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像你。我很樂意成為你。」
晚餐後葛蕾絲要我彈鋼琴,她則站在旁邊吟唱詠嘆調。恩斯特顯然覺得很丟臉,尤其當葛蕾絲堅持要給我看一張照片時,他困窘得想鑽入地洞。這張照片從一本一看就是珍藏的相本裡取出,照片裡的瑪賽琳和恩斯特穿著相像,兩人身上都是條紋洋裝,頭上還戴著綴有花朵的寬邊草帽。
恩斯特求婚後兩週,我必須走一趟芝加哥,和海明威家族見個面。我緊張到灌下一大瓶酒,在「住所」的客廳踱來踱去,恩斯特設法安撫我。那天下午凱特終於出現,但這減輕不了我的焦慮。那時恩斯特去上班,我獨自一人在肯利家。
「什麼?」
而我的婚姻裡最難的功課,便是發現這個想法有缺陷。我無法觸及恩斯特的每一面,他也不想要我這麼做。他需要我來提供他安全感和後盾,沒錯,我也需要在他身上得到這些,但他也希望能消失,遁入他的寫作裡,離我遠遠的。而且,只有在他想回來的時候才回來。
「搞不好她就愛這一套。」烏蘇拉說,閃過一抹微笑。
「對他們來說我還是小孩子,就連我父親也這麼覺得。若我反抗,就是自私、輕率或者混帳東西。總之,他們不信任我。」
「好吧。我只是要說似乎沒人懂這正是我需要的。我需要你。」他坐起身,久久凝視著我,讓我覺得將融化在他的目光下。「我希望我們幸運到能一起變老,就像街上那些老夫妻,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久到連長相都漸難分辨。好不好?」
後來,我們躺在毯子上,望著熠熠閃爍的滿空星斗。
「別提起她,拜託,現在不要。」
我是處女,這不是什麼大秘密。除了和幾位追求者激|情親吻過,我的情慾經驗可說一片空白。恩斯特則喜歡暗示我他認識很多女孩。我心想,他在義大利時應該和艾格妮絲有過親密關係,畢竟他們都打算要結婚了,但除了她,我努力不去想還有別人。我很焦慮,怕自己不能滿足他,所以乾脆不去想那些,只想著做|愛或許是了解www.hetubook•com.com他的方法之一,在所有可能方法裡沒有障礙與阻礙的一種。所以就算我沒經驗也不要緊,他照樣可以感受到我毫無保留地愛著全部的他。怎麼可能感受不到?
「不是,只是過於天真。你把他想得太好了。」
「你不想結了?」
「我覺得我像是你的寵物。」他說,聲音溫暖輕柔,「你也是我的寵物,我的小貓咪。」
「你當然辦得到,我相信你的作品一定會很棒。就跟你一樣,年輕、有朝氣,充滿生命氣息。就跟你一樣。」
「她想看。」葛蕾絲拍拍我的手,說:「是不是,親愛的?」她以所有權人的姿態撫過照片,「他是個很美的寶寶吧?我想我是滿蠢的,把他打扮成小女孩,不過我就一時興起,反正無害嘛。」
「你沒有嗎?我覺得她被某些事情傷得很重。」
「你呢?」
「我不能說。」她緩緩搖頭,一雙眼睛明亮卻哀傷。「我不想讓場面更難看,你也不會希望這樣。我會替你高興的,我保證。」
「忍耐一下吧,等到我們結婚,你想怎麼看都可以。」
「這樣我才能聽到你說她們有多不重要,你現在最愛的人是我。」
「那只是他個人的想法。」
「有你在我身邊,我什麼都辦得到。我可以寫書,我的意思是,我想寫書,不過到頭來可能很蠢或者一事無成。」
「他們愛我就像愛一窩野狼。」他挖苦地說:「不然你認為我幹麼不住在十五哩外的自家,而跑去住肯利那裡?」
「肯利說我們太過魯莽,他不懂為什麼我明明適合單身,卻偏偏要走入婚姻。」
恩斯特的母親葛蕾絲親自在門口迎接。來到大門中央熱烈歡迎時,她真的是推開僕人出來的。她模樣福態雍容,一頭銀髮綰起,束得很俐落。我幾乎還沒跨進門檻,她就上前來將我的手握在掌中。雖然我面露微笑,盡力討她喜歡,但我已看出為什麼恩斯特對她不滿。她永遠都要比周圍任何人都來和圖書得巨大、吵雜,就像我母親一樣。她會將屋裡的重心轉移到自己身上,她呼風喚雨。
「我母親在世時也是這樣。看來我們的母親很相像,你想,我們是因而彼此吸引的嗎?」
