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如此格格不入!

「不了,謝謝,我開夠了。」
「直到今天我還是搞不懂他們看上對方什麼了。」菲力克斯氣沖沖地說。
月光中佇立著一棟奇醜無比的矩形建築物,是一座監獄,一座被混凝土牆和帶刺的電網包圍著的女子監獄。每個角上都有一座六邊形的崗哨。表情嚴肅的警衛在房頂上來回操著正步。一架探照燈大概每分鐘旋轉一圈,照亮了周圍的田野。
「唉。」勞拉嘆了一口氣,渾身顫抖。
他們跳上了摩托車,從監獄一路騎到月亮山。這一點我非常確定。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沒有任何地方允許他們待在一起。爸爸騎著車,佐哈拉坐在邊車裡。我能看到他們之間有明顯的距離。或許當時也颳著大風,讓他們之間的對話變得困難。或許他們都陷入了沉默,他們單獨在一起,覺得有些羞澀,沒有了之前圍繞在身邊的那種童話般的光環。他們不再是兩個巧克力娃娃,一個警察,一個盜賊,他們的愛情在一聲槍響中點燃,在鐵窗後燃燒成火焰……現在他們只是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感到有些莫名的陌生,覺得自己與對方截然不同。他們怎麼能單獨住在一起呢?
勞拉透過呼嘯的風聲大喊著:「這真是一次獨特的審訊。他想知道關於她的所有事情!現在讓他感興趣的不是她犯過的罪,而是她的個性……他被佐哈拉……這一團謎……迷得神魂顛……」
我滿心敬畏地打開了車門。它的每一寸我都瞭如指掌。我曾經擦拭過無數次它的擋風玻璃,儀錶板,方向盤,就好像我幾乎把自己都烙印在它的身上了。一股懷念的浪潮洶湧襲來,跟我每次看完電影《靈犬萊西》之後的感覺一模一樣。我坐到副駕駛座上,舒服地蜷縮在上面。誰知道這麼長的時間它都去了哪裡?誰開過它?它是否還記得我的手指是如何撫摸它的?
「他甚至還跑來調查勞拉!」菲力克斯帶著輕蔑的口吻喊道,他開得太快了,話語飄散到了風中。
「人們總是這麼說菲力克斯的。」他吹噓道,一隻手臂挽著剛過來看個究竟的勞拉。「神奇,太神奇了!」
很快地我就看出來它是什麼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真是超出了我最狂野的想像力。他是怎麼做到的?什麼時候藏在這裡的?誰幫助他的?他到底在哪裡找到她的?
「不是調查,就是過來跟我說說話……在廚房裡,整晚整晚的……好幾個星期……問她童年時候的事……看她的相簿……她學校的筆記本……坐上好幾個小時……他不明白……」風將淚水帶到了我的眼眶裡。我想到爸爸坐在勞拉的廚房裡,就在昨天,我自己還在那裡坐過。
「我心想,要是我們的旅程是以一輛布加迪開始的,就必須以一部Humber Pullman結束。這就是我說的格調。」
我等不及他們爭吵完,就跳了起來,跑向那棵樹。
「你的父親大人竟然不允許把它開出院子。」菲力克斯嘲笑道:「你聽到了嗎,小勞拉?這是什麼?一輛汽車還是一件瓷器?」他坐了進去,示意我們一同上車。勞拉鑽進了後座,我坐在副駕駛座。我知道問他在哪裡找到它的毫無意義。他就愛故弄玄虛,就算是在沒有這麼驚人的事情上也是如此。我有什麼好在乎的?知識就是力量,可是你不需要對每一件事情都給出解釋。我連問都沒問。探照燈掃到了我們,警衛們變得像那些警犬一樣急躁起來。或許他們以為我們在策劃一場越獄。我能聽到擴音器在高牆之內喧嘩的聲音。我看了菲力克斯一眼,他也看看我。我們感覺到背上像是有螞蟻在爬。菲力克斯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發動了汽車。我屏住呼吸,心中暗數著,引擎發出了三聲微弱的打嗝聲,聽上去是那麼遙遠,誰也猜不到那六個汽缸裡有什麼事正在發生。接著,突然之間,車子啟動了,它渾身顫抖,就像剛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菲力克斯放下手剎車,換到一檔,只聽一聲巨大的轟鳴,那四個越野輪胎,蒙哥馬利將軍對戰隆美爾時用的那種,噴和圖書射出一股強勁的沙流,駛向遠方。
我長舒了一口氣,菲力克斯也是。
「夠了啊,別再犯傻了。」
