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嬌百媚多情女

他一見到我,立刻向我求婚,但我說:「跟十兩力士結婚?太可笑了吧!」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而且收入頗豐,不缺女人,因此並未對我糾纏,只說:「那我們常常見面就好了。」因當時我大病初癒,他也不敢怎樣,但後來他每次巡迴表演回來,就會每天跑來找我。
事實上,伸子在肉體上的需求的確很少,所以看來並不怎麼苦惱。她努力工作賺錢,在生活上極為節儉,但又時常為了幫助別人而損失慘重。田代先生說她是金錢的奴隸,雖然一直虧本,他還是說:「做得好,伸妹,做得好。」但實際上他卻很懷疑。自己過著簡樸的生活,卻把賺來的錢浪費掉,還能叫做好嗎?幫助別人果真能稱為善行嗎?
近來我變得很多嘴,自己都覺得討厭。別人拿東西給我時,我會說謝謝,以前我都只是微笑以對。如果人家送我當季較少見的禮物,我還會很自然地說出「這個現在很難買到呢」的話來。假使光是這樣,我還不會特別討厭,但實際上是,當我收到不喜歡的禮物時,雖然我會笑著說謝謝,可是聲音非常冷淡。以前先母若收到喜歡的禮物,就會表現出大喜過望的樣子;但若收到不喜歡的,就立刻別過頭去不理對方。在孩童眼中,那代表的是貪婪低賤和卑鄙下流,因此我詛咒她的愚蠢無知與毫無教養以前的我收到禮物時總是一言不發微笑以對,近來卻會很自然地說出多謝這類廢話,而且有時是說「真是萬分感謝」,有時則說「謝了」,從用字遣詞和語氣聲調就可自然區分出來何者是冷淡的態度,比不說還糟糕,於是我會憶起先母的貪婪與下賤,因而覺得毛骨悚然,非常討厭。
「不要!」
我最討厭的就是生病和死亡,死亡比生病更討厭。如果在戰火剛延燒到本土來時就逃到深山裡,那就安全了,可是那時候空襲還沒開始,要我逃到毫無娛樂設施的鄉下去,我可不願意。
「二十分呀!我還以為是兩分鐘呢。妳在想什麼?」
「是呀!真是命中注定的。」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很不巧地,我沒有榮幸讓年老的貴族或富翁來親近,反而跟一個名叫三木昇的電影演員結為朋友。此人唯一擅長的就是炫耀自己的英俊外表,以為美貌就是財富。這種觀念使他對藝術的心理準備失去了根柢。他說自己最擅長的就是彈吉他,如果讓他飾演一個懷才不遇的吉他手,演出一段深刻的悲戀故事,那麼他的演技一定會立刻風靡全世界,因而成為時代的寵兒。不過因為他實在長得太出色,所以遭到同僚嫉妒陷害以致無法實現理想。他又說要彈吉他給兩位小姐聽,強邀她們到他家,糾纏不休。她們只好一起去,一聽之下立刻知道他是在吹牛,彈得簡直就像外行人,只有他自己陶醉其中,而且還亂改調子,亂撥亂彈,不僅沒有情調,簡直就是開玩笑。
「為什麼?」
「日本怎麼不快點輸呢!像這麼貧窮的國家,我已經受夠了。聽說對方的軍隊只要兩天就能建造一座機場,他們一定要吃起司、牛肉、咖啡、巧克力、蘋果派和威士忌,不然就不能作戰,那不是很了不起嗎?日本呀!你為什麼不快點滅亡,早日成為他們的領土呢!到那時候,我唯一感到遺憾的就是日本女人都會想要穿洋裝。要是貼出公告說不准穿和服,那我該如何是好?妳穿洋裝很好看,所以沒關係,不過到時候妳可要好好努力。」
兩個男的都去泡溫泉時,伸子對我說:
「說什麼會遭報應,真是的!」
「有開|苞費可以收啊?我以前是免費奉送的哩。」
他已看穿我的本性。除了全盤接受外,他還盡心盡力想要滿足我的本性。他唯一敢加在我身上的束縛就是告訴我:「請妳盡量不要紅杏出牆。如果紅杏出牆,請不要讓我知道。」
「叫我如何是好?惹怒了田代先生根本是不智之舉。可是他說什麼也要跟我躺在同一張床上向我求愛,那怎麼行呢?我絕不讓男人看見我睡覺的樣子。而且,就算躺在同一張床上勸我獻身,我也不會應允,到時候他一定會很難堪,下不了台,我可不想看到他那狼狽不堪的樣子,因此,到時候或許我會勉強答應也說不定。可是,如果是在那種情況下獻出貞操,那以後我一定會很孤單寂寞,將來的下場一定是很悲慘可憐的,對不對?所以,我看我乾脆主動把貞操獻出去算了,但我又不想這樣自暴自棄,到底要怎麼辦才好呢?幸子,請妳教教我吧!」
對我而言,「一無所有的我」只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那是我站在新生的原點時的姿態;「一無所有的別人」則是陪著我重新出發的可靠夥伴。在這裡,小孩哭著喊肚子餓,大人們因寒冷與擔心而面無血色,焦慮不安;病人在呻|吟,所有的人都渾身是泥,但我並不因他們骯髒而討厭他們,我不會對他們感到不放心,也不會害怕,只是覺得和他們很親近。對我這類少女(雖然我不知道像我這樣的少女有多少人)來說,什麼日本、祖國、民族之類的思想都太過偉大了,那些話都很虛偽,那些事根本就解決不了。報紙和收音機每天都在大喊祖國的危機,街頭巷尾都在傳說日本即將亡國,可是我卻相信自己一定能活下去,而且相信人窮智生,船到橋頭自然直,那是我的心中之瘤。因此我認為,根本就不用管日本將會如何。
我有睡覺不關燈的習慣。即使在戰爭期間,若不點個小燈泡,我也會睡不著。戰爭時,我最討厭的就是黑暗,因為沒有亮光,什麼都看不見。半夜醒來時,若電燈已被關掉,我會以為自己死了,因而驚慌不已。或許我天生就比普通人怕死吧!
「沒辦法。發生太多事了,單身女郎總是會這樣。」
「什麼?」
翌日,阿越已恢復開朗。跟我春風一度後的心情顯然已壓過了正式比賽落敗後的心情。他自己也已瞭解。能夠讓他達到這種心境,我也感到十分愉快。
平時我獨守春閨,一個人躺在床上讀書沉思,昏昏沉沉正要入睡時,久須美就會來訪。這時無論那本書多有趣,無論想得多入神、睡得多安穩,我都會斷然捨棄,而且無怨無悔。我會笑臉相迎,要求他憐香惜玉。為了要和他同登仙境,我會伸出雙臂等他。我使出渾身解數,把那種自然形成的千嬌百媚表露出來。
阿微如果回富山,路上會經過赤蒼,家母的丈夫就在赤倉的山上避難,因此我在考慮是否要跟阿微同行,然後到山上的別墅報告家母的死訊?或者要留在此地繼續上班呢?正在猶豫不決時,棉被和毛毯的主人跑來,說他們要走了,就把棉被和毛毯拿回去。不得已,我只好決定上山。就在此時,公司的常務董事來看我。他這樣親自跑來找我,帶給我很大的勇氣,而且他會設法幫助我。
久須美只好爬起來。他已經快忍不住了,一躺下就會睡著,所以只好坐著。他一直看著我的臉,不久就開始打盹。我伸手去搖他的膝蓋,他吃了一驚醒過來,我面露微笑,從下面仰望他,發覺他也在笑。
阿越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但我全心全意在想自己的事,所以不管他,繼續說:
「就是你以前說過的呀!你說什麼當細姨的人如果紅杏出牆,絕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因為會受報應。報應是指什麼?」
「你是我可愛的老爺爺,可愛的聖誕老公公。」
「好。」
我點點頭。
久須美(常務董事),今年五十六歲。
讓我有這種感覺的人是久須美。我要怎麼對他表達謝意才好呢?我最苦惱的就是這件事。我外遇時所得到的快樂和穿新衣時得到的快樂性質是相同的。我跟別人通姦時所苦惱的是對方都有主動追求的意志,非常固執,糾纏不休,這點和衣帽鞋子不一樣,因此我對自己的紅杏出牆絲毫不感到後悔。在這個海灘上,曾經有許多人企圖誘惑我,其中有大學生,也有像地痞流氓之類的人,還有看來像在做黑市生意的紳士,他們會邀請我去喝茶、散步或跳舞,不過我一律搖頭拒絕。那個時候我會想:若接受邀約,便是對不起久須美;不讓別人玷汙我的身體,就是表達我對久須美的謝意。但後來我總覺得這種想法似乎太庸俗了。以前先母每次教我人情義理的事情,我都會感到很不高興,並且反抗她,憎恨她的愚蠢無知,但如今我自己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庸俗不堪,言行舉止像個正在演出義理人情大戲的木偶,因此感覺很不愉快,而且又覺得彷彿再度見到先母似的,時常感到痛苦難過。
「真是多虧這髮髻了。」
在相撲力士本人心想「完了」的那一瞬間,勝負就已決定,再也無法挽回。倘若是別的事,「完蛋了」想個一兩次也不會怎樣,可以東山再起,捲土重來。但相撲比賽不行。我認為相撲的規則很殘酷,簡直是慘無人道。相撲選手的心大都很單純,行事作風乾脆,這是因為他們的人生事業經常只要一次「完了」就真的完了。在人性心理上,等於是剛開始就結束了,因此他們在交手的剎那間會產生無數的想法,那些想法在一瞬間被壓縮成一點,那是人性心理中最強烈的感覺。他們經常看見那至極的悲痛,宛如自己在嘲笑、輕蔑、侮辱自己的悲痛般,只要一次「完了」就決定一切。但他們沒有一個發覺那種悲劇,他們全都是單純而糊塗的人。
「妳這不算紅杏出牆嘛!是因為妳的心太軟,才會變成這樣的。」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正好和性冷感相反,我會產生無比強烈的快|感。但我不認為那種快|感是必要的,所以我從來不認為男人是必要的。即使有時會感到有需要,我也可以馬上轉換心情,立刻將那種需要忘掉。我在跟那六名男子做|愛時,一點也不認為自己是個愛被摧殘、人盡可夫的淫|娃。登美子連在電車上和路上都會因看到美男子而情不自禁地滿臉通紅、渾身顫動,因此我認為她才是一個見異思遷、水性楊花的騷包。跟男人做那種事,我認為只要平凡適度就好,我喜歡那樣。其中也有些男人會在做|愛時玩許多花招,企圖讓我因不斷達到高潮而欲|仙|欲|死,但我每次在事後回想起來,總是感到很不愉快。我總覺得自己好像被男人大肆蹂躪並狠狠羞辱了一番,所以我很討厭那種會在性|交時耍怪招,亂操女性的男人。做那種事,必須要平凡適度合乎常識才好。
不過,由於久須美十分寵愛我,有時我也會生出反抗之心。說反抗好像太小氣應該說討厭。我很不喜歡起伏不定的風波,也不喜歡過度的感動或感激。我對「充分」感到很不滿,或許是出於我的任性。我把媚態獻給了一個又老又醜的男人,獻給了一個事先萬萬沒想到的男人,結果被想成是一種束縛,是不自由的,因而感到後悔。實際上,我把那種反抗之心當成是徒勞無功,白費力氣的,但那是自然而然產生的心理,所以我也無可奈何。
阿越擁有都市人的潔癖,因此第一天打輸後,雖然還是很想獲勝,以便和我上床,但卻一直認為就算那樣,也是出於我的同情,並非光明正大依照約定得來的,所以自己老是無法釋懷。
「可是我從明天開始,必須參加臨時舉行的比賽,連續三、四天都要出場。那跟正式比賽不同,我有人情上的壓力,不參加不行。」
