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面載浮載沉/一九九八年
二十五

「爸……」他終於開口了。
「你研究的那個東西叫什麼?」一會兒之後,皮耶羅問道。
不等馬提亞回答,皮耶羅逕自按下開關,一百瓦的燈泡突然間點亮了,馬提亞原本放大的瞳孔,因一股並不令人討厭的疼痛而收縮起來。
「我不知道。」馬提亞對著櫛瓜片回答。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馬提亞想到艾莉契,還有自己搶走了原本屬於米格拉的花費。
馬提亞的父親打破沉默,接著便開始隨意說著北歐人的效率,還有他們的街道非常乾淨,這就完全抵得過嚴寒的氣候和一整年有大半時間缺乏陽光的缺點。但這只是他自己的胡亂猜想而已,因為他不曾去過那些地方,只是大家都這麼說,於是想當然耳應該就是這樣。
「就是這個名字!黎曼zeta函數。」
「我可以進來嗎?」他問。
這封信是寄給馬提亞的,摸起來是如此地輕、薄,令人無法相信裡面竟然裝著馬提亞的全部未來。他的母親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把信拿給他,或許是因為沒有得到兒子的允許就先拆開來看,而感到不好意思。不過她不是故意的,她甚和*圖*書至連收信人的名字都沒注意就打開了,因為從未有人寫信給馬提亞。
「當然!」他說。
「黎曼zeta函數。」
「誰?」他說。
「就是你論文寫的那個東西,名字我老是記不得。」
「嗯。」
房門慢慢地打開,他父親探頭進來。
他站起來,在轉身離開之前,向馬提亞伸出一隻手,想要摸摸他的臉頰,不過在距離兒子凌亂的鬍渣幾公分之處突然停住,轉向撫摸他的頭髮,但只是輕輕觸碰而已。畢竟,他們已經很久不習慣做這種親密的動作了。
「是啊!」
「這似乎是個不錯的機會。」阿德蕾說。
「是啊。」
「是媽媽叫你來的嗎?」他問父親。
父親在他旁邊的床上坐下來,父子兩人翹腳的方式相同,也就是右腳的腳後跟穩穩地靠在左腳的小腿上,不過兩人從未注意到這一點。
「這是今天收到的。」她一邊說,一邊從餐盤上方把信遞過去。
在那個陌生又遙遠的地方,有他作為一名數學家的前途,還有一個救贖的允諾,那是一個沒有受到波及的純淨空間。然而,這裡有艾莉契,只有她和-圖-書是純淨的,四周全是一片沼澤。
「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母親又重複了一次。
「我希望自己能擁有你那麼聰明的頭腦,」皮耶羅繼續說,「然而對於數學,我是一竅不通,完全不合我的胃口。有些事就是要有特別的頭腦才辦得到。」
馬提亞向父親投以一道詢問的目光,因為父親正對某件不明的事點著頭。在伸手接過那封信之前,他先用餐巾紙擦過上唇,其實那裡早就很乾淨了。他仔細地看著那個印在地址旁邊的複雜圓形藍色標誌,對於裡面可能裝著什麼訊息毫無所知。他輕壓信封的兩側,讓信封口張開,抽出裡面那張折疊起來的信紙,然後打開來閱讀。對於那封信真的是寄給他,也就是馬提亞.巴羅西諾博士的,也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你的前途最重要,」他說,聲音中隱約帶有一些尷尬。「為自己著想是對的,如果你決定要去,我們會支持你。雖然我們沒有很多錢,不過如果你有需要,我們的錢還足夠。」
有人在敲他的房門,那聲音就像是從井底傳來的一樣。
說這句話的時候,馬提亞的母親感hetubook.com.com覺臉上一陣躁熱。她發現這並非因為她害怕失去他,相反地,她衷心盼望兒子能夠接受。這樣他就會從這個家消失,她就不必每天晚上吃飯時,看到他坐在自己對面,那顆黑色的腦袋垂在餐盤上方,周遭環繞著一股具感染力的悲劇氛圍。
他再次拿起叉子,不過面對盤子裡切成圓形薄片的櫛瓜時困惑了一下,彷彿有人突然把它們擺在他面前似的。
晚餐結束之後,當馬提亞開始把盤子堆起來,像每天晚上那樣收拾整齊時,父親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低聲對他說:「儘管去忙你的吧!我來就好了。」於是馬提亞從椅子上拿起那封信,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皮耶羅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有點解脫的意味。
他坐在床上,手裡開始把玩著那封信。他把它往前又往後地折來折去,厚厚的信封紙都快裂開了。然後他更仔細地審視地址旁邊的那個標誌。那是一頭猛禽,很可能是老鷹,展開雙翅,頭還偏向一邊,凸顯出有著尖銳鳥喙的輪廓。翅膀的尖端和那雙腳爪連在一個圓圈裡,不過那個圓圈因為印刷上的瑕疵,而https://m•hetubook•com•com有點變成橢圓形。另一個更大的同心圓裡,印上了提供職位給馬提亞的這所大學的名稱。那些哥德式字母,那個名稱裡包含的所有k和h,還有那些上面多加了一條斜線的o(在數學上代表空集合),都讓馬提亞聯想到一幢又高又暗的建築,走廊充滿回音,天花板還奇高無比。它的四周圍繞著被剪到只剩下短短幾公分的草坪,既安靜又毫無人跡,彷彿一座位於世界盡頭的大教堂。
馬提亞心想,擁有他那種頭腦根本不是什麼好事。他倒寧願把它卸下來,換上另外一顆腦袋,或者乾脆用一盒餅乾來取代也好,只要那個盒子又空又輕就可以。他張開嘴巴想告訴父親,覺得自己特別,是一個人所能建造最糟的一種牢房,但他還是什麼都沒說。他回想起那次老師叫他坐在教室中央,其他同學像在看一隻稀有動物似地圍繞著他,他忽然感覺,這些年來,自己似乎從沒離開過那個位置。
馬提亞用大拇指的指甲摩擦著無名指,不過那裡的皮膚已經變得非常硬,又長繭,所以一點感覺也沒有。倒是指甲磨來磨去地,發出噪音。
「嗯?」
「為和*圖*書什麼不開燈?」
不過越試著簡化問題,似乎讓他越感困惑。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黏在蜘蛛網上的昆蟲越想要掙脫,都只會纏得越緊而已。
「哪個東西?」
在他看信時,他的父母比平常更大聲地使用著餐具,父親還不停地清著喉嚨。馬提亞看完之後,依照剛才打開信件的步驟,順序相反地再把它折好,讓信紙又回復到原來的模樣,重新放回信封袋裡,然後擺在原本是米格拉的座位上。
接下來,發生了跟畢業典禮那天一樣的狀況,他的呼吸再次堵在喉嚨的一半,而且就像瓶塞一樣停在那裡。他喘著氣,彷彿房間裡的空氣突然變成了液體。這一陣子,白天已經變得很長,黃昏的時候,天空仍是一片湛藍,令人感到疲乏。馬提亞等待著外面最後一道殘餘的光線消失,心思卻已排徊在那些尚未見到的走廊裡,但不時會碰上艾莉契的身影,毫無笑容地看著自己。
「你要去嗎?」
皮耶羅脖子的肌肉僵直起來,抿著嘴唇,然後點點頭。
「可以請你出去一下嗎?我必須打個電話。」
只須下個決定而已,他想。去或不去;〇或一,像電腦的二進位制一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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