風漸漸停了下來。那些在我眼前一掃而過的黑影再一次變成了熟悉的事物。一排樹木,一片桉樹林,一座沙丘,幾道高牆。菲力克斯身手嫺熟地從主幹道轉進了旁邊的小路。勞斯萊斯揚起了一些灰土,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登登登地穿越了桉樹林,停住了。
我的媽媽在這個地方住了兩年。
我驚呆了。「兩年監禁?你是說他們分開了整整兩年?」
「菲力克斯!」我外婆提醒他,用她的尖指甲戳著他的肩胛骨。有時候她的動作跟琪特卡簡直一模一樣。
「就像電影裡演的一樣。」佐哈拉哈哈大笑著,她的心已經飛到了他身邊,她那顆永不安寧的,極易厭倦的,變化無常的心。
「只要一個小時我們就能到那裡!菲力克斯保證!」
也許在這一點上勞拉是對的,因為儘管爸爸年輕時也曾放蕩不羈,他曾爬上大使館的屋頂,把大英國協的旗幟換到了法國領事的屋頂,或者把車輪改成方的,給斑馬套上套索,但他總是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能清楚地區分出正確與錯誤,事實與虛幻。比方說,他從來不會為「他是誰」這種問題感到迷惑。
街燈在兩旁飛馳而過。幾個路人停下來盯著我們看。這個三人組看上去實在太奇特了:菲力克斯戴著那頂可怕的皮帽,身體前傾,就像賽馬的騎師;勞拉的長髮飄揚著,如同一條美女蛇;而我,這麼小的年紀,大半夜在外面瞎晃真不合適。
「你的父親大人只想到了他們相似的地方。」菲力克斯冷笑了一聲。我這時才開始反應過來他有多厭惡爸爸。你的外公是你爸爸的敵人,這種感覺還挺複雜的。「你的父親大人以為,他也在部隊裡或者耶路撒冷的狂歡舞會上搞過幾次惡作劇,他就能猜透佐哈拉的心思了。可是,對他而言,佐哈拉太過狂野了。如果他是一隻貓咪,那麼她就是一頭母獅。」
勞拉在風中說:「像佐哈拉那樣的姑娘,總是活在幻想世界裡,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的界限。很自然地會被像你父親那樣的男人所吸引。或許她認為他能幫助她找到心靈的安寧……」
我睜大了雙眼,驚訝地盯著菲力克斯。他挺拔地站在那裡,頭高高地昂起,就像閱兵式上的軍人,在我的審視下顯得有一點焦慮,他似乎感到些許自責,或者是帶著歉意,就像兩天前我們闖入勞拉家裡時一樣,他誠懇地懺悔著,希望我能原諒他把什麼東西遺傳給了佐哈拉,而她又傳給了我……這一切變得太過沉重了,我抬頭瞥了一眼勞拉,但願她能說句什麼好話,把我拯救出來。她真是個完美的外婆,立刻就明白了我的用意,帶著安慰的笑容說:「想像一下她最終被釋放時,他們有多開心。」
然而,還有一些事讓我心煩意亂。我不知道,也許跟剛才發生在我和菲力克斯之間的嫌隙有一定關係,也可能是因為我突然間萬分痛苦地意識到,爸爸和佐哈拉真的太格格不入了。
「你說什麼?」
「讓咱們的小夥子開一下吧。有什麼害處?這裡又沒有警察,沒人會看見的。他都已經開過火車了!」
他們看著我,彷彿我掌握了答案。彷彿我就是那個答案。
「輪到你了。」我把駕駛座讓給了菲力克斯。
「你會著涼的。」她說。
菲力克斯朝我眨了眨眼,停下了車,我們交換了位置。我幾乎還踩不到油門與剎車。我踩了一腳油門。「珍珠」往前衝了出去。我讓它減速,換檔。它很聽我的話。它是懂我的。我知道如何激勵它,也知道如何駕馭它。所有的動作都存在於我的血緣當中。換檔桿上面的圓頭這會兒已經很貼合我的手掌了,這些年我長大了不少。馬烏特耐爾先生應該跟我學學怎麼開車。我試圖想像爸爸如果見到我會怎麼說。他要是知道我把這輛車開出了院子,一定會發瘋的。我什麼時候才能告訴他?或許永遠不會。為什麼要交代那麼多的細節?我聽到外婆在後hetubook.com.com面懇求著:「諾諾!諾諾!」有時候,它又會叫:「菲力克斯!菲力克斯!」我在一塊凹凸不平的田地上顛簸,忽然間明白為什麼你總是能見到人們向左打一點方向盤,又向右打一點,可是車子還是直直地往前開,接著,我感覺到了兩眼中間的灼熱。我的腳踩下油門,去飛行吧,去滑翔……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有時候我也對他們之間這種相互吸引的力量感到好奇,儘管,我就是他們的共同點和不同點製造出的產物。
