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其中一個喝酒閒談的夜裡,欽克提出一個點子:從這裡越過大聖伯納德隘口,進入義大利。
「看起來真像軍營,對吧?」欽克說著上前敲敲那扇宏偉的大木門。
「怎麼啦?羽毛貓,你想我嗎?」
「你錯過了一座很棒的小墓園。」他們回來叫醒我後說。
他放下書,搖搖頭,「『單一受傷色』聽起來很不錯,可是其他部分幾乎聽了就忘。」
五月,恩斯特終於返家。我緊緊抱住他,放鬆歡欣的淚水溢滿眼眶。
「你想留下來證明嗎?」恩斯特說。
我很高興欽克能看見並了解我們夫妻幸福的一面,此外,他也知道某部分我所不了解的恩斯特。他們兩人會分享往事,大口灌啤酒,深夜吐露心事。有時他們在農舍的寬敞露臺上,就著沁涼長夜,聊起戰爭,這讓我對他們所經歷並忍受過些什麼又有一番新的認識。
「或者史基歐鎮。回到犯罪現場。」欽克說。
「看到你們夫妻如此相愛,我真的很高興。」一天下午,我們躺在繁花盛開的梨樹樹蔭底下,欽克說:「有陣子我真擔心他能不能忘掉米蘭。」
「別擔心,貓咪,」他將最愛的可洛納打字機裝入行李,「我很快就回來的。」
每天我們長途跋涉進入山裡,尋找好的小酒館和適合的釣魚地點。靠近日內瓦湖和羅納河谷交叉點附近的史托卡佩溪,是恩斯特除了北密西根以外最愛的地方。他會在那裡快樂地釣魚,一待就是幾個小時,這時欽克和我則躺在草地上看書或聊天。
「我們將一座老磨坊改成營房,稱它為史基歐鄉村俱樂部。」欽克笑著說:「我們數不清有多少次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跳入溪裡游泳,還有那些紫藤。」
「饒了女孩子吧。」我說,但他不為所動。最後,我央求欽克讓我放面霜在他那,他勉為其難地答應。然而,在橫越險峻的隘口時,帶著花露水的虛榮與選鞋的愚蠢一比就相形見絀了——我穿了一雙細窄的淺褐色牛津鞋,而不是登山靴。我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麼,只知道那雙牛津鞋會讓我的腿變美。我總想盡辦法讓腿看起來修長。結果走沒五哩路,我的腳就濕透了。在我看來,我們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春天時這隘口確實可穿越,但我們走的時候根本還沒開放。不僅沒人穿越的積雪還深及膝蓋。我們費力往前跋涉,越過山谷和枝繁葉茂的松徑,以及點綴著野花的寬闊草原。雖然景色令人讚歎,但恩斯特和我都累壞了。我的腳底抽痛,兩條腿痠疼,而他則出現高山症——嘔吐、頭痛,愈往上走症狀愈嚴重。他頭暈目眩,每走一哩就得停下來,朝著雪地彎腰嘔吐。從某方面來看,欽克最慘,因為他得幫忙扛我們夫妻的行李。他經常背兩袋走個幾百碼後,將行李放在地上,走回去和圖書拿第三袋。我邊走邊幻想出現此地赫赫有名的聖伯納犬來救援,將我們三人叼到舒服的雪橇上,走完剩下的路。
「幹嘛不寄?要想讓門開啟說不定就是得一直用力地敲。」他說。
「或許,不過我們別再說了,免得招致反效果。」
「但心裡會很煎熬。情感很難跟得上這種地理性的跳躍,你會卡在這裡或那裡,或者兩地之間,這就是內心衝撞的開始。」恩斯特說。
「很有趣。」我說。
「兩者都有。長久以來我們一直無法讓他振作,但你辦到了。」欽克雙手交叉墊在頭下,閉上雙眼說:「我的好老弟。」語畢立刻睡著。
「你是指米蘭或者在那照顧他的美麗護士?」
「一排排的墓碑都是為了紀念在山裡丟了小命的可憐鬼。」恩斯特說。
「依你看,距離多遠?」我問。
