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瑪黑區,窗戶一大開,就會看到大屠殺紀念館(Memorial de la Shoah)。Shoah是希伯來文,意即納粹屠殺六百萬猶太人的人類浩劫。我開窗迎接巴黎,俯瞰紀念館,聽到的耳語不是陌生的法文,而是熟悉的德文,表示有很多德國人前來造訪。我走進紀念館,首先看到一個銅製的大型圓筒,上面寫著各地集中營與華沙猶太人區地名。旁邊的解說寫著:銅製圓筒,召喚了集中營的煙囪形體。館內有好幾面石牆,上面銘刻了密密麻麻的猶太名字,依照姓氏字母排列,名,姓,與出生年。這些名字,來自納粹佔領巴黎期間,被驅逐離開巴黎的七萬六千名猶太人,其中,有一萬一千為兒童。這些猶太人,大多數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四年間在集中營裡被殺害,只有二千五百位左右幸運存活。我站在這些名字前,默唸名字,眼淚突然浪濤。任何生命的隕落都很沉重,何況是規模這麼巨大的集體滅和_圖_書殺?
這些都是皮膚表層,口腹瑣事,短期旅客義務。背包裡,我帶了德國作家恩斯特.雲格(Ernst Junger)的巴黎日記《放射II:第二本巴黎日記》(Strahlungen II:Das zweite Pariser Tagebuch)。活在柏林,日常生活中隨時會撞上戰爭意象,被炸的教堂、陰森的集中營、納粹蓋的堅固碉堡。巴黎在一九四〇年到一九四四年之間被納粹政權佔領,我想抓取那個納粹巴黎,德國人和-圖-書眼中的巴黎,以及巴黎人眼中的德國。戰爭血腥年代,巴黎是否也如此歌舞繁華,沙龍雅緻?
「第二次空襲,日落,我手上拿著一杯草莓在裡頭泅泳的勃根地。城市與她的紅塔與圓頂坐臥在巨大的美裡,就好像被致命受精的花苞一樣。」(Beim zweiten Mal,bei Sonnenuntergang,hielt ich ein Glas Burgunder,in dem Erdbeeren schwammen,in der Hand.Die Stadt mit ihren roten Turmen und Kuppeln lag in gewaltiger Schonheit,gleich einem Kelche,der zu todlicher Befruchtung uberflogen wird.)
離開玻璃金字塔,晚餐,我去Le Cafe du Commerce。餐廳歷史悠久,保存了戰前一九二〇年代的風華樣貌,恩斯特.雲格看到的巴黎風月,應該就是這番氣味。我吃鴨吃蝦吃燉蔬菜火上鍋(pot-au-feu),看時尚男女,隔壁桌又是說德文的客人。
我知道這很不合適,但我當時就是想到了從巴黎出發、擠滿猶太人的火車,目的地:集中營。
去羅浮宮,我不去跟遊客擠看蒙娜麗莎,而是去看特展「德國:從腓德列希到貝克曼」(De l'Allemagne,180https://m.hetubook.com.com0-1939:de Friedrich a Beckmann)。一九六三年,德法簽訂艾里塞條約(Elysee-Vertrag),兩國正式邁向合作,此條約也影響了現今的歐盟理念。羅浮宮與德國合作,推出這個特展,就是為了歡慶此條約五十週年紀念。只是,展覽一開幕,就引來激烈批評。德國媒體點名羅浮宮策展人把整個策展的方向導向政治,讓所有作品看起來就像是個目的論(Teleology)成果,彷彿德國從一八〇〇年的藝術就開始慢慢鋪路,所有的藝術服從國家發展,一直慢慢導向一九三九的災難,二戰正式引爆。一個法國觀點的羅浮宮德國特展,引爆了兩國的藝術角力。
就是這段文字,讓他在戰後飽受批判,不遠處有橋墩轟炸,他竟然以詩意的文字,把轟炸機比喻成死神蜜蜂,把戰時巴黎形容為被死神包圍受精的花苞。日記裡其實有許多類似的文字,句構優美,情懷浪漫。戰爭炸不到他,因為他是住在巴黎高級飯店的納粹軍官。托馬斯.曼因此稱他為「野蠻的冰冷投機份子」(eiskalter Genussling des Barbarismus),布萊希特拒絕稱他為作家。
離開巴黎那天,我剛好遇到航管、鐵路罷工,在Fare du Nord我幸運地擠上開往機場的火車。火車擠進了過多的人,除了趕飛機的旅客之外,大部分是通勤的巴黎人,他們坐這班火車不是為了出國,而是為了回到郊區的家。他們,都是黑人。郊區的家,不若瑪黑區這般光潔晶亮,那裡,有貧窮等著他們。越來越多人試圖擠上這班已經超載的火車,肢體摩擦,語言衝撞,突然一群黑人就在我面前打了起來,拳腳飛舞,小孩啼哭,母親嗥叫,暴力者的拳頭就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