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吞了一口口水,還是站著。
他看到外面清澈的夜景,應該是吹著一股溫暖的微風。白楊樹暗沉的花粉在路燈光線的照耀之下成群飛揚,好像沒有腳的大蟲子。
「妳丈夫是怎麼追到妳的?我指的是第一次,他做了什麼?」
「巴羅西諾太太,我是艾莉契。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可是……請問馬提亞在嗎?」
他點頭。雖然不需要,他還是往旁邊挪了一點。
「但是如果我離開了,」他反問,聲音有點發抖。「妳會……」他停住不說。
父親搖搖頭,似乎在說:「想去就去吧!」有那麼一刻,艾莉契對父親感到抱歉,因為自己就這樣把他單獨丟在那些報紙背後。她很想擁抱他,對他說明一切,然後問他該怎麼做。不過這種想法立刻讓她打起一陣哆嗦,於是她轉過身,堅定地走向浴室。
「很抱歉,如果我……」
「對!」
在大樓空無一人的門廳裡,她的腳步聲呼應著心跳節奏。行動不便的那條腿好像完全沒了生命,彷彿心臟忘了把血液打進那裡面一樣。
「這是什麼?」她問。
艾莉契下巴往前,嚴肅地點點頭,好像嘴巴裡含著一顆高爾夫球似的。
馬提亞點點頭,轉而看著關起來的窗戶,想要把艾莉契的身影從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完全抹去。法比歐那個名字,像從天空某處落下的一場雨,彷彿一塊碎片猛然插|進他的腦子裡,而此刻他只希望艾莉契趕快離開。
「我會怎樣?」艾莉契從上方俯視他,像在看著床罩上的一塊汗漬一樣。「未來的四年,我的想法可能會不一樣,」她說,「我已經二十三歲了,而我母親就快死了,我……」她搖搖頭。「反正對你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你只想到你的事業。」
「而且是好事,對不對?」
這股沉默已變成吃飯時的一部分,只有索蕾塔才會打破。她經常想起在自己媽媽家裡吃飯時那股熱鬧的氣氛,當時她還很小,從沒想過今天自己會變成這樣。
「妳越來越漂亮了。」他說,「媽媽還好嗎?」
「妳好,艾莉契。」阿德蕾回答,卻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她來這裡做什麼?他心想。
公寓的大門半掩著,不過門口沒有人迎接她。艾莉契推開大門,並問了聲:「可以進來嗎?」馬提亞從客廳走出來,停在離她至少有三步遠的地方。
「和之前一模一樣m•hetubook•com.com。」
說到重點了!他心想。
「那些高跟鞋都非常漂亮。」她說。
有一瞬間,她的頭似乎變輕不少,不過思緒又馬上回到馬提亞身上,而且一直停留在那裡。已經過了一週,他還是沒打電話來。
他完全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應該要站起來,走過去坐在她旁邊;他應該要微笑地看著她的眼睛,然後吻她。所有的動作只是一種機械反應,一種平凡無奇的數學向量序列,把自己的唇貼上她的就行了。即使這一刻他並不想,他還是可以做到,而且很有把握可以把動作做得非常精準。
「什麼事?」
「四年。」
艾莉契跟著他走進客廳,馬提亞的父母站在那兒等著,彷彿一支小型的歡迎隊伍。
「還是老樣子,」她回答,不想讓氣氛太悲傷。「還算好啦!」
馬提亞覺得頭部的血管脹了起來,自己可能快要哭了。自從那天下午去過公園之後,他就一直感覺眼淚卡在那裡,像一團難以下嚥的食物。或許他那被堵塞已久的淚腺,今天終於要打通了,所有堆積在那裡面的東西開始推擠著,就要流出來了。
