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猜測,他們之中有沒有人以為,他到這裡來跟他們到這裡的理由是一樣的。他是這樣想,用談話方式,隨便和路人攀談,探聽那六個被槍殺的人的真相。可是他到處看看都找不到一個看上來能夠深談的人。他漫無目的,信步踱進一家雜貨店。店內很暗,還發出一種香草的酸味。
「有話就說吧,老爹,」其中一個守衛說。
在這小車子裡,女孩子塊頭太大了。她不斷的挪來挪去,在雨裡扭動身子。「雨水把杜鵑花都打下來了,」她用不偏不頗的聲調說。
「我們的乖乖來了!」他的姑婆貝西拉長了嗓子說,意在使另一個聽見,那一個只在兩呎開外,卻是聾的。這一下,可把鄰院裡一個女孩子的腦袋叫得轉過來了,她交叉著腿,坐在一棵樹下,讀著書。她抬起戴了眼鏡的臉,瞪眼看了看卡爾漢,然後,帶著他分明看見的假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書本上去。他眼睛凶凶的,一副頑強的樣子,走過去,到廊上,要跟他的姑婆把寒暄道過。他在這個杜鵑花季的時節,自願到鷓鴣鎮上來,他們就當這個是他的品性漸有進境的一個表現。
「走吧,小乖乖,」護士說;那張臉就退去了。
「你也有那麼一點大肚子了,」她說說,往他的腰捶上一拳。「我們的乖乖今年多大了?」
「他曉得,」理髮師說,他的嘴巴老大不高興的嘟起來了。「他曉得的。我剪髮,他剪票子,就是那麼一回事。我剪髮,」他重覆說,就像這句話使他的耳朵聽起來特別的快意。「他剪票子。」
「沒有,」他怠倦地說。「我看,」他接下去,「這一帶都覺得興格爾頓不是什麼,只是個精神病例吧?」
他聽見鄰院草地上的女子用力把書合上。她的頭在籬笆上冒出來——一條向前傾的脖子,一張小臉,一付凶樣子,在消失前,還對他們露那麼一下。「不像弄糟了什麼,」他說。「我經過鎮上,看到從來都沒有那麼多的人,所有的旗子都掛起來了。鷓鴣鎮,」他大叫道,「會埋掉它的死人,但不會損失一個五分錢。」話說到一半,那女子的前門砰的關上了。
「二十三歲,」他咕噥道,想著這次問候總不能這樣子下去;她們擺弄他那麼一下,就會罷休了吧。
這兩位老太太有拳形的下巴,看起來像裝上了木頭牙齒的喬治.華盛頓。她們穿了黑色套服,胸前有大塊的花紋,死白的頭髮往後拉直。兩人輪流擁抱過他之後,他有氣沒力的倒身在一張搖椅上,回她們一個羞怯的微笑。他到這兒來,只因為興格爾頓抓住他的想像,不過,他在電話裡卻告訴貝西姑婆,說他是來過節的。
「你們這些人迫害他,最後弄得他瘋了,」男孩子說。「他不買一枚徽章。那是罪過嗎?在這裡,他是一個『外人』,而你們就受不了這個。人的基本權利之一,」他說,瞪著眼看穿了那小孩子明澈的凝視,「就是不像傻瓜似的做事的權利。與眾不同的權利,」他啞著嗓子說,「我的老天。做你自己的權利。」
「他的二表弟娶了我的姨子,」理髮師說,「可他在街上從來認不得我。像我跟你這麼近的擦身走過,他還是走他的路。眼睛老盯在地上,像跟著條蟲子。」
往他姑婆家裡走回去的那段路上可並沒有使他平靜下來。杜鵑花的顏色,因夕陽將下而加深了,古老房子上面的樹發出護衛的沙沙響聲。這裡沒有一個人關懷興格爾頓,他躺在昆西病院的骯髒病房裡的一張床上。男孩子現在切切實實的感覺到他那無辜的力量,而他想到,要給這個人所吃過的一切苦頭說句公道話,他不僅只寫一篇文章。他要寫一部長篇小說;他不是要說出,而是要把真相擺出來,根本的不平是怎樣弄成的。他聚精會神的想著這些,竟走過他姑婆家四個門口之外,只得轉身往回走。
「凡進這門的人,都放棄希望吧,」女孩子喃喃的說。
他伸手到衣袋裡,掏出菸斗和一袋菸絲。你不能問她們有深度的問題。她們倆都是老好的低派聖公會教徒,但她們有超道德的想像。「我想我會寫作,」他說,還動手裝菸斗。
那兩人坐在一起,彷彿在等待他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婚姻或即時的死亡。他們彷彿已經在命定了的一個匯合點上結合起來了。就在同一時刻,兩人各自不由自主的挪動了一下,好像要逃跑,但卻太晚了。沉重的腳步差不多來到門口,而機器似的咒罵聲已經逼近。
他們走進一間鋪了沾著汙漬的油氈的大堂,那裡即時迎面而來一股怪味,像個看不見的官差。向著大門有一張書桌,桌子後面坐了一個脆弱的,看起來受盡折磨的護士,她的眼睛左右閃爍不定,好像她料到總有人從背後襲擊。瑪麗.伊麗莎白遞給她那兩張綠色的通行證。那女人看了看他們,哼了哼聲。「到裡面去等等,」她說,聲音疲倦而又忍著羞辱。「他得要先打點好。他們那邊不該給你們這些票子。他們那裡知道這邊的情形,那些醫生可又管些什麼事?要是隨著我意思,誰不合作,誰就不准見人。」
在憤怒之中,那男孩子可怕地想起,他也得給興格爾頓說些什麼。在女人面前,他能給他說什麼呢?他們兩人之間的神交,讓她給粉碎了。「我希望妳明白,我們是來聽的,」他衝口而出,「我不是老遠的開車子來,只為了聽妳用妳的智慧去嚇唬興格爾頓。我來是要聽他。」
她在八點五十五分就來了,站在他姑婆家的大廳裡,一根管子似的,裹在淡藍塑膠雨衣裡,除了一張臉,什麼也不露出來,還直淌水。她拿著一個濕紙袋,她的大嘴歪著一個不知怎麼才好的微笑。只一夜,她顯然失去了一些自信。