「可妳從來不聽我的,要是妳肯聽我一回,妳就……」
「可她有必要把從上帝創世起的全部歷史都講給他聽嗎?」菲力克斯磨著他的牙,壓了壓剎車。「她連一個祕密都沒有保留!」
我跪在它的旁邊。我的珍珠,我們的珍珠。那輛我們忍痛賠給馬烏特耐爾的汽車,他第一次開它出去就翻了車(哈利路亞),便硬說它被詛咒了,立即把它賣掉。從那以後,我們忘卻了它,再也不提起它了,除了偶爾痛說往事的時候。而現在,它就在這裡,重生了。
「你想開一小段路嗎?我說。」
「唉。」菲力克斯也嘆了一口氣。
「故事才剛剛開始!」勞拉越過她的頭髮圍巾向我喊道。
被封閉著,被壓抑著,逐漸枯萎。
「我們必須去那裡。」菲力克斯堅持。「我向諾諾保證了今天晚上要讓他看到他們在一起的全部生活!」
「妳就是在想這個吧,小勞拉?」菲力克斯戳了戳她,歡快地咯咯笑起來,還想捏捏她的下巴,直到她轉過臉來,一副受了侮辱的表情。
菲力克斯一字一頓地說:「妳在想,妳在想那邊的那棵樹應該是真的。」
他看著我,有一點驚訝。「這樣就夠了?我還以為你會帶著我們一路開到月亮山呢!」
這種說法倒是很新鮮,我之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那麼,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是因為佐哈拉才變成現在的樣子嗎?但我幾乎不認識她!我的血緣當中有她和菲力克斯的東西,這話什麼意思?
他自顧自地笑了出來,很享受我崇拜的眼神。
我們跳下了摩托車。我還處在旅途的搖晃當中沒恢復過來。我們都有點步履蹣跚,相互攙扶著。菲力克斯又在跟他的皮製頭盔奮戰。勞拉站著,從後面抱住我,臉頰貼著我的臉。
駛上泥濘的小路,穿越空曠的田野。
「可是,你知道它曾經屬於我們嗎?」
勞拉懇求他。「菲力克斯,去那裡要花上好幾個鐘頭的時間,你這輛老爺車半路上就會散架。」
爸爸被指派去審訊她。整整一個月,他每天都去拘留所裡看她,跟她一坐坐上八個小時,為她錄口供。
他伸手指向樹林中間的一大叢灌木。
「那就是現在我們要去的地方。到今天早上我們就回來,去銀行保險箱拿諾諾的禮物。」菲力克斯低聲說道。
「哦?是嗎?」勞拉說,臉湊近他,「那你現在就告訴我,我在想什麼啊,大能人?」
她說這話時並沒有帶著嘲諷的口吻,而是用溫柔的,幾近後悔的語氣在說。儘管我還不是非常確定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但還是能感覺到她是對的。一股苦楚之情一點一滴地流淌到我的心裡,我第一次開始質疑起他的偵查技巧,也看清了一件事:專業能力再強,也無法解決人生中的所有難題,尤其是關於人類情感的。
菲力克斯嘟囔著:「那不是一份口供,那是她的懺悔書。」他憤怒地猛踩了一腳油門,把我和勞拉顛得前仰後倒。
「我聽著呢!」我喊回去。
「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如此格格不入。」勞拉說。
「求你了,勞拉!就一下子。」我央求她。
我偶然瞥了她一眼。勞拉抱著菲力克斯,她的銀灰色長髮像一條圍巾一樣蓋在他們的身上。菲力克斯沒有停下來跟她說話,而是迎著風大聲地喊,她也對著他的耳朵喊回去。他們也許是在爭吵,或者只是在愉快地聊天,可是無論如何,你都能看出來他們曾經是多麼的親密。
在火山爆發之前的那一瞬間,我控制住了自己,保持克制。我意識到正是因為https://m.hetubook•com.com自己的愚蠢,我已經失去過「珍珠」一次了,我不想再次失去它。
「她已經儼然是一個好外婆了。」菲力克斯咯咯笑著。
……回到巧克力工廠,爸爸簡明地跟佐哈拉解釋了以後的事:他會帶她出去,確保沒人能傷害她,還會設法申請做她的審問官。她可以在警方做筆錄時暢所欲言,告訴他為什麼要惹這麼大的事件,她明明是個家教良好的女孩。或許她這麼做是因為跟人打賭,這種事常常有,沒人比他更了解。為了回報她的全力合作,他會為她請求從輕發落,不留下案底。這樣她還能繼續像一個守法公民一樣過她的正常生活。還有,或許,等事情全都結束了,她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看場電影?
