。歐梅終於不再激動,亂剪了兩三下,在美麗的黑髮上留下了一些白印子。
只有波法利一個人在(卡尼維剛走)。他坐在窗前的一把沙發椅上,呆呆地望著客廳裡的石地。
「你要節哀!」
沙勒走了以後,藥劑師和神父又開始討論。
「啊!不舉行儀式,是不是?我要把她留在我身邊。」
「啊!不好!小心弄髒了衣服!」勒佛杭絲瓦太太說,「幫幫我們的忙呀!」她向藥劑師說,「你是害怕嗎?」
歐梅先生稅:「可是!二者必有其一:或者她是蒙主恩寵m.hetubook•com.com召歸(教會的說法),那麼她就無需我們為她祈禱;或者她是至死不悔(那是傳教士的說法),那麼……」
他就趕忙走進了藥房。
「你明白,這次打擊還記憶猶新。」
歐梅和卡尼維把他拉到屋子外邊去。
然後,他用害怕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說:
有幾顆星星,夜很柔和。
「吸一下鼻煙吧,」藥劑師向他說,「你會覺得舒服些。」
黎明的時候,老波法利太太到了。沙勒一面吻她,一面又大哭起來。就像藥劑師一樣,她試著說葬禮太浪費。他生氣得很厲害,她就不再說什麼。他甚至要她立刻去城裡買必要的東西。
下著小雨。赤著胸膛的沙勒不禁打起冷顫,他折回家,坐在廚房裡。
費莉西特嗚咽著說:
波法利走遠了。他跨著大步子走,沿著牆,靠近果樹,咬牙切齒,他用充滿了詛咒的目光仰望青天,但是沒有一片葉子為之搖落。
六點鐘的時候,廣場上傳來了一陣金屬聲音,是「燕子」到了。他把額頭貼著玻璃窗,看所有的旅客先後下車。費莉西特為他在客廳裡鋪了一張床墊,他倒下去就睡著了。
「關你什麼事?」沙勒叫道:「走開!你不愛她!你走開!」
神父挽著他的手臂,和他在花園裡轉了一圈。他向他說人間一切事物的徒然,上帝才是偉大的、仁慈的;大家都該毫無怨尤地服從祂的意旨,甚至感謝祂。
為了表示鎮靜,歐梅拿起架子上的水瓶去澆海棠花。
藥劑師想不出做什麼好,撥開了窗子上的小簾子。
必須把她的頭舉起一點點。這時嘴裡流出了一點黑色的液體,像嘔吐一樣。
廣場上,那瞎子和藥劑師在說話。他把自己拖到雍維勒來了,因為希望得到消炎膏以便治好他的膿瘡。因此,他向每個過路的人問藥劑師住在哪裡。
他站在她對面,想要好好看她。他迷失在凝視中。由於深沉,那凝視並不痛苦。
對方睡著了。因為臥室裡空氣很悶,他感到窒息。他開窗的聲音吵醒了藥劑師。
在樓下的甬道裡,他們hetubook•com•com遇見了工人們。有兩小時功夫,沙勒必須忍受鎚子在棺木上迴盪聲音的。然後,他們把她放在橡木棺材裡,再套上另外兩具棺材。但是,棺木太大了,必須用床墊的羊毛填住空隙。最後,三個蓋子都刨好了,釘好了,銲好了,他們就把棺材陳列在門口。屋門敞開著,雍維勒的人都擠來看。
「我要她穿著結婚禮服,穿著白鞋,戴著花冠落葬。請讓她的頭髮散開,披在肩上;三具棺槨,一具是橡木的,一具是桃花心木的,一具是鉛的。請別和我說話,因為說話需要氣力。一切就緒之後,請在最上面為她覆蓋一大幅綠絲絨。這是我的願望,請遵照行事。」
人死了以後,生者老是有一種驚愕的感覺,因為難於瞭解虛無之突然來到,也難於以「認了」的心情去相信虛無的突然來到。但是,當沙勒看見艾瑪一動也不動的時候,他撲向了她,一面大聲叫:
「有人說狗能聞到死人的味道,」神父說,「就像蜜蜂一樣;當人死的時候,蜜蜂就從蜂窩裡飛走。」
沙勒破口大罵,褻瀆神明:
他們因爭辯得激烈而面紅耳赤,兩人同時說話而卻沒有聽對方講。布尼賢覺得對方的大膽駭人聽聞,歐梅也因對方的愚昧而感驚訝。當他們正要對罵的時候,沙勒又進來了,有一種魅力引誘著他,他不斷地下了樓又上來。
布尼賢神父也在場。床已經移出來了,床頭燃著兩枝大蠟燭。
他把自己關在診斷室裡,拿起筆,嗚咽了一會兒以後,他寫了下面這一段話:
遠處不斷地傳來犬吠聲。
「而且,好天氣就要來了。」
教堂裡的時鐘敲響了兩點。他們聽見在陽臺腳下河水流著的潺湲聲。布尼賢神父不時大聲地擤著鼻涕,歐梅的筆在紙上簌簌有聲。
「啊!啊!至於經文,打開歷史吧,我們知道那是耶穌會的人所偽造的。」
布尼賢神父打斷了他;用粗魯的嗓子說還是應該祈禱。
「你有沒有聽見一隻狗在叫?」藥劑師問。
「我會的,」他說,一面掙脫,「我不會胡鬧的,我不會傷害人的,但和-圖-書是放開我,我要看她!她是我的妻子!」
「杜法施先生過去了。」
另一個說:「讀幾個葡萄牙猶太人的書簡!讀基督教的理性!那是從前一位法官寫的。」
「對不起,」歐梅說,「我欽佩基督教。首先,它解放了奴隸,把一種道德引入了世界……」
神父到的時候問「先生」身體怎麼樣。藥劑師回答以後,他又說:
「再見,再見。」
「可是,老天爺,」神父說,「比方說,一個人結了婚怎麼能保守懺悔的秘密?」
他有一種極大的好奇心:慢慢地,摸索著,他用指尖掀起了她的面紗。忽然他發出了一聲恐怖的呼號,吵醒了另外那兩個人。他們把他拉到樓下的大廳裡。
「說實話,我倒真想吃點東西!」
「你走開,我的好朋友,」他說,「你看見她便會感到被撕裂的痛苦。」
「那塊絲絨使我感到驚愕,而且太貴……」
老胡歐特先生到了,一看見黑布,他就在廣場上暈過去了。
「我們終於會彼此瞭解的。」
「你心裡還存有叛逆精神。」神父嘆著氣說。
然後她們俯身為她戴上花冠。
久久地,他追憶著消失了的幸福,她的姿態,她的姿勢,她的音色。一次絕望之後又有另一次來到,永不耗涸,像滿溢的池水。
神父說:「什麼?祈禱?難道你不是基督徒?」
藥劑師和神父又忙著自己的事,仍然不時睡去。每次醒來又互相指謫。布尼賢神父在臥室裡灑聖水,歐梅卻在地上灑氯水。
緞袍上有閃光在震動,白得像月光。艾瑪在閃光下消失,他覺得她的幽靈正從她的肉體上散出,隱隱約約地失落在周圍的事物中,在寂靜裡,在黑夜中,在吹過的風中,在升起的潮濕味裡。
神父也用不著他堅持,出去做了彌撒又回來,然後他們碰了杯,喝了,並且笑著,不知為什麼。經過一段悲愁的時刻,我們會莫明其妙地高興起來。喝最後一小杯的時候,神父拍拍藥劑師的肩說:
他想起了一些有關全身僵直的症狀,把它弄錯成死的故事與磁力的奇蹟。他對自己說,由於極為嚮往,也許能使她復活。有和圖書一次,他甚至俯身向她,輕輕地叫:「艾瑪!艾瑪!」他用力呼出的氣使得燭焰在牆上震動。
藥劑師說:「現在,你必須親自定一個舉行儀式的時間。」
「謝謝,」沙勒說,「你真好!」
「我恨祂,你的上帝!」
歐梅先生雖然是哲學家,但他卻尊重死人。因此,他對可憐的沙勒並不怨恨。晚上他又來了,替死屍守夜,帶著三本書,一本活頁簿,為了記筆記。