「他是個人主義者,」卡爾漢說。「一條漢子,不願意讓自己被壓成比他低下的人的樣子。一個不妥協主義者。他這人有深度,卻住在漫畫人物中間;到後來,他們把他給逼瘋了,他所有的暴力都發洩在他們身上。你看,」他說下去,「他們沒有審他。他們只是立刻把他收監,送到昆西去。為什麼呢?因為,」他說,「審判會審出他根本無辜而社區才真正有罪。」
「還不簡單,」女孩子說。「他是代罪羔羊。鷓鴣鎮一邊忙亂的選鷓鴣鎮杜鵑花小姐,興格爾頓卻一邊在昆西病院受苦。他償贖……」
「不,」理髮師說,「那只是普通常識。我剪髮,」他說,「不過我可不像豬那樣過活,我房子裡有自來水裝置,還有把冰塊吐到我老婆手裡的冰箱。」
「如果你跟這事有關係,又不一樣,」她說。「停好,讓我出去。我來處理。」她的臉頰乾了,聲音也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停好車子,她出去了。他看著她消失在大樓裡,帶著殘忍的快意,想她不久就會變成一個羽毛豐|滿的怪物——虚假的智力,虚假的情緒,最高的效率,全部開動,產生那支配一切、拘泥小節的博士。另外一隊病人在路上走過,其中幾個指著那小汽車。卡爾漢沒有看,但他覺得自己是被盯住的。「到那邊去,」他聽見那護士說。
那女孩子發出一聲微弱的窒住了的叫喊。
卡爾漢把他的豆莢型小汽車擺在直通他那些姑婆房子的連道裡,小心翼翼的走下車來,左看看右看看的,好像他料想到那團團簇簇,盛開的杜鵑花會要了他的命似的。那些老太太,不鋪一塊體面的草坪,卻密密的種上三台紅的、白的杜鵑,從人行道開始,往後一溜的直到她們那堂皇的,沒有髹漆的房子邊上。她們兩人正在前廊,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晚飯過後,他們到選美會去的路上時,也是彼此都不搭話。那女孩子比他高幾吋,稍稍走在他前和圖書頭一些,好像她巴不得在路上失掉他,但是,走了兩條街之後,她突然停住,還開始在她帶來的一個草織的手袋裡翻來翻去的找。過了一分鐘,她從袋底翻了兩張票子和一本速記員的記事本子。這些翻了出來之後,她合上手袋,繼續走路。
過了一會,瑪麗.伊麗莎白用緩慢、嘎啞,僅僅聽得見的聲音說,「我們來說,『我們理解』。」
這些話像一袋石子砸在他的頭上。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自己去看看?去什麼地方看看?」
「他只算是半個興格爾頓,」理髮師說,「可是興格爾頓家的人卻說他一點兒也不是興格爾頓。興格爾頓家的一個女兒出去渡假九個月,和他一道回來。然後,他們一個個的死光,錢都留給他了。他另外一半是什麼,可說不上來。外國的什麼吧,我看。」他的聲調暗示得更多。
「想心事,」男孩子嘀咕。「不用說,他不曉得你在街上。」
「一次不幸的事件,」他的姑婆瑪蒂說。「把喜慶的氣氛都弄糟了。」
「停車!」她尖叫道,身子向前靠著擋風玻璃,「那就是了!」
「這些大事件,」卡爾漢說,「開頭就用上,我想,六條命。」
「可怕的缺點,」那孩子說。雖然他沒有長就一雙大小不勻的眼睛,他的臉形卻像興格爾頓的那麼濶大;但他們真正的相似點卻是內在的。
這一年夏季的三個月,他和父母一起同住,兜售空氣調節機、划船,和電冰箱,目的是為了在其他九個月中,他可以過得起自由自在的生活,為他那真正的自己——叛徒加藝術家加神秘主義者——催生。在這其餘的月份裡,他住到城的那邊,和另外兩個什麼也不做的男孩子,合住一間沒有電梯也沒有暖氣的公寓房子。但是,夏天的罪過到冬天還不放過他;原因就是,他其實不必在夏天投身到兜售貨物的狂熱裡,也還是可以過日子。
「嗯,」他的姑婆貝西說,「那好。也許你是另一位瑪加烈特.米特切爾。」
「還有一次,」理髮師接著說,「有人到鄉下去,在他的水井裡放一隻死貓。有人常做一些事,看看能不能叫他手上的錢鬆一鬆。還有一次……」
他還賴在床上,飄飄細雨已經變成滂沱大雨。雨水或許阻擱了女孩子來,或者,至少她會想到可以用這個作藉口。他決定等到九點整,若她到時還不來,就拉倒。他不會到昆西病院,但卻會回家。遲些日子去看興格爾頓會好些,那時,也許他對治療已有了反應。他起來,給那女孩子寫了個短札,留給他姑婆,說是他打量她在考慮之後,決定了:這樣的經驗,她無法勝任了。那是很扼要的字條,他結尾寫上:「敬啟。」
過了一會,車子又往前滾動了。「停在正中建築物的前面,」瑪麗.伊麗莎白指揮道。
理髮師歇了手,嘴巴張著。好一會,他用一種更有敬意的聲音說,「牧師,你看錯他了。他不是個上教堂的人。」
「啊,他,」理髮師說。
他再看一眼,不禁輕聲叫了起來。一張溫和的臉,裹在一條綠毛巾裡,正在他的窗口,露著沒牙齒的微笑,卻帶著叫人心疼的溫柔。
「什麼?」理髮師說。
「他們不會讓我看他,」他說。這提議,在他,是可怕的;為了某種理由,他不能當下就憬悟過來,他覺得那是不可思議。
「基督只要挨三個鐘頭,」女孩子立時高聲的說,「但他要在這地方過一輩子。」