我能想像出那個畫面:佐哈拉離開監獄的鐵門,爸爸坐在摩托車上,等待著她,就在這個停車場裡。好了,她走出來了,四處張望。警衛們在瞭望塔上監視著。現在爸爸從摩托車上下來,走向她。他們擁抱在一起,儘管在公開場合這讓他有些難為情,然後他們……
「你在那裡藏了什麼東西?又有新的驚喜?噢,菲力克斯,你就永遠長不大嗎?」
勞拉吃了一驚。「什麼!太遠了吧!那裡都快要到邊境了!」
「好吧,不過你得抓緊他的手。還有,菲力克斯!你這樣我很不喜歡!」
「你總以為自己能決定所有事情,是嗎?永遠都想計畫我的一切!」
勞拉說:「完全不對。不出一個月,她就成了這裡所有女犯人的頭,成了她們的代表,來對付監獄的統治者。她活躍著呢。另外,你爸爸每天都來看她!」
當然那輛摩托車也很吸引人們的目光。它是一部非常老式的大塊頭機車,噪音大得跟坦克似的。邊車看上去隨時都有脫鉤的危險。一個急轉彎,我就有可能像顆番茄一樣飛出去,無聲無息。而菲力克斯和勞拉會繼續趕路,相互依偎著,乘著摩托車,駛向夕陽。
佐哈拉告訴爸爸,鑽石像石榴籽一樣傾倒在她的掌心,她還頻繁地提起那些他只在雜誌上讀到過的遙遠島嶼和奇異國度。所有的一切聽上去亦真亦幻,他已經毫不在乎。因為他感覺到她正拉著他的頭髮,把他拉過他的底線,拉過所有的界限,他心裡的某種東西在為她搖旗助威,而另一種固執的恐懼感又把他的雙腳按壓在地上……
是的,每天。他會做完工作,跟他年輕的祕書加比小姐說一聲再見,然後開車到監獄。到這裡以後,他會把摩托車停在這片空地上。(他已經把邊車裡種的番茄植栽給移除了,意識到那個年少輕狂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然後,他會低著頭,像一塊岩石一樣面無表情地坐著,深吸一口氣,他每次走出去接受生命的審判之前總會這麼做。他從摩托車上下來,走向監獄的大門。
勞拉小聲說:「到了。就在這裡,兩年。」
「哦,不,諾諾,正好相反。那是一段愛情佳話!現在我們就要到達那裡了。」
我首先看到了一扇黑色的門,然後是重重的越野輪胎,再然後是圓形擋泥板,戰爭期間塗上了白色的條紋,好讓英國的行人能在實施宵禁的夜裡辨認出它來……
走近了,能看到有什麼東西藏在裡面。是個體積很大的東西,有人用樹枝和灌木把它偽裝起來。我鑽進去,把成堆的樹葉撥開,扔到地上。
我告訴勞拉關於「珍珠」的故事,爸爸是如何偶然間在垃圾場發現了幾乎報廢的它,把它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帶回來,像照顧一頭受傷的小獸一樣悉心照料著它,還有我們是如何像復原一幅馬賽克畫作一樣地把它拼湊成一體,如何保護著它的純潔完好。
每天下午六點鐘,他會準時來探監室裡看望她,全副武裝的警衛目不轉睛地監視著他們。他們頭挨著頭輕聲耳語,互訴衷腸。我媽媽告訴他監獄裡的生活,她的獄友,她與警衛、獄卒之間永無止境的爭執。爸爸會告訴她,他為了她建造的房子:在月亮山上,靠近約旦邊境的地方,他買下了一小塊地,在那裡為他們倆建築了一座宮殿。那裡有一個小和圖書木屋,家具都是他親手打造的,還有羊圈、馬棚和雞窩。他每個週末都獨自一人待在那個狂風呼嘯的山頂,精心雕築他們的愛巢。他搬來木材,工具,水管和門窗,甚至還有一把舊的木犁,帶來種子和肥料。他開始學習關於飼養羊啊驢啊馬啊之類的所有事情……當他去看望佐哈拉的時候,會向她展示他畫的藍圖,哪裡是羊圈,哪裡是馬棚,他打算怎麼裝籬笆,怎麼打造廚櫃。禁錮在他心中的所有愛意都轉化成了木材、門框和窗架。她為他這種一絲不苟的認真模樣深深著迷。聽著他嚴肅地說著臺階要做多高,她的心裡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在他寬闊的肩膀和四方的手掌裡,她看到了力量與責任感。佐哈拉想像著她的完美生活,住在那個小木屋裡,前門有三級臺階,每一級八十公分高。