戰爭結束後,我在路上偶遇三木昇,於是兩人相偕一起去喝茶。那時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向我求愛,說他床上功夫十分了得,精力旺盛超乎常人,可連續大戰兩天兩夜,還能一面吃枕邊的吐司和蘋果,一面繼續做性|交動作,所以再怎麼淫|盪的女孩都會如痴如醉、欲|仙|欲|死,進而對他死心塌地萬分感激。我回答說我不喜歡欲|仙|欲|死。他以為我是因為害羞才這麼說,在半路上就摟住我的肩膀說:「來吧,可以吧?」我就那樣被他摟著走了約一百公尺,但我那時候心裡都在想吃的,根本就沒注意到身邊這個男人。
表面上,母親每週一次下山來看我。但她其實是去和一個年輕男子幽會,只是她不想讓我知道。由於當時的交通和通訊都很不方便,常常弄錯約會的時間地點,或者錯過約會時間而等不到人,所以她乾脆將那男人約到家中飲酒作樂,有時還讓他留下過夜。
「你這是強人所難,卑鄙懦弱的做法。我不想死,你怎麼可以強逼我去死!要見閻王,你何不自己一人去見!」
「嗯,就算是吧。外面的大海真美,如果這裡是我的家就好了。我今天一大早就在想這件事情。」
「我真是不瞭解妳。」
「還睡不著嗎?」
「什麼報應?」
以前田代先生叫伸子與我同住,就是希望我設法把風騷淫|盪的精神傳授給伸子.後來也常故意在我面前向她求愛,但我都是面露微笑袖手旁觀,從未幫過他。
我沒有祖國,我永遠只有現實。現在這些慘狀,對我而言並非祖國的命運,而是我眼前的現實。我只接受現實。對於現實,我的原則是不詛咒也不憎恨。我只要不接近那些該詛咒該憎恨的事物就行了。只有一件事是我這種不接近主義無法解決的,那便是我的母親和所謂的家庭。我生到世間,並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我不能選擇自己的生身父母。不過,所謂的人生大概都是像這樣漫無計劃,身不由己的吧!能否邂逅心上人,全賴偶然。但我認為這句話並不是絕對的,所以在男性的愛情方面,我並不擔心,但若是對母親,那就很難辦到了。我很討厭所謂的「最」好或喜歡之類的說法。有人說那只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但我認為五十步和一百步有很大的差別。也許有人會說差別不大,但我認為就算不大也是有五十步的差異。對我來說,這差異就是所謂的絕對,因此我只能選擇其中之一。
阿越在溫泉旅館中依舊意志消沉、悶悶不樂。我勸他喝了幾杯酒。當我們正要開始翻雲覆雨時,我說:
家母說三月十日陸軍節將有大空襲,所以她打算在三月九日回山上去。但因和男友的聯絡出了差錯,所以到了九日晚上才見到男友,於是把他帶回家喝酒。她為了這一次會面,事先還從山上帶來雞肉。當時我尚未就寢,便陪著女傭在昏暗的燈光下做菜。警戒警報響起時,家母的酒宴還沒結束。我正在聽收音機,她來到收音機前面,藉著刻度盤的微弱光線又繼續喝起酒來。收音機的報導說,有三架敵機從房總的方向飛來,未投彈就飛走了。不久又有三架從同樣的路線飛來,也是未投彈飛走。既已飛走,警報將可望解除。正說到這裡時,外面崗哨的人突然大喊:「敵機投彈了!失火了!」」我們頭上立刻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到二樓窗邊觀看的女傭也大喊:「糟了!到處都著火了!」當我因來不及反應而茫然呆立時,空襲警報也響了。
然而在男女關係上,那種年輕的目光最多只是風景罷了。像在林蔭道上散步、快快樂樂逛街購物、看電影、喝咖啡之類,一般人都認為那是情侶的特權,但我的看法卻正好相反,我認為那些只不過是在享受偷情的樂趣,是虛情假意、逢場作戲,有如幻夢一場。
「喂,我要去死,妳也一起來死吧!」
五分鐘過去了,我越來越害怕。外面毫無動靜。我走進伸子的房間,他們兩人還沒睡。我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伸子讓我躺在她的棉被裡休息。
我被男人摟住肩膀或牽著手時,都不會想要掙脫,因為那太麻煩了。如果只是想摟肩牽手,那就讓他為所欲為好了。可是這樣男人就會得意忘形,以為我有那個意思,於是會要求接吻,但我總是把頭轉開。不過我也有幾次讓他們得逞,因為覺得還要扭開頭,反而更麻煩。一接吻,他們就會要求我獻身,當我回答說「嗯,等下次吧。」之後,我就已經把他們忘掉了。
我伸出雙臂,全身上下自動流露出渾然天成的媚態。這種媚態除了久須美之外,任誰也未曾看過。我現在只不過是https://m.hetubook.com.com個妖精,一個由我的溫柔之心所幻化而成的妖精。
「怎麼辦?」
登美子好像患有性冷感症,可能因為這個緣故,她一見到美男子就會渾身顫抖,全身僵硬,呼吸困難,雙拳緊握,好像被什麼壓住一樣,但我不會那樣。
「是呀!不管我怎麼追,伸妹都不理我。最近政府命令飲食店都要歇業,逼得伸妹走投無路,差點就要跑去賣淫。這時候她才知道我有多好,對待我的態度也稍微改善了。前幾天我聽說她要來,認為這是好機會,所以想在這個地方再度求她獻身給我。今天應該會成功吧。伸妹,妳覺得怎樣?看他們如膠似漆的樣子,妳再不動心,我就受不了啦!」
「什麼都沒想。」
世上沒有真正醜陋的人,所以美麗也不會永久存在。任何事物的美醜指的都是剎那間的美醜,但對我而言,床上的久須美是永遠俊美而可愛的。
戰爭結束後,久須美給我一棟房子。他對我寵愛有加,有一次還主動向我說:「我不知道妳今後會有幾位情人,但我知道妳絕對找不到像我這樣寵愛妳的男人。」
「那你明天一早再搭火車回東京好了!」
「氣味」究竟是什麼?
其實我早就料到伸子會這麼做。
像我這種行動遲緩的人,在速度上都比不上一般人,但我若與人有約,就會把赴約當成義務,因而形成一種深深困擾我的強迫觀念。可是我畢竟是屬於慢動作型的人,所以就算有強迫觀念,也無法準時赴約。上班時,我會遲到兩、三個小時,甚至五、六個小時。有時到下班前三十分鐘才到公司,遭同事諷刺說:「現在才來呀!乾脆請假算了。」雖然我明知那時才上班是無意義的,但還是去了,可見那強迫觀念對我造成多大的困擾。只有久須美一人能瞭解我的苦衷,就算別人抱怨說:「妳就是仗著常董疼妳,才敢如此囂張。」他也從不責罵我,不僅如此,還時常安慰我。
我並不是故意偷懶,但我生性就不勤勞,即使對我中意的男人,我也不會特別盡心盡力。因此我在公司並不會感到自卑,大部分的同事也都對我很寬容。
我最討厭蟲的聲音,還有日本簫的簫聲。一聽到那些聲音,我就睡不著覺。如果是在砰砰咚咚吵死人的爵士樂隊旁邊,我反而能安心入睡。
「什麼事?」
「為什麼在那節骨眼上會氣衰力微呢?你不是又振作起來了嗎?當時你若不氣餒、不放棄,一定可以贏的。你有反敗為勝的實力呀!先前的比賽不是證明了嗎?下次你一定要堅持下去,不可以半途而廢。」
「咦,太多事?妳是指哪些事?」
田代先生開始喝他自己帶來的威士忌,伸子陪他喝,我則一個人先睡了。我像麻痺了一樣,很快就睡著了。
「你看開了。」
「真的嗎?」
「因為我只是一個沒出息的下位相撲手,窮途末路,一貧如洗;妳卻是一個喜愛尋歡作樂的女孩,揮霍無度,一擲千金。」
「為什麼?」
「就是這種事呀!」
阿越愣了一下,接著發出蒸汽般的呻|吟聲,把我放在木板套窗旁邊,然後穿著庭院用木屐走出去。外面一片黑暗。我沒有出聲喊他。
「不是那個意思。」
我如此激勵他,但他依舊愁眉苦臉不開心。看樣子,他可能是在第一次的信心崩潰後,就認為即使變得力大無窮驍勇善戰,也只是短暫的奇蹟,瞬間就會消失,於是更加不敢戀戰,接著又想到「完了」,這一來就變得全身無力軟手軟腳,終於一敗塗地。
「對不起啊!」
當我跟中意的人約定搭火車旅遊時,即使是跟久須美,我也會遲到兩、三個鐘頭。舉例來說,有一次我行裝整理好,正要出門時,有一位已退休的老伯來訪。他隱居在附近,跟我很熟。當時他說:「妳看,這是我用家裡的孟宗竹做成的菸盒子。」同時把菸盒子拿給我看,然後又跟我暢談了一兩個小時。就算是討厭的人,我也不會對他說:「現在我有事,你回去吧。」何況這位老伯跟我很要好,更不能叫他回去。兩邊都是我喜歡的人,我無法靠意志來決定要犧牲哪一邊,最後是由存在於我眼前的這股力量來決定。我被眼前這股現實的力量牽著走,直到其中一邊被忽略為止。對我來說,那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我無法抵擋。
「不是說有臨時舉行的非正式賽嗎?你可以不回去參加嗎?」
「不過,伸妹卻說要維持處女之身,守身如玉。實在是太荒唐了。她還說,若跟我同床共枕,將會愧對我的妻子。唉,夫人(他都如此稱呼我),俗語說食色性也淫慾乃是人類的本性。耶穌說,女人只要心裡在想男人,就已經犯了姦淫罪了。心靈和身體是同一回事。她說芳心已屬於我,但身體不給我,真是前後矛盾。所以我叫她多多向夫人妳學習。我說夫人一向不會把什麼姦夫淫|婦和守身如玉的問題放在心上,但她不信。如果她不來這裡看看,還會認為老闆和妳可能有比外遇更密切的關係呢。伸妹就是因為太過於珍惜自己的貞操,所以才受那些大學生和小流氓崇拜。真是無聊透頂,但她卻不明白,真令人難過。夫人,她為什麼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呢?」
然而,當對象是久須美的時候,我就會春心蕩漾,嬌喘媚笑,伸出雙手擁他入懷,讓他的頭緊貼在我的胸部,以十指輕撫他的白髮,摸遍他全身,盡情陶醉在愛的撫弄中,達到忘我的境界。此時我的笑容、雙手、十指,以及溫柔的誠意都已暫時化為有形的精靈,化為妖媚之精、溫柔之精、感謝之精,連我自己的意志也指揮不動這些精靈。
「你輸得這麼慘,一定很難過吧?不會無動於衷吧?但是我卻很高興,所以要請你原諒我。是我不好,所以,來吧!阿越……」
沒多久,阿越就揹著兩斗米回來了,另外還提著四隻雞和很多雞蛋。他走進旅館的廚房,開始燒飯,並做相撲火鍋的菜,連旅館的女服務生們也受到他的盛大招待。
不管她怎麼說,我都不想對別人透露隻字片語。因為那種事太無聊了,不值得一提。戀愛原本只是那樣而已。
總之,伸子因為有田代先生和我們在背後支撐,所以即使一直虧本也沒出事,不過她也很煩惱,認為一旦以後自立更生,不知能否像現在這樣經營。她是個精打細算的人,辦事周到,因此真的非常苦惱。
儘管如此,當我們住進這家海邊旅館後,他忽然像想到什麼似的對我說:
「因為我還沒睡著。」
「你不能睡。」
日本人隨時都會笑,連弔唁時也笑。如此看來,我大概算是典型的日本人吧!別人若向我搭訕,我就會笑,但我很少答話。換句話說,就是用微笑代替回答。因為日本人在打招呼時總是說些老生常談的話,讓人不想回答。譬如說「今天天氣很好」或「今天很冷」之類,不講也知道。我若回答「你說得很對,真的是那樣」,對方反而會看不起我,把我當成小傻瓜。所以我只能笑一笑,不能回答。我喜歡對別人好一點,不喜歡自作聰明。看不起別人或把別人當傻瓜之類的事,我做不出來。別人說天氣很好、很冷之類的寒暄話,我卻把那些話照字面上的意思當真,這就是我絕不把別人當傻瓜的證據,而且我還會露出最親切的笑容。但我要是微笑,別人就會說我賣弄風騷,不然就說我好像很淫|盪。