沙勒一個人呆了一整個下午;有人把貝特送到歐梅太太家裡去了;費莉西特呆在樓上的睡房裡,和勒佛杭絲瓦太太在一起。
藥劑師反駁說:「既然上帝知道我們的需要,又何必祈禱?」
「我可憐的女主人!我可憐的女主人!」
歐梅就恭喜他不必和大家一樣遭受失去愛妻的痛苦,接著是一番有關神父的獨身生活。
男士們因波法利的羅曼蒂克的想法而驚訝。藥劑師立刻去向他說:
歐梅沒有指出那些偏見,因為他又睡著了。
他無法說完,因為藥劑師澆花的姿勢喚起許多回憶,而那些回憶令他窒息。
沙勒進來的時候沒有吵醒他們。他是最後一次進來向她道別。
香草還在冒煙,微藍的氤氳在窗格上和進入室內的霧溶混在一起。
為了給他解悶,藥劑師覺得該和波法利談談園藝。植物需要水份,沙勒低下頭表示贊同。
「剪一些給他。」藥劑師說。
艾瑪的頭斜在右肩上。嘴巴是張開的,嘴角在面孔的下部形成一個黑窟窿,兩個大拇指在掌心彎曲著;睫毛上像是灑了白粉,眼睛開始消失在一種蒼白的黏液裡,那黏液上面好像有蜘蛛結了一層薄網。床單從她的腰部到膝蓋那個地方下陷著,然後又在腳趾那兒隆起。沙勒似乎覺得有無限的體積和一個巨大的重量壓著她。
旅館老闆娘嘆著氣說:「瞧!她還是那麼可愛!你會打賭說她一會兒就會起來。」
歐梅五點鐘再來的時候(兩天以來,只看見他在廣場上),帶著一大堆樟腦、安息香和香草。他還捧著一整瓶氯水來驅除穢氣。那時女傭人、勒佛杭絲瓦太太和老波法利太太在艾瑪四周轉來轉去,為和-圖-書她穿好衣服,拉下筆挺的面紗,一直蓋到緞子鞋。
「為什麼?什麼儀式?」
他有兩封信要寫,要為波法利先生配一點鎮靜劑,要找一個隱瞞毒物的藉口,要為「港燈報」寫一篇稿子,暫且不說要向等著他的人報告消息。他向雍維勒的居民編了一個故事:波法利夫人做香草乳酪的時候誤把砒霜當糖用。他們聽完了那個故事以後,藥劑師又回到波法利先生的家裡。
蠟燭油落在床單上。沙勒望著蠟燭燃燒,黃焰的光芒使他的眼睛疲倦。
「哭吧!」藥劑師說,「發洩一下,你會覺得舒暢些。」
沙勒進來了,一面走向床,一面慢慢地拉開帳子。
他們是面對面,挺著肚子,臉腫腫的,皺著眉頭。在久久爭執之後,他們終於在人類的弱點中吻合了。在他們身旁,屍首像是睡著了,他們也和屍首一般靜止。
然後,他突然看見她在多斯特的花園裡,在靠著荊棘籬笆的長凳上,或是在盧昂的街上,在他們家的門檻上,在貝赫多農莊的院子裡。他依然聽見在蘋果樹下跳舞的男孩的笑聲;臥室充滿著她的髮香,她的衣裙在他懷裡顫動,帶著火光的爆裂聲。那件衣裙就是這件,同一件!
歐梅不敢和他再談起葬禮的事情,最後還是神父說服了他。
「我,害怕?」他回答,一面聳聳肩。「死人我可看得多啦,在市立醫院,當我讀藥劑學的時候,我們在解剖室調五味酒!虛無不會使一個哲學家害怕。我甚至常常說想把我的遺體捐給醫院,為了日後對科學有點用處。」
「和這個沒有關係。所有的經文……」
歐梅攻擊懺悔,布尼賢維護懺悔。他大發議論,說懺悔使人改邪歸正。他舉了一些盜賊突然變成正人君子的實例。「有些軍人一走近懺悔室就覺得有鱗片從眼睛上落下來,終於瞥見真理。在佛利布有一位神父……」
藥劑師說:「男人沒有女人是不自然的事情。我們看過人犯罪……」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