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
二 吉伯特

嘖!你相信煤氣偏偏選在那刻用完嗎?我知道我某個地方有一先令,但是在哪裡呢?我邊捜口袋,邊說:「只要找到錢投瓦斯表就好了。」那時我才注意到襯衫沒扣好,像流浪漢一樣垂在外面——我穿衣服從沒這麼隨便。現在她盯著我,大大的棕眼像眼鏡蛇一樣警覺。如果調整襯衫鈕知,看起來就像要脫衣服。而經驗告訴我,這麼一來會讓她驚慌。所以我只把襯衫塞進褲子裡,把這倒楣事當成倫敦的新時尙。
「唉唷,那我們打開來看。芒果的價格不錯。你看她有蘭姆酒嗎?我知道上次有個少年仔把一半的薪水給我,就是想咬一口芭樂。」
我老實說好了,她來之前我都在睡覺。但我去過碼頭。聽我說,她告訴我七點會到,我知道她那艘船上載著香蕉,因爲她搭貨輪到倫敦碼頭牙買加渡口。一切都很順利。我在郵件分類部上晚班,早上大約六點收工後,我就到碼頭去。旭日像藝術家的畫一般漂亮。行船穿過晨霧,緩緩沿河而上。多浪漫啊,我的心幻想她向我莊嚴揮手,在晨光的映襯下,我的肩膀顯出男子氣概的剪影,準備在她跑向我的懷抱時,接收她秀麗的曲線。只是他們告訴我船還沒來,她和她那些香蕉是晚上七點到。難道要我在那等一整天嗎?我吃一點東西,回到家後甚至還稍微清理了一下。然後我躺在床上,打算瞇一下——只是瞇一下。但是我上了十二小時的班,還去了碼頭——要命,我還打掃房間!我睡著難道也有罪嗎?
「你是說你只用這個煮飯?」
而我問這個油腔滑調的人:「你怎麼會在溫斯頓的房間?諾琳又把你趕出門了?」
她又轉頭四處看看房間,嘴巴張得跟呆瓜一樣。
但這個計費表很難搞。有時像撲滿一樣平順,有時會卡住。今天就卡住了。我得往後站,踢它一下,硬幣才會往下掉。但是,呃,不妙,踢一下沒用,我聽到她在我踢第二次時,故作端莊地吸牙,嘖嘖有聲。爲什麼我做的每件事看來都那麼粗俗呢?
「喔!」肯尼斯說,「我得走了。吉伯特,不要忘了我跟你說的話。溫斯頓知道哪裡找得到我。」
不久,我內心的君子風度就開始動搖我的肋骨,撞擊我的胸膛,想知道:「吉伯特,你到底造了什麼孽?你還看不出來嗎?嘖,你娶了這個女的回來!」
「有——我打掃過了。」
天啊,這女人眞是根肉中刺——她把我惹火了。我告訴她:「對,而且妳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小姐知道嗎?以後妳還要在那個盆子裡洗盤子、洗菜、洗屁屁。這個房間就是妳睡m.hetubook.com.com覺、吃飯、煮飯、穿衣、寫信告訴媽咪說祖國有多好的地方。還有,千金大小姐,因爲妳才剛下船,英國還有件事妳不知道,那就是:妳很幸運了。」
沒地方讓我放下夜壺,我愈弄愈糟,跟著她團團轉,把東西潑得到處都是。於是我把排泄物倒進水槽裡。天啊,那兩個杯子怎麼還在盆子裡?我不是已經洗了要好好泡杯英國茶嗎?幸而有那麼一刻,她默不作聲。你知道,我先聽到鐘響和一個女人在街上咯咯笑,才聽到她開口的,語氣近乎平靜。「等一下。你洗杯子的地方,就是你倒排泄物的地方?」
我把門關上。現在,我要跨過那個討厭的皮箱,才進得了房間。
「你的事她好像都知道。」
「這是貴重的皮箱。」