杜鵑花節前十天,一個叫興格爾頓的漢子,因為沒有購買一枚杜鵑花節徽章,在法院的草坪上接受一個代擬法庭的審判。受審的時候,他給鎖在一雙足枷裡;判罪之後,他就和一隻山羊一起關在「牢」裡,那山羊也是在他之前因同樣罪名受審判罪的。那「監牢」是個茅廁,是傑西家人專為這個盛況借來的。十天後,興格爾頓出現在法院前廊的一個邊門,用一支無聲自動手槍,射殺了五個坐在那裡的要人,還誤殺了人群中的一個。子彈原是對市長而發的,他那時卻彎下腰去扯他鞋子的舌皮,就正好讓那無辜的漢子挨上了。
「不單只是這個,」卡爾漢說,「還有比他究竟有棕眼還是藍眼更多的。看見他,妳也許發覺妳的理論因而豐富了。我不是說因為找出了他眼睛的顏色。我是說妳和他的人格自覺存在的相遇。人格的神秘性,」他說,「使藝術家發生興趣。生命並不寓於抽象思維之中。」
「槍斃他們,」她說。
卡爾漢無可無不可的打開盒子,鏽色的塵埃灑在他膝蓋上;他拿出他曾祖父的小像。每次他來,她們都給他看這個。那老人——圓臉,禿頂,一點兒也不出眾——坐著,雙手交結在一根黑色手杖的頭上。他的表情一派天真果斷。大商家——那孩子想道,畏縮起來。「這位豪傑會怎樣看今天的鷓鴣鎮呢,」他不是味道地問,「六位公民被殺了,鎮上的節日還是過得那麼起勁?」
沙發上坐了一個穿青檸色衣服的細長個子的女孩。「你記得瑪麗.伊麗莎白吧,」他的姑婆瑪蒂說,「——那聰明伶俐的小壞蛋,你有一次在這裡的時候還帶她去看電影的。」壓住怒氣,他認得那個坐在樹下讀書的女孩子。「瑪麗.伊麗莎白回家來度春假,」他的姑婆瑪蒂說。「瑪麗.伊麗莎白是個不折不扣的學者,不是麼,瑪麗.伊麗莎白?」
「那個悲劇,」男孩子說,「那另外一個悲劇又怎樣——那個被迫害的漢子,直到他槍殺了他們六人的漢子又怎樣?」
那老頭的目光轉到她身上;有一會,他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瞪著,像一只看見了獵物的蛤蟆的眼睛。他的喉頭像脹起來。「啊——」他說,彷彿剛嚥了一些好吃的東西,「咦——」
女孩子環顧一下,彷彿在認清誰在說話。「是的,」她說,「我要記筆記。」
「你是說,一種表現這個的形式。」
他正要說,「我不是他親人,」但是他打住了,而且,因為在出賣的邊沿上,惱羞得臉紅。他們是精神上的親人。
「他們會的,如果你說自己是他的親人,」她說。「那兒離這裡只有二十哩。什麼阻止你了?」
「那到頭來是一回事,」他說。
卡爾漢朝她斜看過去。她的臉頰上有一條潤濕的細流。他把眼睛轉移開,又怕又氣。「如果妳受不了這個,」他說,「我還可以送妳回家,我自己回來。」
卡爾漢坐在另一張椅子裡。為了使她厭煩,他開始全身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一個透徹。大概至少有那麼五分鐘,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她,而她正用雙肘在窗子上撑住身子。他盯著她看了那麼久,生怕她的影像會永遠蝕刻在他的視網膜之上。最後,他再也忍受不了那樣的沉默。「你對興格爾頓有什麼意見?」他突然問。
他們開車到第五棟大樓,停好車子。那是一座低矮的紅磚建築物,窗子上了鐵條,像別的大樓一樣,只是這一棟的外面沾著一痕一痕的黑色汙漬。一道門有兩隻手吊在外面,掌心向下。瑪麗.伊麗莎白打開帶來的紙袋,拿出了送給興格爾頓的禮物。她帶了一盒糖、一條香菸、三本書——一本現代文庫的「蘇魯支語錄」,一本平裝的「群眾造反」,還有薄薄一冊裝幀的霍斯曼詩集。她把香菸和糖遞給卡爾漢,自己拿了書走出車子。她起步往前走,還差一半方到門口卻停住,用手掩住嘴巴。「我受不了,」她輕輕的說。
「他不是個物質主義者,」卡爾漢說。「有些東西對他來說,比自來水裝置還重要。譬如,獨立自主。」
「興格爾頓做的唯一好事,就是給我們除掉比勒,」老人接著說。「現在,該有人給我們除掉興格爾頓。他現在關在昆西病院裡,和_圖_書活得極盡奢華,一個子兒也不花的躺在涼快的床上,吃掉你和我的稅金。他們該當場就把他斃了。」
我的老天,那男孩子想道。
「比這甜多了!」老太太說,翻了翻眼睛。他匆匆走開了。
「我不會怕看見他,」女孩子氣憤地說,「如果實在需要的話。他有棕眼或者藍眼,對我不算一回事。」
「我可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他僵僵地說。
男孩子楞住了。
「這裡舉行的土人儀式能叫你這理髮行業生意好嗎?所有這些事情,所有這些事情,」他不耐煩的說。
「他們的手上,有無辜的血,也有帶罪的血,」卡爾漢說,瞪著孩子。
那護士頭向後仰,啞然失笑,咕噥著走開了。
女孩子停了腳步,面對著他。「聽著,小羊兒,」她說,「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我要上我父親在法院裡的辦公室,在那兒做事。你可以留在這底下,幫忙選鷓鴣鎮的杜鵑花小姐,如果你想選的話。」
男孩子了解到,很可能興格爾頓曾經坐過他現時正在坐著的位子,全身不禁一顫。他在鏡子裡細察自己的臉孔,急於在其中找到隱藏著的與那人相似的地方。緩緩的,他看到那相似點了,那是他自己感情的熱烈使一個秘密的訊息明白起來。「他光顧過你的鋪子?」他問道,還屛息等待回答。