我喜歡聽他讚美我,但那幾個星期一個人在巴黎的感覺仍流連在我腦海。那段日子著實嚇到我,讓我開始思考真正的堅強或強壯是什麼,以我的定義來說,不應只是健美結實,被陽光曬成古銅色,也不只是靈活或能適應環境。
「那種感覺不是太舒服,對吧?」欽克說,他知道恩斯特仍會做噩夢,半夜汗濕驚醒,驚恐的雙眼睜得斗大。這兩位老友互視點頭,對舉玻璃杯。
「非常。」
「不知道,或許本來就沒有任何意思。」
「好,我們走。我們可以從邊境小鎮奧斯塔搭火車到米蘭。」恩斯特說。
「以及有小花園的小吃店,有個晚上我們就著滿月在那裡喝啤酒。」恩斯特說:「史基歐鎮有一家很迷人的旅館,雙劍旅社。我們可以在那裡住一、兩晚,之後去佛沙塔鎮。我可以寫下整趟旅程讓《多倫多星報》刊登。受傷士兵返回前線。」
我的臉埋在他的肩膀中點點頭,但有部分的我忍不住想,我如此依賴他到底好不好,他一直很欣賞我的堅強和適應力,也仰賴我這些特質,更重要的,我也喜歡那樣的自己。想到自己因為他的離開變軟弱就讓我不舒服。難道我的快樂現在全繫於他,以致只有在他身邊才能感受到自己?我不知道。現在我能做的只是慢慢地幫他褪去衣物。此時,下方舞廳的手風琴彈出憂鬱曲調。
接下來幾週,恩斯特接受葛楚的建議,將小說從頭開始去蕪存菁。這段期間,他回家時會吹著口哨,喊著肚子餓,並迫不及待給我看看當天的成果。新改的版本洋溢蓬勃氣息,裡頭充滿各種冒險,有打獵、釣魚、動物發春的情節。他將主角取名為尼克.亞當斯,其實就是恩斯特的化身,只是更勇敢、更單純——如果恩斯特跟著自己的每個直覺走,他就會是尼克。我愛這個故事,知道他也很喜歡。
僧侶沒問半句話,直接領我們進入,穿越幽暗闃寂的走廊,到給旅人休憩的地方。房間陳設簡單,果如和圖書眾所謠傳,睡的是稻草床,但有一盞不錯的閱讀燈和溫暖的壁爐。晚餐前欽克和恩斯特稍躺休息,我則四處探險,心想或許能在廚房找個臉盆來泡泡我可憐的腳。但所有走廊看起來都一樣。我努力想循著人聲動靜找路,但四周一片安靜。最後,我想碰碰運氣,走上一條陰暗的長廊,結果發現自己闖入了僧侶的隱私區。霎時幾扇門同時開啟,光頭一顆接一顆冒出,宛如田鼠般。我嚇了一跳,趕緊回房,坐下來後開始說給他們聽。這兩個男生當然大笑,恩斯特說,搞不好我是幾千年來第一個踏上這些走廊的女人。他當下就提筆寫信給葛楚和愛麗絲:——海明威太太想在此色|誘僧侶,請勸阻她。
「這座山嗎?我們真的有危險?」我擔憂地問。
「什麼老東西你都能拿來蓋成軍營。」恩斯特一說完,大門敞開,露出一顆亮潔的光頭。
欽克苦笑了一下,「根據我們的作戰政策——」他打住話語,對恩斯特點點頭,「若前線移到了英吉利海峽,就可以短暫休假,回家喝茶,幾天後再返回戰場,重拾刺刀和防毒面具,準備打仗。這時或許舌頭上還嚐得到餅乾屑。」
「會有伯樂賞識你的,我感覺得到,那一刻就快來臨。」我說。
「想得美,你想擦得香香給鱒魚聞嗎?」
「而且錯過待會將見到的僧侶?這樣叫我們如何原諒自己?」欽克說。
「是沒錯,可是到底什麼意思?」
聖伯納休憩所位於隘口的最高處,虔誠教士幾千年來在此駐守,照顧往來旅人。任何人敲門,必能獲贈麵包、熱湯、一杯酒,以及一張稻草床來度過一晚。於是,我們離開聖皮埃爾鎮後,靠著每二十分鐘就啜飲一小口干邑白蘭地的微醺狀態,撐過了三十公里路程,在傍晚前去敲門。夜色明亮,月亮高掛在休憩所後方,詭異地照亮整幢建築物。