「我不懂肯利怎麼會突然變得這麼老古板。他自己也沒多清高。」恩斯特告訴我這件事時說。
「這太誇張了。為什麼?」
「我也不曉得怎麼會這樣。」
「慢慢等吧。」恩斯特領著我走出時,壓低聲音說。
「老天爺,最好不是。」他說。
「我希望我筆下的主角就像我們,都是努力簡單過日子,說話真誠的人。」
我少女時期,母親曾在《新共和》雜誌刊登過一篇文章,她認為妻子若享受性|愛,就和妓|女樣。當然,獻身是為了傳宗接代,但女人的最終目標應該是嚴苛而樂於禁慾的。所以,那時候的我對於性,不知道該如何去思考或預期,除了覺得不舒服。年紀漸長,我變得更好奇,開始瀏覽姊夫訂閱的《文學文摘》裡心理學家海夫洛克.依立思的文章「性|愛心理學」,以獲取我亟需的資訊。但還是有些部分我怎樣都無法具體想像,比如男女的身體是怎樣結合在一起的,還有做|愛到底感覺如何。不曉得我是否太壓抑或者太愚蠢,總之我對新婚之夜的想像就是恩斯特將我抱過撒滿花朵的門檻,褪去我的白色婚紗,經過翻雲覆雨的甜蜜時刻,我就變成女人了。
「他們會愛你的,非得愛你不可。」
「小熊熊,沒關係的。」葛蕾絲說,繼續翻相本,「這張是在溫德米爾的度假小屋。噢,美麗的瓦倫湖。」她又開始陶醉地唱起歌。
「你想過會這樣嗎?我們兩人會走到這一步?」
「但你和她們都不一樣。」
我感覺耳朵隆隆作響,整個下午不得安寧。恩斯特下班回來時,仍深陷沮喪的我幾乎在門口就攔截他。「關於凱特,你有沒有什麼要告訴我?我認為她很愛你。」我嚇了一大跳,沒想到會將心中的揣想如此大聲說出口,但恩斯特反倒出奇平靜。
「他想保護的是我的名聲和-圖-書,不是他的。這麼想就覺得他還挺有騎士風範的。」
我們安全進到車裡,準備駛回肯利家,我說:「大家都對我殷勤有禮,不過我看得出為什麼你想跟他們保持距離。」
「沒錯。要不要喝點酒?」他從小窩裡拿出一瓶仍蓋著軟木塞的酒和茶杯。
「拿走相本,媽。」恩斯特說。
「這句話真是中聽。」
「這就是凱特要我做的。」
我們要在毯子裡,吻了好一會兒,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依偎在溫暖的小天地裡。接著,在我沒去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的情況下,我脫掉了外套和上衣,躺在他身邊,不在乎毛毯刮磨著我的裸肌,或者他往後退看著我的眼神。
她不理會他,「他一天到晚就愛說故事,你知道吧。說他的木馬搖椅、王子、護士、莉莉熊之類的。還小時他就很古怪。如果他不喜歡你做什麼,當場就會用力摑你耳光,但一會兒後又跑回來索吻。」
「既然沒有,你為什麼這樣?」我坐到她身邊,壓低嗓門說:「拜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忽然停止叫嚷,癱坐在沙發上。「沒有。」
「當然想,你想太多了,小薯泥,拜託理智一點。」
「你該不會真的要嫁給小威吧?這太亂來了。」她提高嗓門說,氣沖沖地走進屋子,連帽子和外套都沒脫。
「這樣很討厭。我希望每天一大早你睜開眼,我第一個就能看著你。這要求很過分嗎?」
「我們說話率真,可是要這樣不容易,不是嗎?或許世上最難的就是真正誠實。」
「我就是這麼說的,難道你沒在聽嗎?」
「烏蘇拉!」海明威醫生厲聲喝斥她。
「如果我們之間各懷秘密,怎麼結婚?」
我們一訂婚,在肯利家的居住方式就出現新規定。我仍然可住在之前的房間,但在我造訪期間恩斯特被要求跟其他朋友同住。
「你很緊張。」我說。
我沒像我以為的害羞或無助。他的眼神溫柔,雙手也輕柔。那雙手在我的胸部游移,被他一碰觸就竄遍全身的悸動讓我訝異。我本能地躬身偎進他懷裡和-圖-書,之後的一切發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我的雙手急切地搜尋他,他的唇立刻吻上我的眼皮、我的頸項,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這種感覺我從未經歷,但不知何故,竟那麼自然,那麼適當,即使帶點痛楚。