因此,我一見到常務董事,就鬆了一口氣,安下心來。我立刻改變主意,拜託阿微順道去別墅傳話,然後跟常務董事一起離開。
公司裡所有男人,包括普通職員、課長、經理、董事等,依照出社會後的職位大小的順序,一個個全都來追我,但我只對董事抱持好感。那些少年郎追我只是想得到我的身體,這我倒不討厭。雖然我在肉|欲上的要求並不高,但我認為男歡女愛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完全不排斥情感的世界。所以,即使三木昇除了好色與性|欲之外就一無所有,我也不會因此看不起他,我做不到。我只是討厭他在精神層次的某些方面,總之我也不太清楚。
「講出來只會被人家笑。」
不同的時候,我必須換穿不同的衣裳。我的衣裳分很多種,有些是早晨起床到送久須美出門為止穿的,有些是白天穿的,有些是晚上穿的。即使窩在家裡不出門,我也總是不停地換裝,不然就覺得活不下去。白天昏昏沉沉睡著時,如果身上沒穿著中意的衣服,我就無法安心入睡。倘若買了漂亮的鞋子,我會一天到晚穿著那雙鞋子走路,就算下雨天,我也會忍不住穿上新鞋外出散步。衣裳之類不用說,就連帽子和手提包也是一樣,每次買了新的,我就穿戴在身上,毫無意義地上街逛個幾圈。外出時,最令我感到愉快的並非看電影,也不是看歌舞伎表演,而是散步。當我穿上自己覺得很滿意的衣著之後,才會有不虛此生的感覺。
「你真的能買到嗎?知道哪裡才買得到嗎?」
真不好意思,最近老母復活了,我感到很惶恐,因為我長得越來越像母親了啊,還有——我每次發現母親,就覺得很害怕。
公司方面決定留下總社的事務部門和部分工廠,其餘的全部分開疏散到鄉下。我所屬的事務部經理變成了幾位廠長中的一位,他奉命要疏散到鄉下去,於是一直勸我跟他一起去。
當天晚上,我在餐桌旁向田代先生說:
「是千真萬確的呀!別再為難我了。如今再叫我紅杏出牆,我也不會覺得有任何樂趣了。」
其實田代先生跟來,反而可以幫我壯膽,因為正如他所說,他是專做地下生意的,雖然頭銜是久須美的祕書,但實務上的祕書另有其人,他是專門處理「地下事務」,譬如說,如果有被久須美玩過而拋棄的女孩,他就要負責收尾。最近在處理黑市物質方面,他也展現了非比尋常的才華。因此我不能得罪他。
家母的夫君是一家大商店的老闆,他已疏散到山上的別墅去了。家母接到通知,說那棟別墅所在的鄰村有一戶農家,還有空房間可供居住。她很想去那邊避難,但因我已被徵用,她捨不得走,所以深感煩悶。不久空襲開始,神田、有樂町、下谷等地一一遭到轟炸,鄰近的地區也都陸續遭到空襲,家母只好死心,獨自一人帶著行李逃難去了。她跟我一樣,最討厭生病和死亡。雪夫很小時,母親就決定栽培他成為醫生,這也是因為母親想要盡量活久一點的關係。
「就是忘了跟你說對不起呀!阿越,請原諒我。」
阿越(我們町內的人都如此稱呼墨田川)特別容易被自己心理的弱點影響比賽的勝負。尚未想到「完了」時還好,若把不利情勢想得太過嚴重,認為「完蛋了」,那就必敗無疑。我每次看阿越出場比賽,光看那瞬間的表情就彷彿聽到他在大叫「哇,糟了!這下輸了!」或「啊,畜生!什麼?這樣嗎?」接下來我就不忍卒睹了。
然而我並不愛我的母親,因為她把我當成一件商品看待,令我感覺十分為難。人都說我受到家母如此疼愛,一定很幸福,可是我一點也不認為自己幸福。
「既然想通,那就沒事了。當然,我也一樣,所以我能忘掉你。」
「虧你閱人無數,還不瞭解伸子的心。如今伸子已是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因此對她來說,處女之身便相當於唯一剩下的親屬,如果連這唯一的親屬也失去了,那她豈不是無依無靠前途茫茫了嗎?最後只有淪落風塵一途。女人不像男人那樣有生活能力,所以貞操對女人而言就如同親人一般,連我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都有幾分同感,真是悲哀。因此,你若要把伸子唯一的親人奪走,就必須給她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讓她即使舉目無親也能不愁衣食安然度日。而且你必須有所保證才行,也就是說,口說無憑,你必須拿出實際的東西來給她才行。」
「我不會想你的。」
田代先生很欣賞伸子的美貌、勤儉與幹勁,因此砸下大筆錢,想要靠她來大發利市,結果不但未賺分文,伸子還把每月收入的十分之一拿去送給田代的妻子,也不管自己有沒有虧本。由於萬事都出乎意料,田代先生知道後吃驚得目瞪口呆。此人視錢如命,為了金錢,任何事都做得出來,如今卻血本無歸,淘金夢碎,只好對酒店方面死心,但仍對純真善良、蕙質蘭心的伸子表示同情。
我太嬌生慣養了,當別人連白飯和稀飯都沒得吃,正在慢慢啃豆類雜糧時,我卻連雞肉、乳酪和蛋糕都吃膩了,而且還得到一套兩、三萬圓的晚禮服。儘管如此,我卻在想死,我時常忽然想到會餓死,我似乎只能想到死。
我勉勵他,然後和他一起走到外面。當天十兩級的比賽已經結束,緊接著就要開始幕內賽,久須美還坐在看台座位上,如果沒看到幕內級最強三組高手的最後大決戰,他是不會走的。他對我和阿越的事毫不知情。我打定主意後,突然發覺自己根本就沒把久須美放在心上,我心裡充滿了對阿越的同情,對相撲制度的慘無人道耿耿於懷,甚至對沉迷於觀賞最強高手大對決的久須美也開始有了憎恨之心。
田代先生搬進這家旅館之後,一直住在伸子隔壁,兩人之間隔著一道紙門。到目前為止,他都沒有達到目的。他都是在此住兩天,第三天就回家過夜,然後隔天又來旅館,那時他總是會吹噓道:「昨天我把太太好好疼惜了一番呢!」不過,他的行家哲學與外遇哲學似乎已露出破綻。他閱人無數,是男女之道的頂尖高手;金錢之道的蓋世能人;慾望之道的超級先覺,但因他至今都是以藝妓和娼妓為對象,從未上過良家婦女,所以根本就不知道世上很少有機會自動獻出玉體的少女,除了我這類賤妾型的女人之外。像我這種細姨命的女人,天生就是楊花水性|愛被摧殘。一般良家婦女若說到獻身,就算對方是自己最心愛的男人,她也會說:「討厭,人家不要。」即使毫不討厭也會說討厭;即使心中非常想要獻身,嘴裡也是說討厭;倘若對方霸王硬上弓,她也會抵抗。這是一種本能。我也擁有同樣的本能,但我都是用意識來壓抑這種本能,我認為這種本能是愚蠢又無聊,因為只要是女人,都會想要讓自己的心上人強|奸蹂躪。由於田代先生的對象都是一些談好價錢的妓|女,因此他一直以為男人有一種特權,可以在一開始就使用暴力讓女人就範,女人也很喜歡他用那種方式,那不但可以得到女人的身體,還可以得到她們的感謝。因為他是這方面的內行人,也就是通曉花柳界人情世故的風流雅士,所以雖然喜歡拈花惹草但卻認為若女人說討厭並反抗,就不能以暴力去強|奸,因為那是邪門歪道的做法。因此他向伸子求愛一直沒有用強|暴的方式,但依我看,若這樣持續下去,兩人的戀情絕對不會有進展。我認為這是一件蠢事,所以沒有教他們。有時我看他們的樣子,差點就忍不住笑出來。那時田代先生以懇切的口吻向伸子說:
「妳說得很對。我們相撲手平時看到的都是人和灰塵,像相撲場、觀眾、巡迴表演時坐的火車、旅社之類,不管去到什麼地方都會被那些東西纏住,真討厭。聽我說,幸子,我又害怕又煩惱,我已經不敢再參加正式比賽,也不敢回我的故鄉去了。我希望能和妳在這個地方逍遙自在過一生。」
「是的。」
「剛好幫了你一個大忙,讓你有機會和伸子來一次溫泉旅行,應該好好謝我吧!」
這是一種被創造出來的媚態,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發育成長的媚態,能夠欣賞這種媚態的只有久須美一人。
「就是要求你要獲得全勝呀!那不是慘無人道嗎?我真想叫你揍我一頓呢!」
墨田川是在鬧區長大,屬於理智型的相撲手。他擅長推功,筋強骨硬,身材雖不胖,但腰力夠,摔法也很行,傳說他甚至可以升到大關,是個前途光明的力士。他具有繁華商店街居民的特質,比賽時無論輸贏都很乾脆,而且都是在瞬間分勝負,但他缺https://www.hetubook.com.com乏纏鬥的意志,無法死纏不放堅持到底。在練習時也是一樣,贏得漂亮,輸也很乾脆。要是發起狠來,可以連續把五十人推出場外。其實力本可打敗高位階力士,無奈一到正式比賽就發揮不出來。他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會輸給實力比他弱的對手,那是因為只要情勢稍微不利,他就會以為自己完蛋了,然後立刻丟盔棄甲,一敗塗地。這是理智派的弱點,也就是說,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缺點在哪裡,所以會把不利的情勢想像擴大,未盡全力就先想「我完了」,結果真的輸了。其實就算情勢不利,也一直想「我完可以用蠻力死纏爛打,奮戰到底,但他就是缺少這種堅持下去的韌性,蛋了」,於是即被對方輕易打敗。對手越弱,他就越會如此。如果對手很強,那他大都能取勝。也就是說,面對強敵時,他一開始就有心理準備,因此氣勢如虹,將謹慎的注意力與旺盛的鬥志合為一體,於是便能取勝。
「不去了。挨罵也沒關係,管他什麼義理人情。我有時也想過過普通人的生活呀!妳看我這個髮髻,就是這個,證明我不是普通人。就像雞有雞的形狀一樣,這便是相撲手的形狀。我曾經以此為榮,還為此感到很高興呢。」
我是個年輕的姑娘家,所以應當要跟俊美的青年手牽手走在林蔭道上,叫美男子幫我提行李,跑去幫我叫車,要他們巴結我,服侍我,陪我去銀座逛街購物,和人潮互相追逐,在人潮的縫隙中彼此目光交會,相視而笑。
因為我有這種個性,所以我除了能體會別人的不幸之外,還能看出別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曙光。
溶於幕靄中的大海看起來像一片油,海岸邊燈光點點。這是個靜穆的黃昏。我雖然不是一個容易受風景感動的人,但現在內心卻感到很平靜,宛如詩人般,於是我和他在這個地方一直逗留下去。
「我有說過這種話嗎?我不記得了。不過,如果是那種事,那妳例外。」
「錯!妳聽我說。有一次妳生病了,可是妳自己沒發覺。妳睡著後一直盜汗,眼眶周圍黑了一圈,睡眠時看得很清楚,但眼睛睜開後就看不出來了,因此妳沒發覺眼眶也有點浮腫。妳睡覺時,我一直看著妳,當時我心中立即斷定妳是得了肺病,於是想像妳病入膏肓日漸憔悴,最後香消玉殞的模樣。我一直想,若要見到那幕情景,倒不如我自己先一命歸陰算了。如今我已不再那麼害怕死亡,因為我已日薄西山,行將就木,同時也因為我把離開世間視為散步走一遭,我甚至已將死神閻君當成知音密友。但妳和我大不相同。一個人到了像我這般年紀,自然就會產生一種思想,會把人間世界清楚劃分成年輕世界與年老世界。我在年輕時就已全無朝氣,喜歡獨處,非常孤癖,可說極為早熟。我發覺不只是我,所有的年輕人心中大概都有一層厚厚的陰霾。不過,當我到了一個年齡時,基於本能而對青春年少產生了無比強烈的憐愛之心與依戀之情。我認為一個青春年少的人必須是幸福美滿的,年輕人絕不可英年早逝光是對普通的年輕人,我就有這種願望,更何況是對一個我最最心愛的少女。為了這位少女的幸福,我寧願斷然割捨自己的幸福,這不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嗎?」