卡爾漢試把精神集中在興格爾頓身上。一點一滴的,他在腦海中把那張臉拼湊起來,而每次差不多都好了,它卻又粉碎掉,什麼也沒有留給他。他在沉默中開著車子,也不管有多快,就好像他想在路中碰上那麼一個洞,看著女孩子穿過擋風玻璃出去。她不時的輕輕擤鼻子。開了十五哩左右之後,雨不那麼緊,而且停了。路兩旁的行道樹變得黝黑而清晰,田野也一片碧綠。一看到這些,他們就會毫無差錯的看到病院的地界。
「認得可清楚,」理髮師說,而且住了嘴。
「那徽章,」卡爾漢說,「那徽章。」
典型的酸葡萄心理,卡爾漢想道。「興格爾頓的家以前風光過麼?」他問。
卡爾漢開始掙扎著要脫開圍布,就像那是一張網,他給罩在裡面。他掙脫了之後,一手插|進袋裡,掏出一塊錢;這一塊錢,他扔在那吃驚的理髮師的架上。然後,他就衝出門去,讓門在他背後砰的關上,算是對這塊地方的一個判定。
「我一定去,」他說,看見自己堵住她的嘴的機會。「如果妳願意和我一道去,妳可以早上九點鐘到我姑婆家來。不過,我不相信,」他加上一句,「會在那兒見到妳。」
「那麼,這光榮你也有一份,」卡爾漢說。他突然感到,門外街上,清清楚楚地靜了下來。他轉眼去看門口,剛好看到一輛柩車經過,後面跟著一列緩緩移動的汽車。
「所有這些活動?」孩子問。
一個小小的白種女孩,舌頭捲塞在一瓶可口可樂的瓶嘴裡,坐在他腳畔的一灘沙上,冷漠的凝視著他。她的眼睛和瓶子一樣的綠。她光著腳,頭髮直而且白。她把塞住瓶嘴的舌頭縮回來,弄出一下爆炸的響聲。「一個壞人做的,」她說。
「我們是他親人,」卡爾漢說。「我們絕對有權見他。」
「我們就站在這裡記妳的筆記嗎?」卡爾漢問。
「認識真理,」孩子神色凛然的說,「真理就會使你自由。」
「小子,找個女朋友吧,」他的姑婆貝西說。
「我開始看清楚了,」卡爾漢說。
孩子的眼睛亮了。他往前挪,眼睛瞇得窄窄的,盯住老太太。「那麼,」他問,「真正的控罪又成立在哪裡?」
車門一下子打開了,那女孩子,喘著氣,彎身進來,坐到他旁邊。她的臉色蒼白。她舉起兩張綠色通行票,指著上面寫著的名字:一張寫的是卡爾漢.興格爾頓,另一張是瑪麗.伊麗莎白.興格爾頓。好一會,他們盯著通行票,然後又彼此看著。兩人都好像認識到,他們和他有了親戚關係,那麼他們之間的親戚關係就在所不免。卡爾漢大方地伸出他的手。她握了一下。「他在左面的第五棟大樓,」她說。
「哈,」理髮師哼著鼻子。「他可不是那麼獨立。有一回,閃電幾乎灼到了他;那些親眼看見的人說,你該看看他逃跑的樣子。跑得像蜜蜂都湧到他褲子裡。他們笑得要死,」而他自己卻發出像鬣狗似的笑聲,還一掌拍在膝蓋上。
男孩子皺著眉。「那麼,其他五個該是英雄吧?」他頑皮地反問。
「我給妳們說公道話還成問題,」他陰陰的說。「我在寫一篇暴……」他打住了,把菸斗往嘴裡一放,靠著坐。告訴她們,真是荒謬。他拿開菸斗,說:「呃,太多了,說不完。兩位女士不會有興趣的。」
「沒有,」她說,「在我,這沒有必要。他什麼長相沒什麼分別——他究竟有棕眼還是藍眼——思想家不當一回事。」
「我是說當神話看,」她繃著臉說。「我不是基督徒。」她把注意力又轉到外面的景緻去。底下,響起了一聲軍號。「十六個女孩子,穿泳衣的,要出來了,」她吞聲慢氣的說。「當然,這你可有興頭了吧?」
「喏,他就是這樣做了,」卡爾漢說,皺起眉頭。
「你寫過多少部小說?」她問。
他一看到報紙裡興格爾頓的照片,那張臉就在他的想像中燃燒,像一顆幽暗,帶著譴責意味的、游離的星星。第二天早上,他打電話給他姑婆,說要來;他用不到四個鐘頭的時間,開了一百五十哩路到鷓鴣鎮。
男孩子趕緊旋上窗門,他的心擰著。在這些人裡,他又再次看到那張痛苦的臉——那略為不對稱的眼睛,那張大大的嘴巴,在發出無用的叫喊時僵住了。那形象只持續了一會,但,過去了之後,他肯定,看見了興格爾頓一張會對他有影響,使他改變的臉孔;而在這次訪問後,一種他以前從來不會想到過的寧靜,就會是他的了。他閉目坐了十分鐘,知覺到一種啟示近了,正試著準備好去迎接。
卡爾漢停了車子。「我樂意送妳回家,自己一個人去,」他說。
「你認得還是不認得興格爾頓?」卡爾漢打岔。
隔壁的女子又帶著書回到草地上來。他猜想自己大概認識她。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到這裡來,他的姑母總找出鄰居古裡古怪的孩子中的一個來跟他玩——有一次是個肥胖的白痴,穿了一身女童軍裝;另外一次是個近視的男孩子,他背得出聖經的詩句;又一次是個結實得幾乎方形的女孩子,她打得他眼睛青黑,跑掉了。他感謝上主,現在自己長大了;他們也不再敢來給他混日子了。他走過的時候,那女子沒有抬眼看,他也不說話。
可是,另一個已經鬆開了手腕,而興格爾頓正向著瑪麗.伊麗莎白斜出了身子,要使勁掙脫按住他的兩個守衛。女孩子的眼睛呆住了。那老頭開始在牙齒間擠出些挑逗的聲音。
卡爾漢站起來,走開去,眼睛瞪著前面。他的憤怒迷霧似的掩住了他的視線。他周圍的活動沒有一樣看得真切。兩個中學女生,穿著鮮豔的裙子和外套擋住他的去路,尖叫道,「買張今天晚上選美的入場卷吧。看看誰當上了鷓鴣鎮的杜鵑花小姐!」他倏地閃身到一旁去,看也不看她們一眼。她們的吃吃笑聲一直跟著他,直到他走過法院,到了法院後面的那條街上。他站在那兒一會,沒法決定下一步要幹什麼。面前是一間理髮店,看來又空洞又冷清。過了一會,他走了進去。
