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馬上提到台灣的中正紀念堂,有人視為民族英雄的紀念館,有人則視為獨裁者的政治廟宇。如今這個紀念蔣介石的廣場,成為許多公民運動與抗議的發生地。蔣介石在世時最厭惡的抗爭,如今在他的雕像前不斷上演。紀念廣場上多種聲音齊發,公民運動就地肢解集權。熾熱的民間運動,讓「紀念堂」的意義不再單一,不只紀念、謳歌有人權汙點的前總統,廣場開放,請公民前來一起書寫歷史。
一九四五年四月到五月間,第二次世界大戰接近尾聲,蘇聯紅軍從東邊猛攻柏林,史稱「柏林戰役」(Schlacht um Berlin)。這場慘烈的戰役,蘇聯紅軍犧牲了八萬大軍才拿下柏林,促成希特勒自殺,納粹德軍正式投降,二次世界大戰終於結束。為了紀念這些客死異鄉的蘇聯士兵,蘇聯在柏林興建三座紀念碑與墓園,這個戰士雕像所在的紀念公園,是其中佔地最廣的。這個紀念公園充滿對稱的共產主義美學,雄偉誇張,政治宣傳意味濃厚。在中國以及許多前共產東歐國家,我見過許多類似的紀念碑,宣揚共產主義的革命使命。
我站在「特爾佩托爾公園蘇聯紀念碑」(Sowjetisches Ehrenmal im Treptower Park),仰望著雄偉的戰士雕像。這高達十二公尺的戰士雕像身穿披風軍服,右手持劍,左手抱著小孩,腳下踩著碎裂的納粹「卐」標誌。他身材魁梧,面容英俊,完全是個理想化的英雄戰士形象,把人民從苦難當中解放出來。我仰望著他,思索歷史詮釋的角度,他是個英雄hetubook.com.com 嗎?是誰的英雄?對我來說,這個戰爭英雄形象實在是太陽剛,幾乎是漫畫式的誇張歌頌,凝視雕像,彷彿就可以聽到百人編制的交響樂團演奏史詩行進樂曲,音符悲壯恢宏,讚揚戰爭英雄的凱旋。
這裡是個充滿戰爭傷痕、人權汙點、屠殺陰影的都市,面對過去,柏林沒有按下刪除鍵,而是好好保存舊的紀念碑,同時持續興建新的紀念碑。有納粹屠殺同性戀紀念碑,有柏林圍牆紀念碑,有納粹屠殺吉普賽人紀念碑。有髒污的歷史不能漂白,紀念碑在城市各個角落存在,不是展兩個月、遊客喧騰之後就搬走的臨時裝置藝術,而是永久留存的建築。紀念碑的存在就是個永恆的提醒,告訴後人,我們做過這件事,我們做過這件事,我們做過這件事,我們做過這件事,我,們,做,過,這,件,事,就拜託拜託拜託不要讓殺戮再重演。
我微笑,因為我的駐足,某個柏林人發現了紀念碑,想起了那段自己國家的歷史。
我每次來「歐洲猶太被害紀念碑」,都會看到喧嘩的各國年輕人,在混凝土碑上跳躍,把矩陣當迷宮,笑鬧玩捉迷藏。此地因為建構造型特殊,現代感十足,許多人來這裡拍下旅遊寫|真,連台灣知名偶像歌手也來此地拍攝專輯照片。其實,這些冰冷的碑,是紀念屠殺、種族滅絕,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共有超過六百萬的猶太人遭到殘忍殺害。來這裡追逐調笑,或者以屠殺當寫|真背景,當然是自由,不需要任何管制。但,我們拍寫|真的同時,會不會血腥的歷史、紀念碑的嚴肅,就暫時被
和圖書 遺忘了?有一次我在這裡聽到說中文的觀光客說:「這裡好酷!這是什麼地方啊?」她的旅伴答:「管他,反正很酷。來來來,幫我拍一張。」
不同於蘇聯紀念碑的英雄塑造,布蘭登堡大門(Brandenburger Tor)旁的「歐洲猶太被害紀念碑」(Denkmal fur die ermordeten Juden Europas),則是新世紀的紀念碑風格,簡潔、抽象、低調。設計師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在四.七公頃的土地上,矗立了二七一一個混凝土碑,這些高度不一的碑色調灰冷,矩陣排列,觀者遠看,立即會感受到肅穆的冰冷,紀念碑造型就如墓園。我每次帶來訪的朋友走進這混凝土碑矩陣,都有暈眩的感受,建築師刻意讓地面不規則波浪起伏,走到紀念碑的中心,整個人彷彿被高聳的混凝土碑給埋沒,視線遮蔽,與世阻隔,天空變窄。其實這個紀念碑看似抽象,但只要一走進去,靜下心來去體會,一定就會瞭解建築師的用意。他讓人們去實地體會崎嶇,走進生命暗處,以此隱喻歐洲猶太人的被納粹大屠殺的苦難史。觀者可以帶著任何歷史的角度來訪,但絕對都會有不太舒服的壓迫感,那是個人類史上的屠殺浩劫,不管你持哪個角度,讀哪本史書,都無法忘記或者抹滅。這四.七公頃的土地是黃金地段,政府大可以拿來蓋商場或者豪宅,但柏林選擇了興建紀念碑。少賺很多錢,但因為紀念碑直視髒污過往,這城市面對世界時,背可以挺直。
或許是因為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 從小在台灣的反共教育當中長大,對「蘇聯紀念碑」這種過於理想化的宏偉雕像也沒太多好感。這雕像太過美化,把戰爭的本質榮耀化,其實慘烈的戰爭都是少數掌權者的野心布局,以肉身擋子彈的,都是被徵調的平凡百姓。捐軀疆場的死亡時刻,戰士們對人世的依戀,是故鄉的家人愛人,還是偉大的國家政府呢?殺戮裡,有英雄嗎?