恩斯特返家時身上多了《多倫多星報》給的兩百多美元,我們決定將這筆錢揮霍在瑞士之行上。那陣子他諸事順利,心情愉快。雖然《日晷》雜誌的史考菲爾.賽耶將龐德推薦的詩寄回給恩斯特,還附上一封尖酸的制式拒絕信,但恩斯特已經在熱那亞拓展很多人脈,也和許多記者密切往來,包括美國人麥克斯.伊斯特曼,他是編輯,要恩斯特將散文草稿寄給他看,另外,還有林肯.史蒂芬斯,一位專門揭發名人醜聞而聲名大噪的記者,其大膽的政治言論讓恩斯特留下深刻印象。他最近去了蘇聯,回國時對共產主義懷抱滿腔熱情,他告訴媒體和任何願意聽他說話的人:「我去了未來,發現那套真的行得通。」恩斯特很高興史蒂芬斯注意到他,而且被他那番關於公社與抱負的新見解所激勵,決定寄十五首詩給創立《詩刊》雜誌的主編哈莉特.門羅和-圖-書
隔早準備往奧斯塔邁進時,我們感覺稍好些,有信心能應付接下來的路程——或者,在我發現右腳的牛津鞋的縫線裂開之前,我是這麼想的。
「我很想讓你看看史基歐鎮。」恩斯特告訴我,「它是地球上最美的地方之一。」
「或許。」他說,又拿起屠格涅夫。
瑞士的第一個星期,恩斯特在戰場上的老袍澤欽克.多爾門-史密斯加入我們。他們兩人是在義大利的前線史基歐鎮認識的,那時恩斯特還沒受傷。欽克是愛爾蘭人,跟恩斯特一般高,但皮膚較白,臉頰紅潤,留著紅金色的鬍子。初見面我就喜歡這個人。他彬彬有禮,散發的氣質像在貴族宮廷待過一段時間,而不像職業軍人。每天早上他會愉快地哼歌來吃早餐,喚我波普爾思韋特夫人。恩斯特與欽克情同手足,而且非常尊敬他。和欽克在一起,恩斯特不會像和許多文人或記者朋友在一起時那樣好勝,所以有欽克相伴的日子顯得格外輕鬆愜意。羅納河谷那時尚未受到破壞,景致優美,每片光禿草地和岩石裂縫都有水仙花綻放。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水仙衝破冰封雪地,展現生命力,極為動人,我真希望自己也有這種毅力。
「很好,我喜歡被人想念。」
恩斯特曾建議我去雪維兒的書店喝茶,我去過一次,但總覺得她跟我說話純粹是出於禮貌,她喜歡文人和藝術家,而我兩者都不是。我去找葛楚和愛麗絲吃晚餐,雖然感受到她們現在真的是我們的朋友,但我還是想念恩斯特,我最喜歡有他作伴,要承認自己已如此依賴他幾乎令我感到難為情。為了不讓情緒低落,有人找我出門我就去,盡可能待在外頭。我流連在羅浮宮和咖啡館,反覆練習數小剛開始彈奏的海頓作品,準備恩斯特回家後彈給他聽。我以為彈琴可以讓我舒服一些,但事實上卻讓我憶起在聖路易斯市的悲慘時光。那時的我既寂寞又被世界隔絕在外。
欽克是軍人,而且會終身從軍下去。恩斯特回美國展開新生活時,欽克跟著英軍留在戰場。過去幾年,他都隨英國領軍駐紮在愛爾蘭,這支軍隊的主要任務是掌控愛爾蘭獨立勢力所引發的衝突暴力。那個哨站很辛苦,他見過許許多多死傷。我看得出來,和我們在一起的這段日子,他每天都試圖一點一點和_圖_書拋開那些回憶。
「對拿破崙和查理曼大帝來說,那條路線很不錯。」他說,抹去鬍子上的啤酒沫。
「大概五十五公里。」
「活該,虛榮小姐。」恩斯特不悦地說。但他身心狀況都不佳,仍因高山症而頻頻嘔吐,非常勉強才能繼續上路。只有欽克狀況還不錯。他拿起刀子割開我的另一隻鞋,我們三人就這樣狼狽地跛著走進奧斯塔鎮,從費力跋涉的雪地進入春意盎然的山巒。放眼望去,兩側盡是壯觀的葡萄園。在寫給露絲的信中,我開玩笑說我是被那兩個男生扛進小鎮的,但事實上連我都驚訝自己有能耐走完全程。想也知道整個過程狼狽不堪,但我確實證明自己比想像的更有耐力。如果不是鞋子壞掉,我可能用跑的完成到奧斯塔鎮的最後一百碼。
剛開始幾天,我還能享受獨處。恩斯特很巨大,如果比喻地說。他佔據屋內所有空氣,將每個人吸引過去。男女老少,甚或小狗。幾個月來,我第一次在闃寂中醒來,聽得見自己的思緒,感受得到的脈搏。但沒多久心情就變了。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感覺,總之,自我陪伴的新鮮感消退後,我開始意識到恩斯特的消失,彷彿他缺席的狀態進了屋子與我同住。他的影子在早餐桌前,在就寢時間懸掛在臥房窗簾——我們聽得到手風琴聲如獸吼轟隆迴盪的臥房。