瑪麗.伊麗莎白繃著臉,露著她自己究竟是真學者還是假學者都無所謂的神色。她看了他一眼,那是清清楚楚的告訴他,她跟他一樣,並不喜歡再來這一套。
「桃子加奶油,一樣的甜,」他的姑婆貝西呵呵笑道。
「呃,」理髮師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年,來這裡的多了一千人,今年看來還會更多——都是因為,」他說,「那個悲劇。」
「不是每一個女娃娃都和我有相好的機會,」興格爾頓說。「聽著,妹子,我家當不錯。鷓鴣鎮上,我要剝誰的皮就剝誰的皮。那地方——還有這酒店,我就是主人。」他的手向她的膝蓋抓過去。
眼睛沒有離開他,她提起一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他向父母解釋說他瞧不起他們的價值觀念的時候,他們彼此看著,流露出認可的目光,好像這就是在他們讀過的東西裡的,在他們意料之中;他的父親還自願付他一筆小錢來作租那層房子的經費。為了自己的獨立,他拒絕了,但在他內心深處,他知道,那不是為了自己的獨立,而是因為他喜歡賣東西。面對著一個顧客,他是不由自主的;他的臉容煥發,出汗,而一切錯綜複雜都離開他了;他為一種衝動掌握住,那衝動,就強烈得像男人要烈酒或者女人那樣;做起生意來,他非常精采,他做得這麼好,他的公司還給了他一紙獎狀。他在「成就」一詞前後加上引號,而他和他的朋友就用那獎狀做飛鏢的靶。
他那些姑婆住的地方,離商業區只隔五條街。這些,他很快走完;幾分鐘之後,就來到那沒遮攔的商業場地的邊上,當中是那座要倒塌的法院。車子擺在每一個擺得下的空間,陽光猛烈地鞭打在車頂上。每一條街頭上的街燈都拍打著旗幟,國家的、州的、聯邦的。人們在團團轉。在那條他姑婆們住的安靜多蔭的街上,杜鵑花開得最好,而他沒有碰上三個人,但他們全在這裡,貪婪地盯著陰慘慘的商店樣品,一邊挪動,帶著毫不振奮的敬意,走過那法院的前廊;那裡,正是濺血的地點。
「妳很可能,」他說,「怕看見他。小說家永遠不怕看見真正的對象。」
卡爾漢連忙踹在制動器上,慌張的看前面。
卡爾漢嚇了一大跳。好一會,他才恢復過來。「要下這個結論,也不必有偉大的頭腦,」他傲慢地說。「找個超越這個的方法,倒是需要別具慧眼。」
他的姑婆貝西到屋子裡去,再出來時,帶了一個小皮盒子。「你看來很像父親,」她說,把她的椅子拉到他的身旁。
理髮師的臉亮起來了。「你是個律師,是嗎?」他問。
「父親是進步的,」他的姑婆貝西說,「最往前看的商人,鷓鴣鎮上從不曾有過。他若不是被殺的名人之一,就準是那制服瘋子的人。」
「興格爾頓只是工具,」卡爾漢說。「鷓鴣鎮本身有罪。」他一口把飲料喝完,放下杯子。
「米布丁?」他問。她們是可怕的廚子。
「六個人在這裡給射殺了,」近旁的一個古怪聲音咕噥道。
男孩子感覺到那種惱怒,那是伴隨著與態度肯定的小孩子接觸時有的。「不,」他說,「他不是個壞人」。
那聾的瑪蒂姑婆,大聲叫道:「卡爾漢,你的曾祖父看到你對這個節日有興頭,他準會高興。你知道,這是他自己搞起來的。」
男孩子臉紅了。「我自己也不是個上教堂的,」他說。
「不,」禿頂的說,「抓緊他。他準會把袍子扯下來。你知道他。」
「他從來沒有結過婚?」卡爾漢繼續不客氣的問。「他自己一個人住在興格爾頓鄉下的房子裡?」
「那不是他們,」孩子說。「全是一個男人幹的。一個叫興格爾頓的漢子。他是混蛋。」
那孩子低下頭看,又抬起來看卡爾漢。他把飲品放在櫃檯上,還繼續的看著他,彷彿他在伺候一個帶著有趣的缺憾的人。
那孩子不曉得,這一套他能忍受多少。報章上刊登了六個「受害者」的照片,還有一張興格爾頓的。這一堆人之中,只有興格爾頓的臉特出。那張臉濶大,露骨,陰惨。一隻眼睛比起另一隻來,更為幾乎接近圓形,而在那隻幾近圓形的眼睛裡,卡爾漢認出那漢子的自若神色,這人知道自己的意志,還願意為爭取我行我素而受苦。在那隻正常的眼睛裡,潛藏著一種睚眥必報的鄙夷神色,但總的看來,那表情卻是一個受折磨的人的樣子;他是最後因為周圍的瘋狂而變瘋了的。另外的六張臉,與他曾祖父的,都是一個模樣。
卡爾漢在櫃檯上擱下十分錢,離開了。最後一輛車子在街尾轉了過去。他想,他看到的活動少些了。人們看見了柩車,顯然匆匆走開了。離他兩道門的遠處,一個老人從一間金屬器具商店探身出來,瞪眼看街上那行列消失的地方。卡爾漢也急著要跟人談話。他怯怯地走近。「我看,那是最後一個出殯了吧。」他說。
「那麼,」那孩子大聲回過話去,「妳們這次那一些些的額外助興事兒又怎樣了?」
「他現在不剪票子了,」理髮師說。
「隨你的便,」她說。
「這是我的事,」她說。「你不會明白的,」而她卻轉頭朝著窗子了。
「那六個給槍殺了的,」理髮師說。
「聽著,」卡爾漢凶凶的說,「妳腦袋把這個弄清楚。我的興趣不在他媽的節日,也不在他媽的杜鵑花皇后。我到這裡來,只是因為我同情興格爾頓。我要寫他。可能是部長篇小說。」
老人把一隻手放在耳朵後面。
那孩子看著他,好像他是瘋了似的。「鷓鴣鎮可又能射殺誰,」他怒沖沖的提高了嗓子說。