「我有如此微不足道嗎?」
我本來以為相撲是個全靠力氣取勝的粗俗世界,誰知卻是一個內心非常敏感的纖細世界,而且是一種侮蔑精神、慘無人道、殘酷、冷血的比賽,我實在受不了。以前有一位力士,升到關脇之後,人人都說他是未來的大橫綱,不料卻連戰連敗,掉到十兩級去,然後又降為幕下力士,最後竟掉到三段目去了。雖然長得高頭大馬,熊腰虎背,卻被對手摔得滿地亂滾,老是吃敗仗。如果是在藝術的世界裡,由於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明確決定個人的勝負,所以即使是個落伍者也可以自誇自負,擁有榮耀;但在這種輸贏勝敗分得清清楚楚的相撲世界中,輸了就是輸了,位階會一直下降,連自命清高、自我安慰的餘地都沒有。所以說相撲十分殘酷,是一種精神侮辱。它會把人人都有的天真樂觀連根拔除,把正常人變成畸形兒,簡直是欺人太甚,實在令我難以忍受。因此我在阿越打贏時反而不想誇獎他,當他敗陣時,我就會很想安慰他。
他會這麼想,應該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怕被我拋棄。他十分孤癖,而且能夠冷酷地將自己和別人同時拋開,但即使是他這種人,還是會怕我棄他而去。因為他過於害怕有一天我會主動離他而去,所以才會想,與其那樣,不如由他主動叫我離去。這樣他才能滿足,魔鬼是極其自私又非常任性。他能做出這種事,並非出自他真心愛我或真心愛著現實,而是因為我在他的觀念生活中,只不過是一個漂亮的玩偶。
「說得對,簡直乏味至極。其實我已經活得不耐煩了。」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你懂不懂女人的心?一個十兩級的相撲力士要向女人求愛,總不能拿吉他彈得好來當理由吧!既然是力士,就要在相撲場上過關斬將。你若大獲全勝,不但能受到賞識,我也與有榮焉。」
「夫人,妳真是不夠朋友呀。所有的紳士淑女對朋友都是有義務的,那就是幫助朋友得到愛情。如果我帶著情婦去見朋友,那我就會虛張聲勢,表現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樣子,好像比他們偉大多了。這就是風流的特權。反過來說,假使朋友帶著情婦出現在我面前,那我就會卑躬屈膝,把自己當成他的走狗部下,表現得像個傻瓜笨蛋呆子一樣,對他極盡巴結奉承之能事。這就叫做紳士的教養,也叫做紳士的義務。就算對異性朋友也不例外。倘若沒有這種教養,不盡這種義務,那就稱不上是紳士淑女了。夫人呀,妳天生就賢良淑德,秀外慧中,是淑女中的淑女,所以我想,就算我不說,妳也會自動幫我設法才對呀!」
第二天,我眺望著被戰火洗劫後的景象。這場戰爭造成的損害遠遠超出預期的後果。雖然我失去了住家和親友,但卻重新燃起了希望。我不喜歡戰爭和破壞,對那種逐漸逼近的恐怖也感到討厭。然而我有一種舊物已逝、新物將生的感覺。我無法明確知悉那是何物,但一直感覺到有某物在接近。對我而言,該物並非比過去更為不幸之物。
我完全不會因為她是母親就要求她有特別的生活方式。我自己都希望越自由越好,所以母親若能自在一點,不顧慮我的存在,那是再好不過了,我的心情也會比較清爽。不過家母要是一喝醉,言行舉止就會毫無節制,那男的則是既卑鄙又下賤。為此我感到既可憐又可恥。
「妳若對墨田川仍然情深意重,念念不忘,那我就讓妳跟他共結連理,珠聯璧合,而且我還會送妳一大筆錢。」
那種艷姿媚態是久須美賜給我的,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有這種媚態。久須美讓我自然而然變成這樣,也就是說,他創造了一個我,創造出一種媚態。
「才怪呢!我跟你不同,我喜歡活下去。活在世上,樂趣無窮,因為只要活著,隨時都可能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情。我只是對這種事感到厭煩而已。」
我的母親死於戰火中。我們家人原本就沒有住在一起,逃難時就更加分散開了不知不覺中會變成這樣,也是很自然的事。當我發覺自己已經沒有和母親在一起時一點也不會想到什麼失散啦、媽媽逃到哪裡去啦這些事,也不會想「啊,怎麼會變成這樣?」換句話說,母親不在,對我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現在我只是意識到這種當然性而已。因為我本來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深感厭惡?我不解其意。」
但是,久須美會同情我。我們去旅行時老是出差錯,尚未到達目的地就被趕下火車,原來已沒有車班了,只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下車。但久須美從不因為這樣罵我。雖然出差錯,但感覺很新鮮,好像在欣賞全景電影般,變成一趟快樂而出乎預料的旅行。
伸子悶聲不響。其實田代先生很尊敬她,內心把她視為神聖的處女,同時也暗自得意,因為在精神上,他也得到了伸子的尊敬,他為此感到滿足。
那種媚態就是一份真心誠意的感謝。這份真誠的謝意並非僅止於精神方面,而是以流露媚態的方式表現出來。無論我睡得多甜,只要睜開眼睛見到久須美,即使還在迷迷糊糊的嗜眠狀態,我也會笑容滿面,伸出雙手慢慢迎向他的脖子。
我曾向他說:「你對自己的不利點太過敏感了,這樣不行的。如果光注意別人的破綻而不注意自己的空門,雖然不太好,但相撲時就是要有這種粗線條的神經,不然會輸。而且不管什麼時候,一定要跟對方糾纏到底,堅持到最後。如果你能做到這些,將來一定可以升到大關和橫綱。」這些忠言使他士氣大振,接連贏了兩三場,心情也好轉了。但接下來那場比賽,起先他又想「完了」,於是情勢變得很不利,要是以前,早就輸了,幸好即時想起我的忠言,立刻振作起來,像阿修羅那樣勇猛無匹,力大無窮,總算扳成平手的局面。但當我正在想「好棒呀!阿越終於開竅了,這樣一來定可取勝」時,他卻突然像力氣全失般兵敗如山倒。從此以後,他又恢復成原來的樣子,連自信心都喪失了,反而更走下坡。
「二十分鐘左右。」
「算了,別再說了,那只是我自己私下的想法。」
「那可不行。這是有原因的。我跑一趟馬上回來,妳稍微忍耐一下。」
(全書完)
我一直感覺自己和母親是在不同的世界裡,我獨自一人坐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擔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已經不想再跟母親見面了。我現在坐在這裡做這種事,那麼母親一定也在某處做同樣的事吧!我很希望我們就這樣分離,永遠分散在兩地。我只擔心這件事。
「一定有。」
「饒了我吧,別再說了。不過我不能再讓妳苦惱下去,所以決定就此和妳一刀兩斷,我已死心了。今後我要專心苦練相撲,力爭上游,奮鬥不懈。但是我能不能從此忘掉妳,不再想起妳,我可沒有把握。」
我去買東西時,不喜歡自己選,我喜歡讓中意的人替我選。如果他認為那件東西適合我而買下來送我,那是我最高興的事。兩人一起上街購物時,我最討厭男友一直問「這個好不好?要不要買那件?」倘若他自己判斷、自己下決定,然後買下來硬塞給我,我一樣很高興。衣服和首飾之類都是屬於我個人世界的物品,我若自己挑選,就無法跳脫出自己的界限,但若是別人替我挑選,那就會有新的發現及創造。如果我能發現一種新鮮而意外的趣味,那我最高興,因為那就像是又有一個屬於我自己的新世界誕生了。
「好,我知道了,我一定辦到。既然這樣,我非拿到全勝不可。」
阿越在這次比賽中的位階是十兩級的第二名,倘若這次表現良好,連戰皆捷的話,就可以進到幕內去了。因此我總覺得應該好好鼓勵他,讓他能夠出人頭地。
家母由於太過溺愛舍妹而害死了她。當時舍妹因盲腸炎住院開刀,本來開刀後二十四小時之內是絕對不能喝水的,但家母竟趁我和護士不在時,給她喝了好幾次水,結果使妹妹引發腹膜炎而亡。雖然這不是原因,但我每次受到母親疼愛時,總覺得自己會被害死,只會感到一股寒氣,完全沒有高興的感覺。她是一個無知的女人,而我最厭惡的正是貧窮與無知。
我生來就比較沉默寡言,不必講的事,我大概都不會說。我想吸菸時,只要默默伸手就行了,我不會說「給我菸」或「拿一根給我」。我只需把手伸向香菸就行,不必說話,大部分的男人就會把煙放在我的手掌上。如果他不給,我就把手再伸長一點,把身子也靠過去。有一次還曾因為腰太彎而跌倒在地。我已習慣孤獨,不想依賴別人,但又很懶惰,所以當旁邊都沒人時,我也懶得站起來走過去拿煙,而是彎著腰伸長了手,一直伸到放香菸的地方,最後是拿到了,但那一瞬間卻整個人翻倒在地。不過我非常瞭解男人都會對女人很親切,所以我認為男人把香菸放在女人手中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因此我很少說謝謝。
伸子的個性與我南轅北轍,大相逕庭。我是感情脆弱又沒有主見的人,伸子認為我很可憐,所以凡事都替我操心,雖然她的年紀比我小,但卻像個大姊姊般照顧我。不過,她雖然外表看似堅強,實際上對自己的前途毫無信心,無論在事業或愛情方面,她都心猿意馬,猶豫不決,就連日常生活中的芝麻小事,她也拿不定主意。實際上她活得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點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因為不愛說話,所以未曾用溫柔的言詞安慰過伸子,但舉目無親的伸子卻把我當做唯一的依靠。
那些男子當中,大部分是以前就一直在追求我的人,但我都是在他們接到召集令,就要入伍出征的前一夜或前兩、三天才獻身給他們。後來我聽說,少女之間都流行一種做法,就是在情人要出征的前一夜才和他性|交並訂婚,據說可以鼓舞士氣。不過我不是那種人,我沒那麼悲壯偉大,我只是不喜歡以後被糾纏不休才和他們在一起。有些男人有的會說跟我有孽緣,有的會到處吹噓說我是他的女人,不管是哪一種,都會糾纏不休。除了那六名男子之外,還有兩個是體弱多病的俊美青年,我本來也想把身子給這兩個人,但因考慮到他們身體很弱,也許會被解除徵召而馬上退伍回家,所以最後沒有答應。不出所料,其中一人果然在第三天就回來了,另一人則因病住院,一直到戰爭結束都沒戰死。