雖然我沒把這當笑話,但她笑了一會兒。「你一定要把那個皮箱搬走。我要關門了。一個不小心,人家就把你的東西給摸走了。」
「她自己一個人?」
「她先生在戰時失蹤了。」
「他們要是抬得動,就送給他們。」我喃喃自語又加一句,「我現在要搬了,奎妮。」
荷坦思正用刻意講給聾子聽的英文慢慢問道:「能不能請妳告訴我哪裡可以找到廁所?」
「箱子裡是我太太的東西。」
「是妳的白手套。妳要是用白手套去碰天使,手套也會變黑。」
「英國人就是這樣過的嗎?」那個問題她問了我幾次?我數不清了。「英國人這樣過的嗎?」那個問題變成沈痛的哀悼,對她眼前每一件東西嘆息著說出:「英國人就是這樣過的嗎?」
「你和她交情好?」
「對,所以我要示範給妳看怎麼用。」
那枚硬幣一定從我褲袋裡掉到床上了。所以,她現在看到我非在床單下面找錢不可。「你把錢放在床上?」
「那你幹麼不用布包著?」
她在房裡走來走去。冷眼看著計費表,仔細檢視桌子,搖搖椅背。我用茶壺裝水時,她用手劃過壁爐臺,然後看著自己的手。天啊,連我都嚇到了:她的白手套竟是黑的。
她細瘦的臀部往皮箱一坐,避開我的眼睛,抬起下巴,彷彿裂開的天花板裡有東西引起她的興趣。像特拉法加廣場的雕像一般冰冷沈默。我又開始渴望她問「英國人是這樣過的嗎」的噪音。
「哪有。」
「那當然。」她告訴我,「我雖然會犯小錯,但我不是笨蛋。」
我聽到她像管風琴一樣喘著大氣,從樓下回來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有力氣教訓我:「你的意思是,我每次要用盥洗室,就要先走下去,再走那一大段樓梯上來嗎?」
她站起來。「盥洗室在哪裡?我想這裡有盥洗和-圖-書室吧?」
「這東西擋到我的路了。」
「對。」
「妳看到瓦斯爐和水槽沒有?那就是廚房。飯廳就在那裡,有桌子和兩張椅子。」
「難不成——妳要我睡走廊?妳沒看到我繞不過去嗎?妳媽媽沒告訴妳,繞不過去的東西就要跨過去嗎?」
哇!交情。每個牙買加男人都知道牙買加女人吐出這兩個字時,可能就是用來大做文章的陷阱。年輕人,小心應付,不然她就要以爲這女人藏了你的三個孩子。
「那爲什麼每樣東西還這麼髒?」
理智告訴我要深呼吸,免得殺了這女人。我說:「請原諒我說粗話。」但她冷冷看我,彷彿我是妖魔鬼怪的親信。我說:「來吧,我教妳用瓦斯爐。」
肯尼斯說:「唷,你這有窗簾呢。」
「剛剛熄了,不過我會留意。妳要什麼東西嗎?」
荷坦思用慌急的耳語對我喊:「你跟我說廁所在樓下的。這是樓下啊。」緊鎖的眉頭來自一個困惑的小女孩。
「幹麼?」
「好笑的名字。」
「你認識她?」
「我知道,你說過了,你在打掃房間。」然後她看看四周,說:「你看有多乾淨?」
他離開房間,荷坦思轉向我,冷笑說:「他是你朋友?」
「沒事,謝謝妳。」我說,然後關上了門。
「離我遠一點。我眞不敢相信你把我帶來這裡。你過得跟畜生一樣……」
她緩緩走到窗邊,對眼前的景象一臉詫異,用戴著手套的手蹭過窗玻璃,檢驗後又說一次:「英國人就是這樣過的嗎?」
「就用這個小瓦斯爐?」
「我們要的不是家政課,是食物。老天,妳跟我說妳會煮飯的……」
「妳要知道怎麼用才能煮飯。」
我碰她的臂膀,她抽身而去。「好,我身上有病,碰不得。」我說,便從她身邊移開。「跟我來吧。」我帶她去廁所,就在這棟房子的最底層、前門對面。「妳找得到路回來吧?」