艾莉契又再次替他採取行動了。
索蕾塔停止咀嚼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始嚼了起來,不過動作非常緩慢,似乎在拖延時間。第一個掠過腦海的影像並不是認識她丈夫的那一天,而是想起她很晚才起床。光著腳丫在家裡到處找他的那個早上。結婚那些年來的所有記憶,全都濃縮成他離開的那個瞬間,彷彿她和丈夫度過的歲月,只是在為後來的結束做準備似的。那天早上,她看著前一晚留下沒洗的盤子和沙發上放得亂七八糟的靠枕,完全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樣,連外面傳來的聲音都沒變;然而那些物品擺放的樣子,以及光線照射在上面的方式,卻透露出什麼訊息,讓她整個人定定地站在客廳中央,沮喪不安。然後,她倉皇失措卻徹底明白,他走了。
「嗨!」他說,手卻完全沒有動。
「嗯。」
「還不知道,」馬提亞回答,好像在請求原諒似的。「妳覺得呢?」
艾莉契的父親已經養成下班回家不馬上換衣服的習慣,他穿著外套、領帶有點鬆開地吃晚飯,好像這只是工作中的短暫休息一樣。他把報紙打開,放在桌上,眼睛不時抬起來,只是為了確定他的女兒至少會吃個幾https://m•hetubook•com.com口。
「喔?」
這是她第一次利用母親的病情來責怪別人,然而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後悔。她看到馬提亞在自己的眼前縮起全身。
「謝謝!」馬提亞回答。
「不過你最近發生了一些事吧?」
她父親不安地翻著報紙,放回桌上前用力地甩了一下,同時忍不住看了一眼女兒那盤還沒碰過的食物。他什麼話也沒說,從那一頁報紙當中隨便找個標題又開始看下去,卻看不進去。
「要關門嗎?」艾莉契一進到裡面,就指著門問。先前的那股勇氣此刻減弱了。
馬提亞聳聳肩,似笑非笑。
「他騎著腳踏車載我下班回家。他每天都會騎腳踏車過來,」她回答,「之後還送了我幾雙鞋子。」
艾莉契打開房門,他站了起來,跟在她身後約兩步的距離,送她到門口。她心不在焉地檢查一下包包,看看是否忘了什麼東西在他家,也是為了多停留片刻,然後喃喃地說了句「OK」就出去了。在電梯門關上之前,艾莉契和馬提亞彼此說了聲:「再見!」但並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可以知道這個時間妳要去哪裡嗎?」他問。
艾莉契看著寄件者所在的城市名,用粗體字寫在信封的左上角,那些字母在她的眼睛底下變模糊了。
「似乎是沒有。」
她父親抬起眉頭,困惑著。
「我今天收到的,是一所大學寄來的信。」
相反地,皮耶羅卻走過來,出乎預料地摸著艾莉契的頭髮。
「索蕾塔!」艾莉契叫著。
「誰呀?」
「我必須出去一趟。」她說。
「嗨!」
我現在就去他家,她想。
「沒什麼!」她說,「我不太餓。」
索蕾塔嘆了一口氣,裝出那種一貫的思念。
然後四個人都沒有說話。馬提亞的父親透過艾莉契似乎看出了些端倪,而她則試著把身體的重量平均分配在兩隻腿上,讓自己看起來不像跛腳。艾莉契意識到她媽媽永遠不會認識馬提亞的父母,這讓她感到有點遺憾,然而更遺憾的是,只有她一個人想到這件事。
艾莉契又對著阿德蕾笑了一下,然後頭低低地走過皮耶羅身旁,馬提亞則已經走進自己房間了。