那是一種萬分悽慘的景象。難民集中在一間未被燒毀的國小內,學校的樓上樓下,甚至樓梯上,全部擠滿了難民。有些人毫不在乎地拿走別人的棉被,隨便鋪在地上倒頭大睡。有些人身上穿著別人的西裝或睡袍,要是有人向他們說:「那是我的!」他們會說:「那借我。」但卻不會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面部因燒傷而塗滿了軟膏,看起來就像石膏做的臉,她躺在棉被裡,只露出臉孔;有個男子向她說:「妳有三件棉被,太多了吧?」然後就強行掀開一件棉被,拿給自己身邊的女人。有一個人打開別人的皮箱,用粗魯的動作在裡面東翻西找,並且說:「有沒有什麼吃的?」皮箱的主人只能張著嘴在一旁觀看,那種情景簡直不堪入目。皮箱的主人臉色蒼白如幽靈,他無可奈何,只好勉勵全家人說:「那一帶死了好幾百人,那個公園死了五千人,另外那邊有三萬人丟了性命,所以我們沒死已算是賺到,拿出精神,振作起來吧!」另有一個男人說自己是因把臉埋在屍體下的土中才沒死,後來才從屍堆中爬出來。此時這人雖已沒有慾望,但很擔心今後如果就這樣在避難所居住,恐將一無所有,因此便說:「那些屍體中有個人戴著手錶,要是把那只手錶拿來就好了。」現在這人尚未把臉上的汙泥擦乾淨,不過周圍的人大都跟他差不多,也是滿臉髒汙,誰也不會想到洗臉這回事。
如果純粹是在履行約定,我都會將其當成義務,不會熱中投入;但若意外之窗被打開而我的心忽然被吸入的話,那我就會非常投入,不像平常迷糊散漫的作風,會主動催促對方,不由分說地帶領對方跟著我走。那時我想:女人心真是海底針。
以前我曾和六名即將出征的青年有過魚水之歡,戰爭結束後也瞞著久須美讓好幾個年輕人盡情地摧殘,大肆蹂躪,但那些都只是男歡女愛的風景,也就是所謂肉體的風景。
然而結果正好相反。阿越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個性就是如此。當他振奮精神,摩拳擦掌,一鼓作氣上場,準備大開殺戒的時候,若是一開始就踢到鐵板,那接下來就會很慘,會像掉進泥沼一樣每況愈下,一路敗到底。第一天敗陣後,我向他說:「今天不算,以後的若全勝,就陪你睡。」第二天又輸,我也是說同樣的話。一直到最後一天千秋樂,我終於忍不住笑出來,對他說:「放輕鬆點,今天贏的話也算。」可是沒用,他還是慘敗。
但是我的看法和他們截然不同。我認為,對子女而言,雙親算不了什麼,依戀雙親是不得已,而且徒勞無功的。久須美自己並未發覺此事,但我卻了然於胸。他在沉迷於戀愛之前就已沉迷在孤獨之中了,因此他根本就無法沉迷於戀愛中。他已經老得連淚腺的發條都鬆了,時常老淚縱橫,連笑也會流淚。不過,當他因感動而熱淚盈眶時,他的淚水並非為我而流,而是因世俗的慣例而流。他的靈魂是孤獨的,像他這種人都會把人生視為觀念之物,連自己當前所處的現實也只能在觀念上予以理解掌握。他雖然很愛我,但在觀念上,他愛的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他最愛的女孩,那個女孩只存在於他的觀念之中,然後他在現實中把我當成那個女孩。
像這樣子,要去何處都沒關係。我不知道會怎麼樣。下地獄也不要緊。即使我的男人不久就變成青鬼或赤鬼,我也只會以嫵媚的笑容凝視著他。我漸漸無法再想下去了,腦海中一片空白,我只是一直注視著他,笑容裡包含著千嬌百媚。我連察覺到這些事的意識也漸漸消失了。
「不過,夫人,妳的情況有點麻煩。紅杏出牆的話,最好做到不為人知,否則萬事皆休,尤其此時此地,更不宜動怒鬧事,最好是就此罷手,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家去。現在妳和一個相撲力士雙宿雙飛的消息已經傳到老闆耳中,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但若只是共宿同一家旅館,並未同床的話,那就不要緊了。因此,妳一定要堅持說並未發生肉體關係,知道嗎?這點最為重要,務必要堅持到底,絕不可承認有曖昧關係。如此一來,老闆即使懷疑,也會因為妳的堅持相信妳,認為那些都只是謠傳。只要是人,都會這麼想,人就是這種動物。因此,妳必須從頭到尾一概否認。最好是連妳自己都相信沒有跟別人上過床,這樣明白了嗎?」
「你不是也常常弄得我很苦惱嗎?」
「不講清楚,我會耿耿於懷的。既然是慘無人道的事,不說明白怎麼可以呢!」
我在考慮是否要去當個路邊的餓死鬼,我認為那是不可避免的宿命,我想到戰爭時那所國小內難民營的樣子。那裡有許多骯髒汙穢的青鬼和赤鬼,雜亂不堪地擠來擠去,若要我餓死在那邊,那我願意。我可能會包在一張草蓆裡,奄奄一息時,青鬼和赤鬼偷偷爬過來,我也許會被他們摧殘至死。我不願死在杳無人跡的曠野,不願死在空無一人的黑暗火場,不願在四下無人的深夜中慢慢斷氣。假如真的那樣,那我該如何是好?因為我實在受不了那種無聊寂寞。我寧願跟那些青鬼赤鬼在一起,無論何時,無論是魔鬼還是妖怪都沒關係,只要是男人,不管是誰,我都會使盡渾身解數,獻出我的千嬌百媚給他,我希望自己能夠在嬌喘媚笑當中嚥下最後一口氣。
有時我也會很想讓俊美的青年牽我的手,而且也曾經被一些美男子摧殘蹂躪,弄得我欲|仙|欲|死,但每次在狂歡高潮後都會覺得無聊寂寞,毫無價值感,心情沉重,十分厭倦。
我們沒有帶米來。阿越拜託旅館的人給我們吃一餐,得到的回答是:「米真的不夠,實在很為難。」阿越說要自行設法解決,於是我把錢包交給他,他立刻站起來,說要去買米。
我天生喜歡繁華熱鬧,所以不會討厭觀看別人打架,可是非常不機靈,動作又慢吞吞地,言行舉止就像個智障白痴,和那種要求機智靈敏與口齒伶俐的黑社會格格不入,因此總覺得家母的做法實在太不像話。我並不討厭當人家的姨太太,但卻討厭自由受到束縛。假使要我過富裕的生活,除了盡一定的義務以外,一定要讓我能隨心所欲地自由行動,那麼即使對方是八十歲的老頭子,我也不會討厭。但若要束縛我的自由,說做什麼就會破壞老大的名聲,把小刀擺在面前要他人剁掉小指或以刀子來宣誓向首領效忠之類,那我就無法忍受了。
「我不喜歡去情人賓館或幽會旅館。希望你能帶我去有名的溫泉旅館,去箱根、熱海或伊東都可以。我知道一些可以馬上買到車票的路線。」
我很貪玩,而且厭惡貧窮。只有這一點,母親的想法和我相同。她自己是人家的姨太太,但是除了丈夫外,還跟兩、三個男人保持關係,其中有演員,也有傳授某項技藝的師傅。母親一直勸我給人家納為妾,還說一定要找有錢的、出手大方的,最好是老頭,而且越老越好。她還說:「妳這麼貪玩又愛花錢,怎能當窮人的正室!如果一定要當元配夫人,那就找一個貴族的長子,或者是千萬富翁的長子」她特別強調一定要長子,直說名譽和金錢之中至少要有一項,否則免談。當一個貧窮的元配夫人一點意義也沒有。穩定性很低的政治家或藝術家再有名,將來也會沒落,而且他們沒錢,既愛搞外遇,又傲慢無禮。至於普通的公司職員,她是極端看不起。總之,她最感痛心而且最害怕的,就是我跟一個不富裕的青年談戀愛。
「你為什麼說這種話?」
「啊,別緊張,你們還是照常生活,不用擔心我。我可是有名的黑市商人哩!我自己就是專搞地下奸|情的,除此之外我是別無所長呀!」
我頗有同感。久須美既老又醜,所以我以後也許會和一個更合我意的男人搞上,但是不管怎樣的情人都不可能像他這麼疼愛我。
「哼,管他的。」
有幾次,當我忽然從孤獨的沉思與安靜的恍惚狀態中回過神來,我見到了地獄,看到了火。我看見了漫天烽火,到處都是火海焰空。那是燒毀東京並殺死家母的戰火。然後我被一群滿身汙泥的難民推來擠去,逼到角落。我在那邊屏息以待,起先不知自己在等什麼,後來只知道自己在等久須美。
當他用力推開木板套窗時,我伸手抓住旁邊的柱子,說道:
不過,如果是人家的妻子,那就是跟我們完全不同類的人。沒有人比她們更愚蠢,也沒有人比她們更自私。除了職業軍人的妻子之外,一般人家的妻子,沒有一個喜歡戰爭。她們因為自己的丈夫被強押去作戰,或者被徵召入伍,因而對戰爭恨之入骨,痛恨軍方,詛咒政府。這真是令我百思不解,我認為,丈夫這種既沒用又傲慢,愛挑毛病的人,如果被強押去作戰,那我們一定會又清爽又痛快才對。
「會不會去自殺了?」
我一邊說一邊撫弄久須美的白髮,然後又說:
當我被軍方徵召時,我十分悲傷,但家母比我還慌張,所以我覺得她很愚蠢,非常討厭她那種反應。
和這些難民住在一起,因為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彼此間一視同仁,所以比較有信心和依靠。但因難民營裡沒有圍牆,有些人就利用這一點做壞事。每天入夜後,伸手不見五指,就會有很多男人從四面八方爬過來,根本就看不出是誰。我和阿微抱在一起睡,阿微就負責趕走他們,「去、去」好像在趕貓,我每次都忍不住笑出來。不知是否同一個男人,總之整晚絡繹不絕,害我們連睡的時間都沒有,所以我們只好在白天睡。
「我想,我不該自暴自棄。」
「先母以前曾打算把我的處女之身當成商品出售,但我老是反抗。如今檢討起來,倘若一個姑娘家舉目無親,孤苦伶仃,那她的處女之身或許可以當作資本沒錯,因為藝妓也是需要給男人開|苞後才能成為真正的藝妓。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個少女讓人開了苞,失去了處女之身這個依靠,那她就會終日惶惶不安,憂愁鬱悶,以淚洗面,擔心自己最後變成一個風塵女郎。因此,保住處女的貞操便是保住生活的地盤。」
「我可要尖叫了,我要喊殺人了,救命呀。還不放我下來!」
當晚,田代先生和伸子離開我們的房間後,阿越對我說:
「那是什麼意思?」
「是忘了說什麼?」
「看吧!處女被開|苞,本來就是免費的嘛!」
「就是這件事。」
「阿越,有句話我忘了告訴你。」
我只能含糊其詞地回答。伸子的懊惱是真的,實際上,她也真的快變成一個金錢的惡鬼了。不過我認為那不是她自己想要的,而是她背後的田代先生搞的鬼。田代先生才是最現實的人,隨時隨地都想撈錢,而且又極其幼稚,不知有所節制。他常說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這句話我也有同感,但不知意思是否和他一樣。他一口咬定人類都貪財好色、都是自私鬼,但心裡卻又認為伸子是神聖的處女,和自私鬼正好相反,姿色美又聰慧,是世間罕見的女子。真是前後矛盾,我聽到了覺得很掃興。
「妳說的這些話,必須是像我這麼老的人才做得到。如果是我就做得到。但是,像妳這般年輕的姑娘居然說這種話,我實在不敢相信。我是真心愛著妳,所以希望妳能幸福地過一生。妳現在很可憐,因為妳被我這樣一個老頭綁在身邊,得不到自由。」
「秋天一到,就去旅行吧。」
「就是很多人用很多方式在追求她。」
「哪種事?」
「現在大力士先生還沒回來嗎?」
我在溪邊洗青鬼那條虎皮做的兜襠布,忘了曬乾,就躺在溪邊睡著了。青鬼搖醒我,我對他微笑。我聽到布穀鳥、杜鵑鳥和斑鳩的叫聲,但我比較喜歡青鬼那沙啞走調的破嗓子聲。我笑著向他伸出雙手。所有的一切都好無聊,但卻又如此令人懷念,這是為什麼呢?