男孩子鄙夷的看他一眼,走開了。他穿過街上,到那法院的廣場去,走的方向奇特,目的為了把自己和那老傻瓜之間的距離有多快就多快地拉得遠些。廣場上的樹下,零散地擱置著長條凳子。他找了一張空的坐下。法院石級的邊上,幾個看客站在當地,欣賞那一度鎖住興格爾頓和山羊的「牢房」。他朋友的境遇底痛苦,帶著同情的激流,沖激著他。他覺得自己被拋進那茅房裡,大鎖咔嚓的關上,他就著爛木板的縫隙,瞪眼看那些傻瓜在外面嗥叫,騰躍。山羊發出難聽的聲音;他看到自己是和整個社區的精神一道給封閉起來了。
「不要讓我打擾你在這方面的興緻,」她說,「不過,這整塊的地方都是虚假的,爛到心窩裡。」她的聲音傳來,帶著嘶嘶作響的怒氣。「他們作賤杜鵑花!」
「人們對他不好,」他解釋說。「他們待他卑鄙。他們殘忍。要是有人對妳殘忍,妳怎麼做?」
「我在別的地方還有東西,」他喘氣。「妳跟我兩人是一類。我們不在他們那一堆裡頭。妳是皇后。我要把妳放在花車上!」而那時,他掙開了手腕,向她衝過去,但兩個守衛即時在他後面撲上。瑪麗.伊麗莎白踡著身子,依偎在卡爾漢身上的時候,那老頭敏捷地跳過沙發,開始繞著會客室飛跑。兩個守衛,伸長手腳,舒展開,要捉他,試著各從一頭堵住,逼近。他們幾乎逮住他的時候,他卻把鞋子踢掉,從兩人中間縱身跳到桌子上,把空花瓶砸碎在地上。「女娃娃,看!」他尖聲叫道,動手從頭上扯掉醫院的袍子。
他的姑婆貝西在門口迎接他,拉他到大廳裡去。「告訴過你,我們要叫你吃驚,而且是甜的!」她說著,拉著他膀子把他推到客廳裡。
她向前伸出她的長脖子,瞪著眼看他。「啊,會的,」她說。「你會在那兒看見我。」
「讓我和她坐在一起,」興格爾頓說,把膀子猛的從那守衛那兒抽開。守衛立刻又一把抓住。「她知道她要什麼。」
老人大聲地清了清鼻孔。他的表情並不可親。「那是唯一打對了的子彈,」他用刮人耳朵的聲音說。「比勒是個飯桶。那時正喝醉了。」
「悲劇」男孩子重覆道,嘴巴向兩邊拉開。
他度過了一個不寧貼的晚上,斷斷續續的夢見了興格爾頓。有一陣,他夢見正開車到昆西病院,去問
https://m•hetubook•com•com興格爾頓兜售一個電冰箱。早上醒來,卻已漠然下著细雨,他轉過頭去看灰色窗玻璃。他記不起來夢見過什麼,但他感覺到那是不愉快的。那女孩子平板臉孔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他想起了昆西病院,看見一排排低矮的紅色建築物,粗糙的人頭從有鐵枝攔著的窗子伸出來。他試著把精神集中到興格爾頓身上,但他的腦筋卻避開那想法。他並不想到昆西病院去。他記起了自己要寫的是一部小說。他要寫小說的慾望,一夜之間,就像一只癟了的輪胎那樣消降下去。
「我就當,」他說,「要是我去,妳也會一道去吧?既然妳不怕看見他。」
「妳欣賞這一類東西嗎?」卡爾漢用同樣的聲調問。「妳喜歡這個?」
他挨著櫃檯,坐在凳上,要了一杯青檸汁。那個調飲品的孩子有打理得精細的短腮巴鬍子,他的前襟上戴了個杜鵑花節徽章——那是興格爾頓拒絕購買的徽號。卡爾漢的眼睛立刻就看見了。「我看你已經給神獻過禮了,」他說。
理髮師好像再停住了手。他站著,手拿剪刀,在猶豫。
「你年紀越長,就會越發像父親,」他的姑婆瑪蒂預言道。「你有他那紅色臉膛,表情也很相像。」
瑪麗.伊麗莎白已經在向著會客室的門衝出去;卡爾漢跑在她後面,及時把門推開,免得她撞上去。他們爬進汽車裡;那男孩子把它開走,好像他的心就是馬達,永遠都跑不夠快。天空是骨白色的,而滑溜的公路在他們面前伸延,像大地一條暴露出來的神經。開了五哩之後,卡爾漢把車子開到路旁停下來,精疲力竭。他們沉默地坐著,視而不見,到了後來,他們轉身,彼此看著。他們立刻各自看到他們親人的相似之處,不禁往後縮。他們把眼睛轉開去,又轉回來,好像集中了精神,他們就會發現一個比較能忍受的形象。對於卡爾漢來說,那女孩子的臉彷彿反映了天空的赤|裸裸。在絕望中,他靠近了些,然而,一個小小的形貌在她的眼鏡中無可救藥地升起來,阻住他,把他定在那兒。圓的、天真的,像一個鐵鍊環那樣的沒有特色,就是這張臉,命中注定要一直往前,推向將來,創辦一個節日又一個節日。像一個老手推銷員,它向來就在那裡等著他,要承認他。
道太嚇人了,卡爾漢說不出話來。
「昆西病院,」女孩子說。「不然你以為在哪裡?」
他的姑婆瑪蒂抓緊了拐杖的手把,要從椅子裡撑起身來。「我們要早點兒吃晚飯,」另外一個姑婆說,「因為瑪麗.伊麗莎白要帶你去看選美,七點鐘開始。」
「這會是我的第一部,」他冷冷的說。「妳有看見過他麼?」
「是那人,他自個兒出殯,」男孩子帶著敬意說。「另外五個,大抵是射殺了的,昨天就出殯了。一個大葬禮,不過,他死得遲,趕不上。」
「你喜歡這節日的氣氛麼?」卡爾漢問。
暴躁地,他又發動了車子。
「要關他在那兒,他們該收他食宿費。」那老人說。
「既然他瘋了,他不用負這個責任,」他的姑婆貝西說。
「我希望你給我們說公道話,」他的姑婆叫道。「絕少人這樣子。」
他引起經文來,她們好像放了心。「襯著那小菸斗,」他的姑婆瑪蒂說,「他不是可愛麼?」
一到了人行道上,他就受到盛放的杜鵑花的感染。它們那色彩的浪潮好像一直沖洗過草地,那粉紅和紫紅的浪峰,那白色的和一個近乎紫羅蘭的說不出來的色澤的浪,那狂野的黃中帶紅的浪峰,洶湧著沖到白色房子的前沿。那濃豔的色彩幾乎使他屏息,心中暗暗喜悅。青苔從古老的樹上垂下來。那些房子,是南北戰爭前的破房子中最雅緻的。他曾祖父的話語,遺留下來,做了鎮上的標語,正好表現了這塊地方的汙點,那就是:美是我們金錢的收穫。