監獄裡的狗聞到了我和菲力克斯的氣味,他們的爭吵聲也吵醒了牠們。牠們開始拽著狗鍊瘋跑,嘶啞地狂吠。勞拉和菲力克斯面對面站著,怒氣衝天,火光四濺。
菲力克斯走了過來,透過車窗往裡看。
勞拉嘆息著說:「他就是太好、太誠實了……還有,我應該怎麼說,有一點太普通了,沒辦法理解她那種人的個性……」
他們忽然間害怕了,我也是。佐哈拉在邊車裡陷得更深了。我能感覺到她,也能感覺到他,彷彿我真的跟他們在一起,行駛在荒涼的公路上,風吹著他們的臉龐。一瞬間,他們的命運變得勢不兩立,她內心的某個東西弓起了背,發出嘶嘶的聲音,而他內心的某個東西開始憤怒地朝她狂吠……她想去摸一下他的手,可他雙唇一緊,眉頭一皺,把她推開了。因為,只用一隻手騎車,會違反交通規則。
勞拉從後面抓住了我的肩膀。「來,坐到我旁邊。」她說。我爬回後座,蜷縮在她身邊。我感覺好極了。我彷彿修正了一個人生中的錯誤,我能主宰內心的某個東西了。菲力克斯仍舊透過後視鏡看著我,眼神中流露出些許失望和驚訝。勞拉像女王一樣揮了揮手,用她跟計程車司機說「記到劇院賬上!」的那種聲音命令菲力克斯:「去月亮山!」菲力克斯服從了。
「因為她陷入情網時就是這個樣子。」勞拉嘆息了一聲,或許是對她自己,又或許是對菲力克斯。「在她愛著的男人面前,她隱藏不了任何祕密。」
日復一日,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無論是惡劣的天氣,還是警局上司對他劈頭蓋臉的數落。從那個時候起,正如他之前預料到的,他們開始對他百般刁難。他的晉升被延期了,他的職責被削減了。他們對他說:「離開她,你就會前途無憂!」可是他仍然繼續去看望她。他們暴跳如雷。「你怎麼能為了這麼一個小小的罪犯毀了大好的事業?」爸爸靜靜地聽著,不發一言。可是到了那天工作結束後,他又跳上了摩托車,前往監獄。
在那裡,在那個巧克力桶的上方,佐哈拉開始跟他說故事。故事裡充滿了流亡君主和異域島國的名字,還有瑞士銀行保險箱裡的大筆錢財。爸爸張大了嘴站在那裡,她把頭向後一甩,被他一臉單純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他純真得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而我很清楚,此時爸爸的心正被一道冰冷而鋒利的疼痛所刺穿。因為有一個聲音在他心裡呼喊著,她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她不屬於你!他幾乎已經聽到他的哥哥撒母耳在斥責他,怎麼能如此草率地墜入一個罪犯的情網,而他的母親琪特卡則喃喃地說著「除非我死了,否則你休想娶一個罪犯進門」。他知道一旦他與犯罪分子產生瓜葛,警局的長官就會解除他的所有警務職責。他從第一刻起就非常清楚,所有這些事情會像雨點一樣砸下來。可是,爸爸的心裡盛滿了世界最甜蜜的甘露,是愛情的甘露。他實在無法放棄這獨一無二的,深深打動了他的女人。他的靈魂變得堅韌了起來。
「你是佐哈拉的兒子,菲力克斯的外孫。你的血緣當中有一些來自他們的東西很正常。」勞拉輕描淡寫地說。
其實是朝陽。
勞拉把手指放到和-圖-書嘴唇上,示意我安靜。
「嗨,牛仔。」巧克力娃娃笑瞇瞇的,她不知道這曾經就是他的小名。「你壓根兒不清楚自己抓的是什麼人,對嗎?」
「它去哪裡了?你是怎麼把它帶到這裡來的?」
「我,也,有一點……」我結巴著說,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像佐哈拉,你說她的……」因為我想告訴勞拉關於我的一切,所有痛苦的真相,不想讓我們之間存在任何一個謊言。
「現在覺得你這個外公怎麼樣?」