「是嗎?我很少追女孩,而且從來沒被女孩子追過,所以不太清楚,不過,她為什麼會如此苦惱呢?」
田代先生非常喜歡伸子,讓她當酒家女主人只是藉口真正的目的是想納她為妾。伸子對他也是柔情蜜意。從外表上看來,誰都會認為他們是大老闆與情婦的關係,但實際上伸子並未讓他摧殘過。
「我只是在看。」
「妳說得對。」
然而,若是跟久須美在一起做那種事,那我就不再只是風景了。
「看什麼?」
久須美知道我有這種嗜好,他在買禮物時下的判斷非常準確。他在挑選時都會找田代先生商量討論。就連我的洋裝也是他幫我訂做的比較合我意,我若按照自己的身材尺碼去選購,反而不理想。由於洋裝店那邊留了我的身材尺寸,所以我曾收到意想不到的洋裝。當我收到那份禮物時,竟高興得心蕩神馳,渾然忘我,也不管田代先生和伸子當時就在旁邊,我會發出歡呼聲,很自然地撲進久須美懷裡。
「我跟你一起去。」
「也就是說,那只是女人多愁善感的想法而已,是嗎?」
所以說我瞭如指掌。他的靈魂因為是孤獨無依的,所以同時也是冷酷無情的。倘若他得到了一個比我更有姿色的愛人,那他一定會把我打入冷宮,最後拋棄我。他會被打入地獄,但他不僅不恨地獄,反而深愛地獄,因此他才會叫我去嫁給別人,然後他自己孤獨地離去。他認為那樣做也很好,認為人本來就應該那樣做。他是一個連這種想法都有的魔鬼。
「我可愛的孩子,可愛的冰淇淋,可愛又小巧的白鞋子。」
「幸子,女人是否不該自己出來做生意呢?我要是再這樣繼續做下去,就會變成一個金錢的惡魔,不能再對別人親切了,但不那樣做又不行。」
出發前,我仔細聆聽母親的訓示,她特別交代我,無論是貴族或大財主的公子.只要是年輕人跟我打招呼,我都必須把頭轉開,不理他們;他們過來向我搭訕,我也不可以回答,連哼一聲也不行;回家後,我還要把當天發生的事向她一一報告,然後再聽她的指示。家母盤算的是要讓年老的富翁或貴族看上我,但她卻沒注意到,只有兩名女生結伴跑去打高爾夫球,那真是一件破天荒的事,而且根本就不正常。雖然她平常十分精明,但在這方面卻可說是愚昧無知又不懂世故。
已經從一無所有的難民同胞那裡意外獲得棉被和毛毯,又拿到三片乾麵包。雖然肚子還是很餓,但因聽說明天就可領米,所以我認為,與其為填飽肚子四處奔波,不如就這樣坐在這裡,什麼事都不要做,看看別人會為我做什麼,那比較有趣。人與人在一起生活時自然會想出一些妙計來,欣賞那些妙計是一件愉快的事,就算肚子餓也要欣賞。所謂窮則變,變則通,人在困苦時自然會想出一些妙計來。這是我到目前為止所獲得的人生道理。我凡事都不想依賴母親,大概也是因為內心深處有這種想法的緣故吧!這種想法就像一個腫瘤,長在我內心深處。我從小到大都非常任性,嬌生慣養,但卻已習慣餓肚子。如果母親和女傭都有事外出,家中只剩我一人,她們會說:「妳自己煮,自己吃。要做什麼菜,隨便妳。」但我都是開罐頭解決,冰箱裡的肉和魚,我碰都不碰。若沒有罐頭,我就在她們已煮好的飯上放些柴魚片,就這樣解決一餐。如果連煮好的飯也沒有,我就只吃現成的蘋果或蛋糕。就算飢腸轆轆,我也可以躺著看書。因此,我雖然是嬌生慣養,卻已習慣挨餓。其實嬌生慣養也可以養成刻苦耐勞的精神,所以在全校數千名難民中,最不會發牢騷的人就是我。
「想你也無濟於事,而且我不喜歡思念別人。」
夏天到了,我們住進海邊的一家旅館。那家旅館蓋在路旁的高地上面。我們租的是獨棟的屋子,有五個房間,也有洗澡間。久須美和田代先生幾乎每天都從這裡到東京上班。我和伸子天天都到海水浴場玩。
我認為那種比賽是很殘酷的。所謂實力,其實也不可靠。除了相撲技巧和體力等肉體條件之外,像個性和氣質等精神上的條件應該也要算進實力裡面吧!他具有都市人的理智,戰鬥時能小心謹慎,沉著應付,情勢有利時不會得意忘形,也不會瞻前不顧後,胡亂進攻,但由於對不利情勢太過敏感,以致總是敗北。其實以他的實力來看,根本可以輕易克服那些微小的不利,但他卻七早八早就認定自己不行而放棄奮戰,於是突然膽怯起來,趕緊調整心情,正在想「這樣推不行,一定要在這邊用力」時,就已經被對方逼到無路可逃,這時已無計可施,只有敗北。
家母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當弟弟自願加入空軍時,她心裡其實很想制止,但口頭上卻又表示贊成,因為那樣可以向熟人和鄰居吹噓,這才合乎她的心意。到了夜深人靜時,她以為我睡著了,便會起床到神龕前跪拜,說:「雪夫呀,原諒我吧!」然後潸然淚下。可是第二天卻像一個彈起來的皮球那樣,跑去向一些婦人吹噓,說她兒子威風凜凜多麼英勇等等,無中生有胡吹亂蓋。
他將我輕輕抱起來,扛在肩上,我差點昏了過去,在無法抵抗之下,我一口咬住他的脖子。此時我不知起了什麼念頭,忽然說:
她的膽子很小,可是非常精明能幹,個性也很固執,所以如果是被燒死的話,那也就算了,但她卻是窒息而死的,我實在不敢置信,甚至覺得十分恐怖。從此以後,我總覺得自己被騙了,所以近來我每次發現母親,就會想起當時那種不舒服的感覺。
「你還是心有不甘,無法釋懷。把心中的鬱卒拋開,才能神清氣爽,不然會感到緊張又沉悶。為什麼拋不開呢?一定要這樣才行嗎?」
即使我有外遇,他也不會揮舞菜刀千里追殺,逼迫我回到他身邊。我說他愛我,並不是指這一類的熱情,而是說他愛我愛到能夠容許我跟別人上床。
由於我和阿越在溫泉旅館逗留太久,遠遠超出預期之外,帶的錢不夠用,因此我拜託伸子暗中送和-圖-書錢來。結果她錢是帶來了,卻連田代先生也一起帶來溫泉區。
然而男人都和登美子一樣,把我的親切和善當做是風騷淫|盪,然後他們就會立刻爬過來,嬉皮笑臉開始求愛。在這個國小的難民營中,這種情況特別嚴重。他們不屈不撓,趕走了又來,而且一個接著一個,絡繹不絕地前來偷襲,我已經感到很厭煩了。對我來說,要跟這群潦倒的笨蛋一起逃難,每天過這種生活,從京城逃到一個陌生的鄉村,那實在是無法忍耐的事。
當時那男人比家母先穿好衣服,便闖進我的房間。他那滿是酒臭的臉一湊過來,我立刻把頭轉開。他坐在我身上,開始解開我褲裙上的帶子,我掙脫之後站起來。此時家母尖聲大叫那男人的名字,然後又呼喊我和女傭的名字。我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你說的這些,我才不解其意呢。因為愛我,所以叫我跟別人結婚!這是什麼話!其實是因為你已經對我感到厭膩了,對不對?」
他被我吵醒,一定很痛苦,但是看到我的笑容後,他心裡一定很滿足。這些我都曉得。
酩酊大醉的家母當時連褲裙也沒穿,她趕緊穿衣打包準備逃難,但所花的時間卻多得令人吃驚。我因為低估了夜間空襲的威力,所以連開窗觀看火災的興趣也沒有。我只是躺在黑暗的房間裡,聽著女傭那尖銳的喊叫聲。女傭每次把行李打包好,拿去丟進防空壕再返回時,都會大聲說那邊又投彈了、這邊也著火了之類的話。
三木曾向我求愛,被我拒絕後,轉而向登美子求愛,不過一樣也被拒絕。由於我什麼都沒說,所以登美子一直以為三木只有追她,還用驕傲的表情向我述說。這使我認為三木是個輕薄的人,腳踏兩條船,真是愚不可及,於是就不再跟他往來。沒多久,不能打高爾夫球的時代來臨了。不久後,我們從女校畢業。登美子表面上拒絕三木的追求,暗地裡卻很得意,其後也繼續跟他交往。她曾用驕傲的口氣對我說,即使她再三邀請,我也不肯跟三木一起去玩,這一定是因為我在嫉妒她的關係。於是我回答:「三木也追過我呀!而且是在追妳之前哩!」但她認為我是因為嫉妒才這麼說,還跑去向三木求證,回來對我說:「三木說妳在吹牛,根本沒那回事。」說完鼻子還抽動了一下。從此以後她更加得意了。本來三木有什麼登台表演或研究會時,她都會買個十張三十張票,後來竟一口氣買了一百張、二百張、三百張,甚至五百張,還擺出一副幕後金主的樣子,買手錶和西裝送他,又跟他交換戒指,甚至直接拿錢給他.最後竟跟他相約到溫泉旅館和賓館過夜。她還洋洋得意地對我說:「不過我還是處女之身呢!」當她要跟三木幽會時,就會通知我,要我跟她配合,謊稱是要到我家過夜。我們把這個叫做不在場證明,但我也拜託她幫我做不在場證明。
不知不覺已到了「細姨就是叛國賊」的時代,而且我可能馬上就會被徵召,因此家母很著急,只好死心,不再逼我去當人家的細姨,但為了逃避徵召,又叫我趕快嫁為人|妻。然而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細姨之女,貴族的公子或千萬富翁的管家之子怎麼會來娶我為妻!就在此時,徵召令來了,家母果然臉色大變。當天晚上吃晚飯時,她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家母雖是人家的側室而非正室,但卻非常痛恨戰爭,時常詛咒戰爭。不過她畢竟是人家的細姨,完全不講道理,對戰爭不但恨之入骨,還恨得很愚蠢,說什麼戰爭害得她不能吸菸、不能吃魚,連那種事也在生氣。但她最痛恨、最不甘心的就是那條「為人妾者乃叛國賊」的規定,因為那樣的話,就沒有買主要買我了。
「人家真的不知道嘛!去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就好了。」
「看你。」
以前那滿是汙泥的學校裡擠滿了悲慘可憐的難民,我把那時候的一無所有與不幸遭遇視為一線曙光;現在我忽然看到了地獄,在這地獄裡似乎全無曙光。我一直在追求自由,但如今自由卻宛如暗無天日的地獄。這難道是因為如今我已不再是一無所有的關係嗎?或者是因為我在擔心自己已不可能被人所愛的緣故?我能夠比現在更愛別人,但不可能比現在更被人所愛。在這無邊無際的火海中,我見到了自己孤獨的身影,我覺得又冷又難受。這時候我總是會想:人類是多麼無聊而悲哀,又是多麼愚蠢而糊塗啊!
其實有好幾個大學生在追伸子,還寄情書給她。橫行於商場的流氓當中,也有兩、三個在追她,也寫情書給她,有一次還說某某幫正在開舞會,把根本不會跳舞的伸子強行押走。田代先生說,那一次他擔心死了,因為那批無賴很可能會棘手摧花,輪|奸伸子。在伸子回來以前,他坐立不安、六神無主。當時我嘲諷他說:「你不是說貞操無聊透頂,處女不值得珍惜嗎?現在怎麼又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的樣子!」他說:「那是因為沒有必要平白讓別人蹂躪而失去貞操嘛!無論是誰,如果自己心愛的姑娘被人家用小偷或強盜式的手段強|奸過,總是會感覺很不舒服。」儘管田代先生苦苦追求,伸子仍堅守城池,不肯獻出貞操,不過她似乎對田代先生頗有好感。
表面上她非常地節儉勤奮、精力充沛又刻苦耐勞,但實際上酒店並未賺到什麼利潤。她的作風穩健踏實,絕不空思妄想,因此從未買過任何一張獎券或彩票。但若為了救助他人,她卻又不計利害見義勇為,於是千辛萬苦賺來的蠅頭小利血汗錢就這樣付諸流水。
「要去哪裡?」
登美子老早就憧憬要做一名職業婦女,所以女校畢業後就到一家公司當事務員可是那份工作既辛苦又賺得少,因此她就離職到百貨店當店員。我很討厭和母親一起待在家裡,所以非常想到外面上班,其實我並非特別喜歡出去工作。但那時還沒有能得到允許,要是我提出這個要求,她一定會說:「終於有情人了吧!」然後把我關在家裡不准我出門,而且會比以前監視得更加嚴密。另一方面由於她很焦急,於是又擅自把我許配給一家土木建設公司的老闆。這位老闆同時也是某風化區的角頭老大,在刀光劍影的世界裡是威名顯赫的大首領,不過已經六十一、二歲,即將收山退隱。
我望著外面的天空,每個方向我都看一遍。當時我的心情感受既非壯觀,亦非爽快,更沒有感嘆。那男人對我做出那種事的時候,我的頭腦就像一顆塞滿棉花的球那樣喪失了思考能力。我竟忘了當時正在空襲而慢條斯理地走到外面。眼前是一片紅幕,彷彿有飛箭掠過那充滿火焰的天空,那些箭滿天飛舞,互相撞擊,亂成一團,由於速度太快了,還往旁邊竄出火焰。我被這個景象吸引而愣住了,腦中一片空白,無法思考。接著我轉頭環視,每個方向都是一大片紅幕,我不知道該逃往何處才能保命,當時我想:要是能從火海中平安逃出,那一定能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或者很接近那樣的世界。我因為產生了這種野獸般的壯烈期待而感到興奮莫名。
他沒有回答,只是為我擦掉額頭上和眼睛旁的汗水,有時還會幫我蓋好棉被,然後靜靜地凝視著我。
當時我因逃到上野公園而得救,第二天,聽說有許多人死在隅田公園,於是我也跑過去看,結果在那裡看見了家母的屍體。她完全沒有被火燒到,雙肘彎曲、雙拳緊握,並排置於乳|房上,就像做體操那樣縮著。她的雙眉深鎖,雙眼緊閉,彷彿在說「沒望了」。臉色比活著時還蒼白,這使得她的臉看起來像是變成了善心人士。
於是我反其道而行。如果我知道有個男人想要拿我膝蓋前面的香菸,我就會不假思索立刻拿起來給他。這時候我是依本能來行動,而且會很親切。這大概是所謂女人在本能上就會對男人很親切吧!話說回來,我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既粗心又糊塗,根本不會發覺男人需要什麼。不過基本上我是很親切和善的,這是我的本性,因此我對陌生男子也是一視同仁,親切以待,所以登美子才會說我是絕代淫|娃。舉例來說,在搭火車時,如果我看到鄰座的陌生男子在找火柴,我就會出於本能地把口袋中的火柴掏出來,默默交給他。這完全沒有其他的用意,只是出於女性對待男性的一種本能。這應該叫做親切,和騷包淫|盪意思完全不同。反觀登美子,她坐在電車裡的時候,只要對面坐的是一個美男子,她就會羞紅著臉,全身僵硬,胸部和腰部都緊縮起來。那也是一種本能,所以我並不認為她特別淫|盪。不過我想,跟我比較起來,她應該算是一個比較楊花水性的女孩。
久須美為了我,現在都住在這家海邊旅館,每天從這裡去東京上班,從不回家過夜,似乎已將妻子兒女全都拋棄。我們這樣子,別人會怎麼說呢?一定會說我把久須美拐到手了吧!也許他們會在腦海中描繪一個色迷心竅的老頭正在為愛痴狂的悲慘模樣吧!