我在紀念碑前駐足,差點忘了我的簽證事宜。臨走前,一位抽菸的年輕人經過,跟著我一起凝視橋上紀念碑。他讀完紀念碑的碑文,吸一大口菸說:「我每天經過,竟然都不知道這東西是個紀念碑。」
只是,在冷戰期間,美蘇對立,柏林圍牆阻隔,對於歷史的詮釋,就有完全不同的角度。我幾個從小在前西德長大的朋友,談到這個雕像,都有許多複雜和圖書 的情緒。有個朋友說,柏林圍牆倒塌之後,他特地來東柏林拜訪這座公園,看到雕像,忍不住皺眉。從小,他就靠媒體、電影對蘇聯陣營勾勒想像,幾乎把蘇聯認定為惡魔黨,殺人無數,隨時準備用核彈消滅西方民主陣營。這象徵蘇聯紅軍英雄的雕像,在他眼中扭曲變形,變成披羊皮的狼。但後來他在職場上認識了在前東德長大的同事,才發現對方談到這座雕像,語氣卻滿滿是景仰。果然史書撰寫者的政治角度,會直接影響歷史的紀錄。柏林圍牆對民主西方來說是阻隔人民遷徙自由的冷戰建築,對已經解體的前共產陣營來說,卻是抵擋資本主義滲透的堅實堡壘。你認定的「解放」,說不定就是我眼中的「侵略」。
我看著兩女孩開心地互相拍照,心裡想著,遺忘與忽視,的確也是面對傷痕歷史的某種態度啊。
歐洲猶太被害紀念碑
這座城市,到處都有紀念碑。
「特爾佩托特公園蘇聯紀念碑」內部,有充滿共產美學的壁畫,供參訪者獻花。
https://www.hetubook.com.com 經過紀念碑,聽到了,記住了。
這個魁梧的戰士雕像,象徵著所有在「柏林戰役」慘死的蘇聯士兵。他踩碎了納粹,手抱著在戰事當中受苦受難的德國孩童,以堅定的眼神,拯救德國人民,打倒邪惡的納粹。戰後柏林東西被戰勝國分割,這座位於東柏林的紀念雕像,就成了蘇聯在前東德的重要政治宣傳象徵,提醒德國人民,當初打倒希特勒、解放柏林的,不是英軍,也不是美軍,而是蘇聯紅軍。
一次我去柏林外事局辦理居留簽證事宜,途中迷路,走錯了方向,上錯了橋,結果巧遇了「普立茨橋遣送紀念碑」(Deportationsmahnmal Putlizbrucke)。紀念碑就在橋上,碑上一個猶太大衛星,一看就知道是紀念猶太屠殺。趨前一看,細讀碑上文字,在一九四二年之後,有超過三千名柏林猶太人,就在這橋下的火車站被迫登上驅逐遣送火車,離開柏林,目的地:集中營。紀念碑由佛克馬爾.哈瑟(Volkmar Haase)設計,材質是不鏽鋼,雕塑作品前方是大衛星的墓碑,後方是通往天際的階梯。紀念碑在一九八七年設立之後,多次被遭到嚴重破壞,當局不斷修復。或許,破壞者想要刪除這段血腥的遣送歷史,紀念碑提醒月台上的毒打、推擠,許多無辜的生命就在這裡開啟他們開往地獄的旅程,與柏林永別。被破壞的紀念碑當然要不斷修復,讓藝術品保持完整的狀態,因為紀念,無法容忍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