我跟爸爸在一起經歷過那麼多事,聽過那麼多關於他的故事,這個瞬間是我最愛他的時刻,儘管當時我沒有和他在一起。在這一瞬間,他以極大的努力克服了心中的小小恐懼,抛卻所有理性考量,摒棄他篤信不疑的教條,同意走上另一條路。簡而言之,他放棄了那些實在明確的東西,換來了一份看不見摸不著的愛情。
「去月亮山。他們的房子那裡。」
佐哈拉被他的力量,他的果斷,他的男子氣概,迷得神魂顛倒。他沒有像其他警察一樣等在下面,而是跟著她過來了。還有,有的追求者會為她寫自命不凡的情詩,另一些會用跳樓來威脅她,阻止她離開他們,而他是第一個追著她爬到高空中,又沒有將她棄之不顧的人。佐哈拉,這個曾經將百萬富翁和足球明星一腳踢開的女人,凝視著我的父親,嘴唇微微地蠕動著,發不出聲音。「他值得信任嗎?」她的靈魂深處發出一個疑問。然而他的活力與氣魄如暴風驟雨般席捲了她,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沒有一點邏輯可言。沒有一點希望可言。這既不現實,又不專業,可是,我一直提醒著自己,他們的愛情萌生在一個巧克力桶裡,還有什麼能比這樣的愛情更不講道理。激|情與甜蜜的附屬品便是懊悔與自責。
「你還要那個女孩怎麼樣?」勞拉說,用她鋒利的指甲戳了戳他,完美地詮釋了外婆這個角色。「她可沒把你供出來!關於你的事她隻字未提!她只是想把自己從她說過的所有謊言裡洗乾淨,重新開始。你能怪她嗎?」
「然後就是庭審。」勞拉接著在風中喊著講故事。「你的父親向法官保證他會看著佐哈拉不讓她再惹是生非。多虧了他,法官網開一面,判了她兩年的監禁。考慮到她做過的事情,那已經是從輕發落了。」
又回到了路上。我們離開了巧克力工廠,一路向北。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也沒有問。我在途中換回了自己的衣服。我不再需要佐哈拉的衣服了,如今她已在我心中。
勞拉問:「你要帶我們去哪裡?我很冷,咱們回家吧。」
「你想開一小段路嗎?」
「你的意思是它不是真的?」我問道。
不停地開啊開。
「好吧,我的確比妳懂得多。」菲力克斯笑了,紳士地往旁邊邁了一步。「我甚至知道妳在想什麼!」
「到達什麼地方?」
「什麼都懂得更多!應該穿什麼衣服,跟誰交朋友,演哪齣戲!你是大人物!你最重要了!」
我們無言地行駛了一段時間,菲力克斯把肩膀抬高到耳朵下方,像是要擋掉勞拉拋給他的什麼東西,我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勞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講述起那段奇特的審訊。
我想嗎?
就這樣開始了。從那幾分鐘起,他的信念偏離了軌道,就連他的面部線條也一分一秒地起了變化,變得嚴肅,深沉,有責任感,彷彿只有到了那個時刻,他才從年輕走向了成熟。他的脖子突然間變得粗壯了,嵌入雙肩,他的肩膀和胸膛也長得越來越寬闊,好將他的整顆心包覆在裡面,好裝得上這一道全新的枷鎖。一個曾經把冰箱背在後背上跳舞的人,是可以承受得了這種巨大的負擔的——去接受面前這個美得懾人心魄的女人種種不可思議的人生。因為即便她大笑著講述了她那些駭人聽聞的罪行——簡直令人髮指——他還是能聽到她輕柔的耳語,乞求著他的救贖。他知道她這是在用冷眼考驗著他,看他能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偵探,看穿她的偽裝,看到那個孤獨的小女孩,如此苦澀,如此明媚,尋找著那個不會害怕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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