「幸子,我覺得伸子很可憐。」
「啊,是嗎?原來如此,所以我們才會變成這種下場。」
「為時已晚,由不得妳了。」
我向母親表示不從,但她回答:「已經應允人家了,如今妳再拒絕,豈不是不要命了!妳是要害死媽媽嗎?」她一直威脅我。不得已之下,我只好瞞著母親,自己設法退婚。附近有一家洗衣店,老闆的女兒和我很熟,我託她幫我傳話。這個女兒有點智能不足,而且因潔癖過重有些精神異常,但在傳話時卻非常可靠,這是因為她對傳話的內容極為在意,一字一句都不會弄錯,所以一定能把話傳得一清二楚。她比我大三歲,那時正好二十二歲。後來她果然照我吩咐的那樣,硬逼著那位角頭老大見她,然後把傳言正確無誤地說了。那位老大笑著說:「是這樣嗎?好吧,我答應。」於是給了她一些跑路費,讓她回家,而且當天就派了很多部下當使者,到家中告訴家母婚約要取消,並說:「請轉告令千金說,這是我們老大的意思。」另外還送她很多昂貴的禮物,簡直和訂婚下聘沒兩樣。
在那次比賽前,阿越曾到各地巡迴表演,他回來後向我說:「幸子,我瞭解妳的個性,所以不想囉嗦,無奈太喜歡妳,又不得不說。我每次向妳求愛,妳都推說好、下次吧、過一陣子吧。總是那樣,所以我雖然很不好意思,但還是要跟妳說一下。我對東京已深感厭倦,因為正式比賽要在東京舉行。以前我都迫不及待盼望正式比賽快點開始,現在卻覺得那是一個重擔,因此很不想回到東京,我還會回來,是因為有妳。幸子,為了妳,我才會回來,不然的話,我已厭倦到想放棄這個職業了。但又想到,如果這樣,妳大概就不會再理我,所以還是打起精神努力奮鬥。我有很多想法,但我不打算把那些任性的想法說出來。雖然我從事這種行業,但這種行業也有優點,那就是可以對男女之間的事有深刻的瞭解。我們相撲手也有幕後金主,我們常受到幕後金主的照顧。那些人都有三妻四妾,但他們都是好人,包括妳的幕後金主也是好人,所以我很同情他們。據我所知,當人家細姨的人如果紅杏出牆,絕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大都會受到報應。但是,幸子,能夠激勵我心的人,世上就唯有妳了。我絕不會提出要妳嫁給我的無理要求。妳這樣子每天陪伴我,如果我能滿足就好了,但我每天回去後都會痛苦不堪。別的女孩都沒用,因為只要我一出去巡迴比賽,她們就會另結新歡。像這樣眼睜睜看著妳坐在我面前,我實在忍不住了。妳可不可以在我出場比賽的期間跟我共度春宵?只要在東京的比賽就好。」
俊男美女隔著人潮以年輕的目光互送秋波,露出神祕的笑容,此時那目光裡就包含著偷情之夢與花香,還有一份因年輕而自然流露的曖昧。但是在此同時,那裡面也包含了無聊與空虛,還有一種能夠背叛自己的理智。總而言之,那是一種尋歡作樂逢場作戲、想要偷腥的眼神。
阿越沒有回答,他慢吞吞地起身,打開防雨的木板套窗,穿上庭院專用的木屐走到外面。今夜是月黑風高抑或月白風清呢?我不知道。外面的事,我不去看,也不去想。過了不久,阿越回來了,他突然間出手抓住我的胸部,一雙巨掌按在我的胸部上面,他並未特別使勁,但我已經翻白眼,全身發軟幾乎虛脫。他又抓住我的雙肩,把我拉起來。
我連生病時也是這樣。我在劇痛中等待他進入,但我的笑容、愛撫和所有的媚態都不受影響。我們弄了很久才結束,當他沉沉睡去時,我的肚子再度痛起來,已經痛到無法忍耐。但是在巫山雲雨當中,我不僅沒喊一聲痛,連一絲痛苦的表情也沒有。我不讓一點點痛苦的陰影出現在我的笑容裡,那並不是靠我的意志力,而是因為盲目的媚態掩蓋了劇痛。那媚態具有一種能夠稀釋劇痛的性質。他睡著後,我疼得滿地亂滾,身體因劇痛而扭曲成一個很不自然的姿勢,然後就動彈不得。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痛到呻|吟出聲。久須美醒過來,起先是一副無法置信的樣子,接著緊張起來,趕快叫醫生過來看,但為時已晚。因我一直忍著痛,不敢吵醒他,想要讓他睡到飽而自動醒來,結果時間拖太久,造成盲腸潰爛化膿。由於肚子裡全都是膿,手術時間長達三小時,我腹中所有內臟器官都被翻出來清理。
「既然如此,好吧,如果這次比賽你獲得全勝,我就跟你到旅館過夜。」
母親長嘆一聲。
「為什麼?我也是人家的細姨,我也紅杏出牆了。」
我被徵用後,便到一家公司做工。由於我的動作實在太慢了,再加上作業能力只有國小五年級的程度,所以公司方面大感驚訝,馬上把我調到事務部門,在這裡就沒什麼問題了。
「隨便。」
「實在是無聊透頂。」
他點頭,然後又開始打瞌睡。
「唉!唉!這是什麼世界呀!」
久須美累極而睡,睡得很熟。五、六個小時後,他醒過來,起身望著我就寢時的樣子。東方發白時,他打開木板套窗,眺望大海。不過我忽然想到,我為什麼能睡這麼久呢?我覺得自己好像任何時候都能入睡,睡得再久也還可以再睡,似乎能夠永遠沉睡下去。我忽然醒來,發現久須美已經起身,正注視著我的臉。我無意識地伸出雙手,對他微笑。他似乎吃了一驚,但隨即眼神一亮,默默點了個頭。
「夫人,妳言詞如此犀利,伶牙俐齒,倒是前所未見。妳今天挺身為處女貞操辯護,雖是站在同為女性的立場,與她聯手展開聯合戰線,但同時也背叛了妳自己。罷工的原則是大家為了共同目的而罷工。沒有一種罷工是自己得不到好處的,也沒有人會為了損害自己的利益而去罷工。我當然明白伸妹在擔心什麼,她是在擔心自己失身後會失去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但在我看來,這種操心只是所謂的感傷主義罷了。那是一種想要把自己的悲傷心情強烈表現出來的主義,基本上是有害無益,是一種妖怪般的感情。因為她把女人的純潔與否全繫於處女的貞操上,所以認為一旦失去處女就是失去了所有的純潔,於是只好去當私娼。但這種想法是錯的,所謂的純潔應該是屬於靈魂層次上的,並不是那種粗糙簡陋的東西。在我看來,日本的已婚婦女對處女的純潔大都有一種錯誤的思想,這種思想使她們形成妖怪般的性格。她們本身已失去純潔,因此她們既是妖怪又是厲鬼,既是金錢的奴隸又是養兒育女的狂熱份子。不管肉體方面如何,倘若要更換五名十名的枕邊人,沒有純潔的靈魂是辦不到的。幸子夫人,在這方面,妳是天生就沒有問題的人,因為妳能用感謝把愛情換算成物質,所以妳曾自稱是個愛情的職業婦女。果真如此的話,那妳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淑女,值得佩服讚賞。但現在妳竟說出這種話來,這怎麼行呢?因同情別人而罷工是絕對不行的,妳必須是妳自己。大力士先生,你說對不對?和-圖-書假使幸子夫人忘記了那種樂於被玷汙的偉大精神,並且一直讚揚處女的美德,那我就不會千里迢迢特地跑到這裡來為她處理善後了。就是因為我對幸子夫人的一切都極為尊敬與欣賞,並且全面認同她的性向與行為,所以才甘願效犬馬之勞。夫人,妳可不能讓我這個充滿熱誠的忠臣良民傷心憤慨呀!」
田代先生那無可救藥的固執心態讓我快樂不起來。要是我的話,我也不會答應獻身,但跟伸子的理由不同。不過我想,伸子既然深愛著田代先生,而且也很尊敬他,那為什麼不乾脆讓他開|苞,而要堅守處女的貞操呢?這我就無法理解了。實際上,我對這類事情只感到十分厭煩。
「我這樣打瞌睡有多久了?」
「妳這是強人所難嘛!夫人,妳的情郎是個富可敵國的大財主,妳當然可以這樣要求,但全天下的男人中大部分都不是有錢人呀!妳把處女的貞操當成是藝妓在販賣初夜權,這是在侮辱處女啊!當然啦,我對伸子尊重有加,但妳說的好像是我很看不起她似的,而且還說要收開|苞費,真是太過分了。」
「世上所有的姨太太都是這樣和別人私通的,不是嗎?」
然而田代先生自己的問題好像更麻煩。他要求伸子和他同宿一房,被伸子拒絕,結果他臉色一變,道:「伸妹,那是萬萬不可的。妳不跟我同房,就是讓我面子盡掃落地,那怎麼行!孤男寡女相偕進旅館,卻睡在不同的房間,那真是太丟臉、太不像話了。我跟妳同房而眠,只是用口頭向妳求愛,又不會暴力相向,妳居然如此不信任我,真是讓我沒面子。伸妹,妳這樣子,簡直是認為我沒有人格可言,不是嗎?」
「妳說過什麼慘無人道,意思是說我把對手摔倒在相撲擂台上是一種慘無人道的行為嗎?但是我若不那樣做,豈不是會被對方摔倒!難道要我一年到頭全部吃敗仗,妳才滿意嗎?」
「什麼東西慘無人道?」
雖然我拜託登美子做不在場證明,但對於跟誰在何處做什麼,我卻一概不提。登美子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但我不為所動,只說沒什麼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於是她斥責我說:「原來妳生性如此陰險,祕密還真多,真是心狠手辣。妳根本就不是什麼純情少女,妳只會招蜂引蝶,所以才會做什麼事都見不得人,對不對?」
我和阿越在溫泉旅館分手後,伸子和田代先生接我回來。我在回程的火車上發高燒,回到東京後躺了好幾天都無法起床。登美子來探病時說:「妳的身體會變魔術,難以辯解時就會恰好發高燒,還可以上下調節九度八分。妳真是天生的妖婦。」她在我枕邊毫不客氣地說這些話,但我不同意,因為我完全不覺得有什麼難以辯解的,就算因難以辯解而苦惱,也比生病好太多了。我最討厭生病而且,到底有誰能夠調節體溫讓自己比平常高出九度八分呢?然而在我發高燒臥病在床期間,只要眼睛一睜開,必定會看到久須美在枕邊為我擦汗,幫我換冰敷袋。那時我會覺得非常安心,那並不是可以不用辯解的安心,而是因為我看到了一股力量,所以感到安心。我正在跟內心深處的孤獨之鬼搏鬥,那股力量就是在保衛我、幫助我的力量。當我默默伸出雙手時,他點點頭說:「有沒有好一點?」他眼中並沒有任何顯著的光影或特殊的感情,但那眼神卻能夠滲入我的心中,而且是溶解在內心深處,這是為什麼呢?我握住他的手說:「我對不起你。」他眼中還是沒有顯露出什麼特別的陰影,但我已經放下心頭重擔,已經能夠鎮定下來,可以感覺到自己尚在人世。那強烈而遼闊的安心感與鎮定感令我如痴如醉。
「妳這樣回答等於沒回答嘛。」
他並不瘦,但因身高有六尺,所以看起來像根鐵絲一樣。他有獅子鼻,銅鈴眼,可說是個醜男人。但是不知何故,我從一開始就不介意他的長相。那清一色的白髮在我眼中非常可愛,銅鈴眼和獅子鼻也是一樣。我沒有說謊,也不是虛張聲勢,是真的覺得他很可愛。我從小就不會挑剔男性的年齡,學生時代我就曾愛上一個五十多歲的校務主任,那個人的長相也不英俊。
「我真是慘無人道,欺人太甚。」
「不行,追女人要靠自己。」
「因為她都繃著臉悶聲不響,一直垂頭喪氣,好像心有千千結,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一定是心煩意亂。」
「全勝?全勝很難呀!」
「幸子,真是抱歉,我本來打算自己一個人送錢來的,卻又自作主張,跑去找田代先生商量。因為我很擔心,要是妳一直這樣住下去,以後不知……」