「你是不是認為他們不會喜歡我?」我問。
我們向肯利借車,開去位於橡園鎮的那幢家族大宅。愈靠近肯尼沃斯大道,恩斯特就變得愈焦慮。
我跟著他從逃生梯爬到屋頂。我以為上面會很冷,畢竟這是三月,離芝加哥的真正春天還有好幾個星期,可是縮進恩斯特以被子和毛毯堆出來的棲身角落,才發現溫馨又暖和。
「聽著,凱特是凱特,現在我們要將過去的所有事情拋在腦後。難道你真的想知道所有事情?」
「你不是跟很多女孩在一起過嗎?」
「凱特,拜託你先坐下,冷靜一點。」
一個晚上就這麼過去,有咖啡、白蘭地、精緻糕餅,接著又有咖啡。終於獲准離開時,葛蕾絲追出來喊著要我們週日去吃晚餐。
在屋頂這一夜,所有的神秘面紗褪去,懵懂的幻想不再,我被自己的情慾嚇了一跳。原來我已經準備好擁有他,接受他真真實實的肌膚和熱度。我要他,而任何事——兩人費力貼近時膝蓋與手肘摩擦碰撞、他進入我時的尖銳刺痛感,都不會改變這點。當他整個人壓住我,即便透過毯子我仍能感覺到屋頂的凹凸地勢頂著我的肩膀和髖部,但我知道我永遠忘不了那純然喜悦的片刻。我們水乳|交融,他的骨穿透我,在那短暫交融的片刻,我們合而為一。
恩斯特似乎也準備等到洞房花燭夜那一天,他從未以任何方式催促過,直到去橡園鎮拜訪他家人那夜。回到肯利家時我們在門口纏綿親吻了很久,準備道晚安,但他告訴我今晚他不會去唐.萊特那裡睡。「我要露營。」
「裡面到底還藏了什麼?」
「對,我想知道所有事情,每個你親吻過,或者有兩分鐘曾幻想過會愛上的女人,我都想知道。」
「說真的,凱特,你應該是他的朋友才對。到底他做了什麼讓m.hetubook.com.com你這麼討厭他?」
「你打造了一個小天地?」
「但願你不會這樣對待海德莉。」瑪賽琳說,對恩斯特挑挑眉。
「太遲了。」他說,駛入長長的環形車道。
「海德莉不想看照片,媽。」在客廳另一頭的恩斯特說道。
「喔,來這裡,小貓咪,一切都會沒事的,你等著看。」
「聽起來很不賴。」他笑著說。
我從未說過比這更衷心的話,我很高興那晚我敞開自己,投入他的懷裡,因為我相信這就是愛情的真諦。我剛剛不就感覺到我們融合為一,彼此毫無距離?
「或許吧,但這不是我的錯,我並沒鼓勵她愛上我。」
「對,可是不只是他。色胚擔心我一結婚,事業會完蛋,吉姆.甘柏認為一旦我被綁住,就會忘了義大利之行的目的。至於凱特,她根本不和我們說話。」
「他們會喜歡你的,他們不喜歡的是我。」
「是好極了。」
「你會後悔的,你明知道的。他太年輕,太莽撞衝動。」
「來吧,我讓你看看。」
客廳裡有精緻瓷盤裝著美味三明治,還有粉紅色的香檳款待。恩斯特的大姊瑪賽琳坐在我旁邊的貴妃椅上,看起來相當親切和善,不過和弟弟長得相像到令人不安。烏蘇拉也像恩斯特,笑起來一模一樣,也有酒渦。桑妮十六歲,穿著淺黃色的雪紡紗,甜美極了。小萊斯特才六歲,像隻小狗跟在恩斯特屁股後,直到哥哥答應和他在飯廳打一回拳擊。葛蕾絲留我在客廳,叨叨地談著歐洲的蕾絲有多棒。海明威醫生則在那盤起司和他專為自己準備的甜菜附近來回走動著。這甜菜是從他位於瓦倫湖畔的自家菜園取來的。
我點點頭,擦乾淚水,又喝了一杯。
「進來瞧瞧呀。」他聲音輕快,語帶調戲,然而當我躺在被褥上,跟他肩靠著肩,卻發現他伸手拿毯子裹住我肩膀時,雙手在顫抖。
恩斯特翻白眼,說:「對,媽,什麼都無害。」
「那我呢?文靜嚴肅的小處女?」
「哎呀,我怎麼沒想過這點。現在掉頭會太遲嗎?」
他滿臉惱怒地看著我,我情不自禁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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