「他是個壞人,壞人,壞人,」她說。
「你要證明自己能夠站在那兒,看一個人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她說。「你要和他一起挨過去。我整個晚上都在想這個。」
「我打算寫篇非小說的研究,」那女孩子說話的聲調,明明白白的顯出,小說她不屑寫。
「我不是說妳抽象的發現,」男孩子說。「我是說妳具體的發現。妳有看見過他麼?他什麼長相?小說家的興趣不在狹隘的抽象觀念——尤其是那些明顯的。他是……」
「有女朋友麼?」他的姑婆瑪蒂問。
男孩子坐著,不知所措,而那車子,彷彿自己作了選擇似的,轉彎開向入口處。車子毫不費力的開過一個水泥拱門,門上刻著「昆西州立醫院」。
他們默默的走完另外兩條街,但是,兩個人都好像受到震動。法院在望的時候,他們穿過街道走過去;瑪麗.伊麗莎白把票塞給一個站在入口處旁邊的男孩子;入口處是用繩子把廣場圍起來造成的。人們正開始在裡面的草地上聚集。
她還坐在那兒,眼睛也沒有離開過他。她的凝視可能就是鷓鴣鎮本身的沒有深度的凝視。
「興格爾頓,」男孩子說。「他光顧過你這鋪子麼?」理髮師開始剪他的頭髮了。聽見一提起那名字,他的臉上起了一種特別的不屑的神色。「今天晚上選美,」他說,「明天晚上樂隊演奏,星期四下午,花車大遊行,有小姐……」
卡爾漢把手搭在那女孩子的背上,引她到會客室裡;兩人緊挨著坐在一張巨大的黑色皮沙發上,而五呎外,打對面的是另一件一模一樣的傢俱。會客室裡,除了一個角落上擱了張搖搖欲倒的桌子,桌上是一個白色的空花瓶外,再也沒有什麼了。一個上了鐵條的窗,把方格子的濕光投在他們腳下的地板上。這地方,除了寧靜以外,什麼都可以說得上,但在他們四周卻彷彿有一種強烈的寂靜。大樓的一端傳來不歇的哀悼的聲音,細弱得像夜梟顫動的叫聲;另一端,他們聽見陣陣衝天的哄笑。就近,一陣陣單調的咀咒像機器那樣有規律,不斷打破四周的沉靜。每一樣聲音,都好像孤立的,和別的聲音沒有關聯。
「那麼,什麼阻止你去看他一眼?」她問。「幹嘛問我他什麼長相?你自己去看看。」
吃飯的時候,他從頭到尾都冷落那女孩子。他對兩位姑婆的巧妙回答,尤其冷嘲熱諷,可是她們沒什麼腦筋,並不了解他的含義,而且他每說一事,她們都笑得像傻瓜似的。有兩回,她們叫他「小羊兒」,那女孩子吃吃的笑了。此外,她沒做什麼表示她愉快。她那眼鏡後面的圓臉還是稚氣的。痴呆的,卡爾漢想道。
「那可以給妳,」卡爾漢咕噥道,「一種比較平衡的人生觀。」
她抬起頭,好像看穿了他。「一個基督形象,」她說。
他跟著她走上法院的石級,走進一扇門邊。他的惱怒大得自己也沒有注意到,他走過的那道門就正是興格爾頓站在那兒開槍的地方。他們走過一個空洞的,像穀倉似的大堂,沉默地走上為菸草沾汙了的梯級,到另一個像穀倉似的大堂去。瑪麗.伊麗莎白在草織的袋子裡找出一把鑰匙,開了她父親辦公室的門。他們走進一間濶大而破舊的房間,裡面陳列著法律書籍。把他作軟弱無能的人一樣看待,那女孩子從一堵牆邊拉兩張直背椅子,放在臨前廊的窗子前面。然後,她坐下來,瞪著眼看外面,顯然立刻就為下面的景緻吸引住了。
「我們該帶一部錄音機來!」她叫道,「那我們一生都能聽見他的話了!」
「對了,」孩子說,「六個,眼也不眨。我自己就認識四個。」
「不必自己回來,」她說,「我們都幾乎到那兒了。」她擤了擤鼻子。「我要他知道有人站在他那邊。我要對他這樣說,不管那會對我怎麼樣。」
「那無辜和*圖*書傢伙的葬禮,」卡爾漢大叫,還朝街上點點頭。
理髮師獨自在店裡,從他讀的報紙後面抬起頭來。卡爾漢說要剪髮,就感激地坐在一張椅子上。
「讓他跟她坐吧,」金髮的守衛說,「她是他姪女。」
「他和我還是姻親吶,」那理髮師怒沖沖的說,「可是他從不到這裡邊來。他太小器,不讓人家給他理髮。他自己理。」
「好極了,」男孩子說話的聲調,她們不會聽見,但他希望瑪麗.伊麗莎白聽到。
他送她到她的門口;離開她之後,他的精神昏陶陶的亢奮了一陣子,然後就垮下來。他知道,去看興格爾頓的想法,自己不會單獨想起來。那經驗會是磨人的,但那也許使他得救。眼看興格爾頓在苦難之中,也許使他自己吃夠了苦頭,就此斷然從商業的本能中超升出來。做售貨員,是唯一他證實了自己拿手的;可是,他不可能相信,每個人都是生而平等的可以做藝術家,如果他能受苦就能做到。至於那女孩子,他不信看見興格爾頓會對她有什麼用。她有那種特別的、令人生厭的熱狂,這是聰明的孩子特有的——一身的聰明才智,卻無絲毫感情。
幾分鐘後,他躲開她們,把手提袋拿到樓上去,然後再下來,準備到外頭去,鑽身到資料裡面。他本意要用整個下午,就興格爾頓的事來訪問別人。他想寫些東西,為那狂徒雪冤;他希望寫了出來,好得減輕他的罪過,因為在興格爾頓底純潔的亮光中,他的雙重性,他的影子,投在他面前,比往常更其幽暗。
至於興格爾頓,他用那略為不對稱的綠色眼睛盯住卡爾漢。「你要拿我怎辦?」他尖聲嚷道。「說呀!我的時間寶貴。」那雙眼睛,差不多正是卡爾漢在報紙上看到的,只不過,這一雙裡面的逼人的光芒中多了一點兒蛇蠍的品質。
那孩子好像沒有領略到這話的意思。