我是和女傭阿微蒙著浸濕的棉被逃出來的,途中棉被著火,我們便把棉被丟了。大衣著火,又把大衣丟了。短外掛也是一樣。最後兩人都只剩下一件袷衣,此外一無所有。幸好阿微很能幹,借來了棉被和毯子包裹身體。食物方面也是多虧阿微的努力,要到了三人份的乾麵包。雖說三人份,其實只是三片而已。那辦事員說:「一天份就這些,明天大概可以發一些米。」這一來,肚子餓也只有忍耐了。於是阿微向我發牢騷,說她對東京已經深感厭煩,想要回去位於富山鄉下的老家,可是一無所有要如何回去?我雖然回答:「妳說得很對。」但實際上我對一無所有這件事並不在意。
生活上完全從屬於一個男人,只是這個男人被抓去當兵,世界就全部毀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如此悲慘可憐的模樣,我絕對無法忍受。
「妳不是愛著他嗎?」
「所以說我不想活了。」
現在我家中除了女傭和一個幫忙的阿婆外,還有一位名叫伸子的姑娘與我同住。她比我小兩歲,在戰爭期間和我是同事,都是同一家公司的事務員。戰爭的災難奪走了她的家人,她現在已是舉目無親。久須美有個姓田代的祕書,他向久須美借了一些錢當資金,在一處商場旁邊開了一家小酒店,當成副業經營。伸子原本就是飲食店老闆的女兒,對招攬客人很有一套,因此田代先生便央求她擔任這間小酒家的女店主但這只是表面上如此。伸子今年才二十歲,當上女店主時只有十九歲,令人不敢置信,但實際上她十分精明幹練,把酒店經營得有聲有色。
久須美沒有那種年輕的目光,但也沒有他們那種易變而不專情的眼神,只有「咳、咳」的咳嗽聲。
總而言之,家母在戰爭期間一直祈禱日本快點滅亡,祈禱到最後,竟變成了希望我去當美國人的姨太太。儘管如此,她仍然會突然在深夜起床端坐,哭著說:「雪夫啊,原諒我!」我以為她接下來會說「雪夫呀,要努力,要加油,一定要贏!」誰知她居然是說:「真是急死我了。你們飛行員都在空中飛,又沒有人監視你,所以你一飛到敵人的領土,就要趕快著陸去投降,這樣就安全了,不是很好嗎?反正日本快滅亡了,不聽我的話就是傻孩子!」
「伸妹呀!妳為什麼沒有肉體方面的需求和慾望呢?都二十歲了,真傻呀!」
當時我總共委身予六名男子,不過都沒有讓母親發覺。那些男子的姓名年齡以及在何處、如何認識的,我都不想透露,而且也沒什麼好提的。只要我看中意就行,無論是誰都沒關係,即使只是看了一眼的男人,我都願意獻身予他。如果我必須想起那些人的話,我寧願去找另一個男人。我的未來比過去重要,不,是現實比過去重要。
「沒有。我對他已深感厭惡。」
然而我明白,外遇其實是無聊透頂的。不過,無聊本身卻是擁有相當強的魅力我甚至認為,人生也只不過是如此而已。我經常瞻仰久須美的身體。他很瘦,但肩幅很寬,上半身看來十分硬朗,一根根筋骨清晰可見,腰部的骨頭凸出來,臀肉很少,約僅拳頭大小,大腿的肉像被削掉一樣越往下越少,只有膝蓋骨明顯凸出,小腿幾乎完全沒有肌肉,宛如兩根乾巴巴的細木棍。我可以一直眺望著他那六尺昂藏之軀,從上到下再由下而上,反覆瀏覽,就算看個一整天也不會膩。有時我會用指尖在那些骨頭上和凹陷處輕輕戳刺、愛撫、玩弄,就像在玩樂器一樣,根本就忘了那是人體,是一根根筋骨。另外,我也常躺在床上,用一面小鏡子照自己的臉,望著鏡中的唇齒喉舌、肩膀乳|房。我可以這樣子度過一整天。我把無聊看成一種令我懷念的景色。譬如箱根山、蘆湖、少女峰,這些地方是否景色優美?如果是的話,那對我來說,無聊就是美。在我的心中有一個美麗的湖,叫做索然無味湖;有一座山,叫做沉悶無聊山;有一片森林,叫做慷慨無趣林。我把心中的苦悶無聊映照在虛幻的景色上,然後凝視著那些景色。當我想要站在少女峰上面時,就會憶起少女峰的景色;當我想要看蘆湖時,便會浮出蘆湖的模樣。
他在練習時,我常去觀看。正式比賽時,我更是每天去看。那時他會來到我的座位旁邊,向我介紹比賽情形,從前頭力士到橫綱的決鬥都一一說明。我知道相撲是力量與技巧的比賽,在電光石火的時間內,以力與技來一決勝負,但其背後卻隱藏著極多心理上的時間。在力與技上只不過花了剎那的時間,但這些時間在心理上卻擁有一種思考的振幅,其中的思考比他們一整天的思考還要多。一位偉大的橫綱被對手摔倒時,在被摔出去的一瞬間,其臉上會流露出絕望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他們在大叫「這下完了」的聲音。
不過我倒認為,如果他真的大獲全勝,我依約陪他上床,那也只是一種義務。現在他一敗塗地,我反而覺得他很可憐,為他心酸難過。
他又開始打盹,我望著他。無論他何時醒來都只能看見我的笑容,因為我一直保持這種笑容望著他。
我被軍方徵召去上班時,家母急得不得了。她認為女人只要和男人一起工作,肚子馬上就會大起來。家母希望我去當人家的姨太太,她相信處女能賣到很好的價錢,所以把我當成貴重的商品,非常珍惜。實際上,她的確是很疼愛我。有時我只是稍微沒食慾,她就十分緊張,立刻叫西餐店或壽司店送美食過來給我吃。我一生病,她就顯得坐立不安,張皇失措,心痛不已。為了要讓我穿漂亮的衣服,她更是千辛萬苦毫無怨言。但另一方面,我若是外出稍微晚一點回家,她就會追根究底,盤問我是跟誰在一起、在何處做了什麼事。若是接到陌生男子寄來的情書,我拿給她看,她立刻臉色大變,好像我已經在談戀愛似的,等到鎮靜下來後,她就會開始向我述說男性的可怕,他們的甜言蜜語和花招詭計。她那一絲不苟的樣子真是世上絕無僅有。
「說得也是。」
「為何你會大徹大悟!」
我不喜歡到山上的別墅。家母的丈夫和我並無血緣關係,但他一定會對我很兇,管我管得很嚴,像個代理父親那樣對待我。我很擔心。而且我認為,如果去搭難民列車,那景況一定很悽慘,那是我無法忍受的。
這表示我的本性是一種妾婦之性。我用感謝來表達我的愛情。當我紅杏出牆時,我讓那些男人盡情玩我,把我弄得高潮不斷,幾乎昏死過去;但當我化身為媚態的妖為男人獻出所有一切時,就是在表示我的感謝。總之,我是一個天生的「職業婦女」,如果有男人買了我想要的東西給我,讓我過優渥的生活,那我就會自動化為妖精來報答他。但是我絕不會幫他洗衣燒飯,我認為那是洗衣店和餐廳的事,所謂的文化或文明就是指這些。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伸子,我實在幫不上忙,請別生我的氣。我真的連自己的事要怎麼辦都一無所知,我一向都是聽天由命,順其自然。不過說真的,伸子,妳打算要怎麼辦?」
表面上看來,伸子是個一絲不苟、精明能幹的人。在公司上班時,辦起事來乾淨俐落,絕不拖泥帶水。經營酒館後也是事必躬親,不但會幫阿婆洗碗,還自己騎鐵馬出去採購。打掃店內時完全不假他人之手,自己一人就能清洗得乾乾淨淨。出去採購時,連附近所有鄰居的份全都順便買回來。有一次,隔壁商店的主人病倒在床無法做生意,連吃飯錢都成了問題,伸子一聽說此事,立刻把自己的店關了,跑到那家商店幫忙。女孩當中,像她這般急公好義、古道熱腸的人有如鳳毛麟角。
「你在想什麼?」
我每天早上七點半起床。吃過飯,送久須美出門時大約是九點,然後躺在床上看雜誌,看了三、四頁就會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直到十一點或十一點半才清醒過來。中午幾乎全無胃口,只是時常想吃冰淇淋、汽水和冰咖啡。打盹時也曾夢見過那些東西。午餐後我就到海邊玩,四點才回來洗澡,順便洗衣服,然後躺著看雜誌,昏昏沉沉地又睡著了。久須美回來時會把我吵醒,那時已近傍晚,海上也是一片黃昏景色。我會眺望著大海。久須美若想開燈,我告訴他等一下再開。一會兒之後,我才說可以開燈了。我起床去洗臉、擦身體、重新化妝、換衣服,然後來到餐桌旁就位。明亮的燈光和餐桌上豐盛的美食讓我安心,帶給我一種彷彿回到故鄉的穩定感。我會捧著酒壺為久須美和田代先生斟酒。我看著別人吃喝會比自己吃喝還快樂。聽別人興致勃勃地談話,也比自己說話更愉快。
「幸子,妳知道我為什麼不能帶妳去嗎?原因就是這個,這髮髻呀!像這時候就派得上用場了,那些農夫見我這樣,會說相撲力士肚子餓癟真可憐,就給我很多米。警察先生見我是相撲力士,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抓我。要是和妳同行,人家會說我竟然還有心情陪美人遊山玩水,就不會同情我了。哈哈哈!」
最近我在聽別人說話時,變得老是用鼻子聞那些話的味道,然後心裡會想:啊,是這種味道。就只是這麼想而已。也就是說,我無法把他人說的話記在頭腦裡並加以思考。這麼說來,「氣味」難道就是腦袋空空的意思嗎?
「夫人呀,請妳幫我打動伸妹的心吧!」
我不曉得世間的女孩是否都是這樣,但我和我的朋友們都不太關心戰爭。男人都很自負,連大學生那種小伙子也一樣,他們都以為自己是世界的核心,可以改變世界。他們整天談論戰爭、敗戰、民主主義等等,說得慷慨激昂,義憤填膺。他們同心協力,大吵大叫,虛張聲勢。我們卻認為,世界都是操縱在別人手中,所以就隨便他們去搞了。世態如何轉變,跟我們完全風馬牛不相干,我們只能袖手旁觀,在旁邊看好戲。平時我們都只是在學習要怎麼煮飯做菜,以及如何做一個賢妻良母,學什麼小笠原派的禮法,實在無聊至極,令人感到非常痛苦,因此即使是很單純的娛樂,我們也會感到滿足愉悅。就算在戰爭最激烈的時刻,也不會一籌莫展。即使被稱做叛國賊也毫不在乎。我們常常圍成一圈看戲,一站就是三小時五小時,雖然很無聊,卻也很有趣。我覺得無聊是非常有趣的,因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東西是非常有趣的呢?
我在唸女校四年級時,有位同班同學叫登美子,她是一個大批發商的女兒。在她的邀請下,我開始打高爾夫球。以前我只要去看場電影,家母就會擺出一張臭臉,但她居然答應我的要求,允許我去打高爾夫球,這一切的轉變都是因為她聽別人說,高爾夫球是貴族、大富翁、特權階級玩的活動,窮小子根本不能進去。所以她不但准許我去,還面不改色地買了昂貴的高爾夫球具給我。
因為田代先生是久須美的祕書,所以阿越一見到他就緊張起來,生怕奸|情曝光,顯得很不自在。田代先生卻說:
在我住院期間,有一位相撲師父也因長腫瘤而住院,他門下所有弟子,從上位力士到低階力士全都帶著食物來看他,有酒有肉,有蓋飯有火鍋,熱鬧非凡。其中有位十兩級的力士,名叫墨田川,他是牛肉店老闆的兒子,和我住在同一個町內,唸同一所小學。他是在出征前夜得到我的身體那六人中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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