「我覺得怎樣?」艾莉契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嚴厲,讓馬提亞嚇得差點跳起來。不知為何,她想到住在醫院、剛化療完回到病房的母親。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封信,https://m.hetubook.com.com
很想撕掉它。
馬提亞空出來的床上有一張紙,上面打著字,像手風琴那樣折成三道。艾莉契把它拿起來,要放到別的地方,卻注意到上面寫的是英文。
「你的房間很漂亮。」她說,並沒有真正思考這句話的意義。
「怎麼了,我親愛的?」索蕾塔問艾莉契,還稍稍低下頭去捕捉她的目光。自從斐蘭達住院以後,索蕾塔就和他們同桌用餐,因為若單獨讓這對父女面對面一起吃飯,兩人可能都無法忍受。
艾莉契沒有說話,手上拿著那封信,目光卻迷失在牆上的某個地方。
「你並沒有感到真正的快樂,是吧?」
「外面,」艾莉契說,帶著挑戰意味。然後又加了一句:「去找個朋友。」來緩和語氣。
索蕾塔露出微笑,還用拇指和食指比出鞋跟的高度。
馬提亞坐在床上,兩隻手交叉地放在膝蓋上,艾莉契則在小小的房間裡到處張望。擺在這裡面的物品似乎從沒被人碰過,好像商店櫥窗裡經過精心設計與小心擺設的展示品;沒有任何無用的東西,牆上也沒有掛照片,或是從童年保存至今的可愛玩具。這裡沒有任何青少年的房間經常有的令人喜愛又熟悉的氣味。艾莉契的身體與腦子一團混亂,感覺自己根本不屬於這個地方。
艾莉契轉身想要關門,卻因為手心流汗而沒有抓住圓形的銅製把手,大門「砰!」地一聲關上,整個門框跟著震動,一陣不耐煩的哆嗦傳遍馬提亞全身。
艾莉契臉紅了。
「畢業的感覺如何?」
他想到「被逮到了」這四個字。然後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曾經把他拉到地毯上,用兩隻強壯的手臂將他圈住,不讓他逃跑,然後在他的肚子和身體兩側搔癢,讓他大笑出來,笑到幾乎無法呼吸。
艾莉契抿著嘴唇,發出充滿深情的一聲「嗯……」,心想存在他們之間的那股尷尬,實在沒有任何道理。然而這種感覺就是一直在那裡,如此堅固又無法摧毀。
在前往馬提亞家的路上,艾莉契將音樂開得很大聲,不過等她到達時,如果有人問她在聽些什麼,她可能會答不出來。她突然覺得很生氣,而且很確定自己正要毀掉一切,但是她沒有別的選擇了。那天晚上,當她從餐桌站起來時,就已經越過了那道看不見的界線,而超出那個範圍以後,事情就任由它去了!就像那次滑雪發生的狀況和圖書一樣,她只不過是把重心往前移了不重要的幾公分而已,後果就是臉朝下地跌進雪堆裡。
艾莉契的父親哼了一聲,在椅子上動來動去,彷彿那番對話讓他難以忍受。艾莉契想像著索蕾塔的丈夫從商店走出來,手臂底下還夾著鞋盒。她是從照片中知道他的長相的,索蕾塔把它掛在床頭上方,釘子和掛鉤之間還插著一根乾掉的橄欖枝。
艾莉契甚至連自己餐盤裡的炸肉排與沙拉都不想動,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水,目光集中在靠近嘴邊的玻璃杯上,態度認真得像在吃藥。她聳聳肩,對索蕾露塔露出一個稍縱即逝的微笑。
艾莉契按了巴羅西諾家的門鈴,旁邊對講機的紅色小燈亮了,像是最後的警告。在嘎嘎響了一聲之後,馬提亞的媽媽來應門,聲音有點受到驚嚇。
她只去過馬提亞家一次,而且那次也只待在客廳裡。馬提亞到房間去換衣服,她則是非常尷尬地和他母親聊了幾句。阿德蕾坐在沙發上看著她,表情隱約帶著擔憂的意味,彷彿艾莉契的頭髮著火了之類的,以至於她甚至忘了請艾莉契坐下來。
她的父親放下報紙,用兩根指頭按摩著疲憊的眼皮。索蕾塔腦海中的記憶則圍繞著那些高跟鞋轉了幾秒鐘,然後又把它們歸位、封閉起來,起身開始收拾桌面。