她把注意力轉到窗外,而卡爾漢在那裡視而不見。兩人彷彿都各自突然陷入一些巨大的私人問題裡。聒耳的歡呼聲斷斷續續的從外面傳來。每隔幾分鐘就有音樂和掌聲,但兩人都沒有理會,彼此也不理會。最後,女孩子抽身離開了窗前,說,「要是你知道個大概,我們可以走了。我寧願回家看書。」
「這讓我做嘔,」她說,「我隨便寫那麼兩筆就要把它結束。」
「我也上去,」他說,按捺住自己,「我倒想看看一位偉大女作家做筆記。」
他們要在柵門的一百碼內停下來,那時,一個肥胖的,戴白帽子的護士領了一隊病人,七零八落的穿過他們前面的馬路,像一群年紀大的學童。一個牙齒不整齊的女人,身穿糖果條子衣裳,頭戴黑羊毛帽子,朝他們揮舞拳頭,而一個禿頂的男人起勁的搖手。這隊人慢吞吞的走過綠草地到另外一座建築物的時候,其中幾個投出了惡狠狠的目光。
「夠了夠了,老爹,」懶散的守衛說。
男孩子跳了起來。
「不可饒恕的罪過,」卡爾漢提高了嗓子說。
「妳看妳看,」卡爾漢和藹的說。他把手擱在她背上,輕輕推了她一把;她又再開始向前挪動了。
男孩子茫然看著她。
兩個魁梧的守衛走進來,而興格爾頓在他們中間,像蜘蛛那樣。他把雙腳提起來,離開地板,兩個守衛就得掮著他。咒罵聲正是從他那兒傳來的。他穿了一件醫院的袍子,是在背後打開和繫上的那種;他的雙腳塞在黑鞋子裡,鞋帶已經拿走了的。他頭戴一頂黑帽子,不是鄉下人戴的那種,而是黑色常禮帽,像電影裡的槍手可能戴著的那種。兩個守衛走到空沙發後面,把他盪過沙發的背上,然後,一邊按著他,一邊各自繞過沙發的扶手,在他旁邊坐下來,咧嘴笑著。他們可能是孿生兄弟,因為,雖然一個金髮、一個禿頂,兩人都一模一樣的有那種好脾氣的傻乎乎的樣子。
「妳要記筆記麼?」卡爾漢問,聲調裡有重重的嘲弄意味。
(全書完)
「去看究竟他的眼是棕的還是藍的;給你自己那麼一點點自覺存……」
「我來之前就知道大概了,」卡爾漢說。
「是,」他的姑婆貝西說,「——可特別。他從來都不遵循。他不像我們這裡別的人一樣。」
「妳連基本常識都沒有,」卡爾漢說,「如果妳以為可以帶著錄音機去接近這樣的一個人。」
正要踏出屋子,他的姑婆貝西叫住了他,說,「六點鐘回來,小羊兒,我們要叫你吃驚一下,是甜的。」
「啊——,」理髮師喃喃的說,「我料到準是這一類的。」一會兒之後,他說,「你寫過些什麼?」
「我要去,」她嘎聲說,瞪著眼看他。「我要見他。」眼鏡後面,她的雙眼顯得比原來大些,而且好像有些濕。「我要面對這個,」她說。
男孩子坐在那兒,楞住了。
卡爾漢粗魯地保持緘默。他試著要把她從自己的意識中塗抹掉,好得能夠重新在其中豎起興格爾頓的形象。他已經完全失去興格爾頓了。雨落下來,灰茫茫的一片。他們到了公路上,卻僅能看見那邊淡淡的一線樹林。女孩子不斷的往前靠,瞇覷著眼看那濛濛的擋風玻璃。「要是一輛貨車從那裡出來,」她說,帶著傻笑,「那我們就完蛋了。」
他的姑婆貝西意味深長地歪著頭。「卡爾漢,」她說,「我們不想你使我們失望。」她們斜著眼看他,就像剛剛覺察到,她們一直把玩著的這條寵蛇也許到頭來是有毒的。
卡爾漢僅僅能夠保得住一些風度。他的姑婆們以為這是一次情人雨中出遊,在門口還吻了他;她們站在門廊裡傻裡傻氣的揮動手,一直到他和瑪麗.伊麗莎白進了車子,開走了為止。
女孩子臉白了。「你不會去的,」她說,「你夠不上那麼的自覺存……」
一堆低矮的建築物,幾乎看不見的,像一片疣子,在他們右面的小山上蓬勃地長了出來。
小孩子把舌頭塞進瓶子裡,又靜靜的抽出來,眼睛盯著他。
「那有什麼房子,」理髮師說。「房子要垮要垮的,他連五分錢也不花來修理一下,沒有女人要他。那是唯一他老是要花錢的東西了,」他說,腮幫子裡弄出些粗俗的聲音。
他們彼此看著,明擺著強烈的厭惡。卡爾漢覺得,如果他盤問個夠,他會暴露出她根本的淺薄。「既然我們用的形式不同,」他說,再次帶著他嘲弄的微笑,「我們不妨比較一下結果。」
「都是好漢,」老人說。「死在崗位上。我們給他們弄了個英雄的葬禮——全部一起,一次大禮。比勒的家裡人催殯儀店的人快些弄好,讓比勒也趕得上加進去,不過我們決心要比勒趕不上。要不然可真個丟臉。」
「不了,」卡爾漢說,他的嗓子提了起來,「現在他正受苦。他是代罪羔羊。他擔負了這個社區的罪過。為別人的罪犧牲了。」
「你知道,因為你常在那裡,」男孩子說,幾乎控制不了他對這個頑固傢伙的討厭。
「討厭,」男孩子輕輕的說。
「已經到了三十,頭臉還是滑嫩得像個小孩子似的,」她說。「你最好加把勁找個女朋友。哈哈,你現在要怎麼樣了。」
理髮師是個高而憔悴的傢伙,眼睛的色澤大抵比以前要淡褪了。看起來,他像一個吃過苦的漢子。他把布放在男孩子身上,站著看著他圓圓的腦袋,好像那是個南瓜而他正考慮說怎樣把它切開。接著,他旋過椅子去,讓卡爾漢臉朝鏡子。他臉對著一個圓臉,一點兒也不出眾,而又天真的樣子。男孩子的表情凶起來了。「這麼一口鳥氣你也像他們一樣嚥了嗎?」他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問。
「他們不會讓我們見他,」他咕噥道。
「不是,」男孩子沉著臉說,「我是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