「感覺好奇怪,」一天晚上我告訴他,「那裡戰事衝突正如火如荼,而你卻能搭船離開到這裡度假。就這樣買張船票,拍拍屁股走人。」
「你曬出一身古銅色,看起來強壯又健康。」一天我們健行時恩斯特說:「這裡的一切似乎很適合你。」
這段期間,他在塞納河左岸發現了旅法美國人雪維兒.畢奇那間著名的「莎士比亞書店」。更驚喜的是她願意無償借書給他。那天他回家時抱著一大堆書,包括屠格涅夫、奧維德、荷馬、加塔斯、但丁、十九世紀法國作家福樓拜,以及十八世紀法國作家史湯達。龐德列了一份長長的書單給恩斯特,要他回頭閱讀大師作品,此外也指引他往前涉獵當代作家,如艾略特和詹和-圖-書姆斯.喬伊斯。恩斯特是個好學生,他埋首於書單上的每本書,同時讀八到十本,放下一本就拿起另一本。整間屋子堆滿他看到一半後放著的書。他還借了葛楚兩本讀者極為小眾的作品《三個人生》和《軟鈕釦》。文壇多數人都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她的怪異文風,恩斯特也不懂,他曾朗讀《軟鈕釦》裡的一句詩給我聽:「玻璃水瓶,那是一隻盲目玻璃瓶。一種玻璃或類似的東西,一種壯觀,一種毫不奇怪,一種單一受傷色,一種系統裡的指示安排。」
「對。」欽克說。「不過,有時候如果你上過戰場,有過那種經驗,就有辦法再回去,小乖,這有點像你說的,」他對著桌子另一頭的我點點頭,迎視我的目光,「買張車票,直接到那裡,又突然爬出那情境。」
隔天我們準備離開農舍,行李打包後有幾袋重。我在整理行李時,恩斯特進房間,見到我正努力找地方塞我的面霜和花露水。「你的行李還有空間嗎?」我問,舉高那瓶面霜。
恩斯特離開已三個星期,到了這個階段我的睡眠品質變得奇糟無比,我經常在半夜起床,移到高背沙發椅上試著入睡,蜷縮在毯子裡。現在,我什麼都提不起勁,只喜歡走路到聖路易島那座我開始喜歡並仰賴它提供安慰的公園。樹木綻放花朵,空氣瀰漫著七葉樹花的濃濃香味。我也喜歡看看公園四周的房子。想像住在裡面的人,他們有什麼樣的婚姻。如何在每一天深愛或傷害對方,還有,他們快樂嗎?他們認為幸福能持續下去嗎?我在公園能待多久就待多久,直到向晚,才邁開腳步走路回家,且無心感受美好的夕陽。
上山半途,我們在聖皮埃爾鎮停歇,在一片日光下吃午餐。我的雙腳腫脹到我不敢脫鞋,怕到時無法再穿回去。午餐後沒什麼比得上打個盹更令人滿足,於是我蜷縮在長椅上小睡,恩斯特和欽克則去鎮上閒晃,品嚐啤酒。
「太棒了。」欽克說,這事就此敲定。
我們買了三等艙的車票到蒙特勒,搭電車沿著山邊環繞直上尚碧鎮,從那兒可以俯瞰日內瓦湖。下榻的農舍寬敞樸實,山上空氣清新宜人。我們一天在樹林濃密的山中小徑健行幾個小時,中午回農舍享用美味的烤肉、南瓜、歐洲蘿蔔,以及淋上濃濃鮮奶油的釀煮水果。晚上,我們在壁爐邊看書,啜飲加入檸檬和煙燻香料的甜熱酒。我們盡情甜眠,每天做|愛兩次,閱讀、寫信,玩牌。
時值四月,我們在巴黎的第一個春天,雨勢減弱,氣候暖和,自從來到巴黎,恩斯特就一直替《多倫多星報》寫稿來貼補家用。有一天,他收到編輯約翰.波恩寄來的通知信,他們要他去義大利的熱那亞報導國際經濟會議。報社一週支付七十五美元,外加實報實銷的當地花費,但配偶沒有津貼,所以我必須留在巴黎。這是結婚七個月來我們第一次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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