他作勢要站起來,然而不知怎麼地,床墊卻讓他動彈不得,彷彿陷入泥沼裡。
「我走了!」她輕聲地說,感到筋疲力竭。
「信裡說些什麼?」
她叉起一小口沙拉塞進嘴巴裡,似乎在對父親說:「看吧!我有吃。」沙拉醋的酸味微微地刺|激著嘴唇。她從餐桌站起來時,嘴巴還一邊在咀嚼著。
「哇!」她趕緊隱藏自己的感情。「要多久呢?」
眼前這個沒有告知就直接衝來他家的艾莉契,跟幾分鐘之前他才和丹尼斯在電話中提到的艾莉契,彷彿不是同一個人。也試著把這種可笑的想法從腦海中清除,然而那種厭煩的感覺都像某種噁心的東西,一直留在嘴巴裡。
他們站在那裡,仔細端詳對方好幾秒鐘,好像兩個人完全不認識似的。馬提亞套在拖鞋裡的那雙腳,大拇指壓在第二指上頭,而且對著地板一直用力,似乎希望把它們壓碎。
「是很多雙!白色的,高跟鞋。」
對講機的另一頭傳來在仔細思考的沉默。艾莉契把頭髮全都拉到右肩上,被人透過對講機的鏡頭仔hetubook•com.com細審視,讓她覺得不太舒服。大門發出一陣電流通過的聲響,「喀!」地一聲打開了。艾莉契進門之前,對著對講機鏡頭微笑了一下,表示謝謝。
艾莉契感到一陣暈眩與驚慌,臉色霎時變白。
馬提亞縮緊雙腿。
他們的腦海中浮現一大堆想說的話,然而兩個人卻都看著地上,試圖忽略這股慾望。
「你們儘管去吧!」皮耶羅終於說話了。
艾莉契背靠著衣櫥往下滑,坐到地上,那隻正常的腿屈膝靠著胸部,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艾莉契考慮著是否要說出口。接著她開口了,覺得非常口乾舌燥。
「很好啊,那你還在等什麼?快點去呀!反正這裡也沒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在我看來。」她咬著牙說。
「老實說,是的!」他回答。
阿德蕾站在丈夫背後,保持一種呆滯的笑容,咬著嘴唇,好讓自己不要問艾莉契任何問題。
然而她卻把信重新放回床上,那個她原本打算坐下來的地方。
「這對我未來的事業應該很重要。」馬提亞自我合理化地說。
她像個蹩腳演員般說出這套台詞,那並不是她的聲音。她覺得這些話像沙子一樣磨著自己的舌頭。不過當她在說這番話時,曾仔細地看著馬提亞的表情,想要發現一絲絲失望的痕跡,讓她可以緊緊抓住,但是他的眼睛實在太黑了,她根本看不出那裡到底有沒有閃過任何火花。她很確定,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東西是重要的。她的胃像個被風颳著跑的塑膠袋一樣翻騰著。
「我們衷心地祝她早日康復!」皮耶羅說。
「要不要進來?」馬提亞不自覺地打斷她。
「不過,你不必擔心,」艾莉契繼續說下去,「我已經找到在乎我的人,事實上,我來這裡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她停了一下,腦筋裡什麼也不想。再一次,事情自行發展下去了,再一次,她又跌下了懸崖,而且忘記要用力插下滑雪杖來煞住。「他叫法比歐,是個醫生。我不想讓你……反正就這樣!」
他沒有回話,內心一直想著該如何呼吸。
「你會去嗎?」她低聲地問。
「我可以過去嗎?」她問。
「晚安。」她對他們打招呼,肩膀緊繃著。
「他們提供我獎學金。」
「妳覺得怎樣?」馬提亞又問了一遍,彷彿她真的沒聽到這句話似的。
艾莉契雙手並用,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