現在我得安撫她,舉起指頭到唇上要她安靜。「我眞不敢相信你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你跟我說你有地方住。你要我過這種生活嗎?」她戴白手套的手臂忙著揮舞,幾乎能導引飛機安全落地。而我手裡還拿著夜壺,說:「好了,荷坦思,別鬧了。對不起。」但我愈想平撫她,裡面的東西就灑出愈多。
「每樣東西都好骯髒。」她告訴我。
我知道很多男人會跟她說:不喜歡的話,妳就把瘦屁股轉往窗外尿尿好了。但我卻說:「不用,妳可以用這個。」我彎下腰,在床下摸索尿壺。嘖,開玩笑,有這方法,我多得意啊,想也不想就去拿尿壺。只是我把尿壺放到她鼻子和_圖_書下時,我才問自己:「吉伯特,你幹麼不在荷坦思來以前把它清乾淨?」排泄物濺過壺緣,灑到她漂漂亮亮的鞋子上。
「我要在廚房煮。」
看來我必須給他暗號。牙買加男人都知道這個暗號。男人要和女人獨處時(只有想像力才應該知道原因),頭會稍微偏一邊,眼睛先張大,然後朝最近的出口快速轉動。就算是最笨最驢的牙買加男人也看得懂這個暗號,也絕不會相應不理,以免下次自己也要用到。
「那就不要用白手套去碰每樣東西。」
「對,我就是要告訴妳這個。」
「妳在看嗎?所以妳煮飯的時候要先轉開……」我僵住了,她看來好困惑,我不禁懷疑自己在講外星文。「妳會煮飯吧?不會嗎?」我問。
「對,」我告訴她,「英國人就是這樣過……這裡打過仗……很多人過得比這樣還差。」
我氣得忘記用塊布提起爐上可惡的水壺。「該死!」我馬上放掉水壺,燙死了。「這東西好燙!」我告訴她。
「不,不,沒這回事,我拿到樓下的廁所,可是……」
我正用小壺泡茶,就聽到:「親愛的,這裡亂七八糟沒錯,但是也不能在這裡撒尿吧?你們這些人是怎麼了?這裡像該死的廁所嗎?」
我說:「肯尼斯,多謝幫忙。」
她擦擦箱子,一副我弄壞的樣子。
我告訴他:「再見。」
「哪裡?」
我說:「妳要脫外套嗎?」她冷眼看我,好像忘了我還在場。「妳不用穿那件厚外套,爐裡有火。」
當我再度點燃爐火,我說:「不把外套脫掉嗎?」她終於聽我的話了,勝利的滋味多麼甘甜。告訴你,她還是繼續戴著小帽子和神聖的白手套。我沒衣架可以吊外套。我說:「妳要來杯茶嗎?」我一直打算多弄把衣架,唯一的衣架已經掛我的西裝了。我說:「我來把茶壺裝滿。」我正要把外套丟在床上,但是,我沒那麼笨,總算及時把外套掛在我的西裝上面。
她說:「你幹什麼?」
「所以,你是因爲這樣才沒去接我?」
「你以爲我不知道怎麼把錢投進計費表?」然後她又轉向天花板那個迷人的縫隙,撫平緊實的黑色鬈髮,以免有哪撮鬈髮敢散開來。
現在來應門的這個人不是溫斯頓。沒錯,他長得像溫斯頓,講話像溫斯頓,穿衣服也像溫斯頓,但溫斯頓是另一個雙胞胎。就和樹上的兩顆檸檬長得一模一樣。這是他哥哥肯尼斯。要區分他們兩人,就向他們借一先令看看。溫斯頓會借給你,但他會走遍全倫敦死纏著你,直到把錢討回去爲止;肯尼斯就不一樣了,他會說服你給他一先令,再向你保證不到一個禮拜就能把錢變成二十倍。肯尼斯的家和_圖_書在諾丁谷,家裡有個叫諾琳的愛爾蘭女人。我知道這不是我朋友溫斯頓,因爲我請面前這個人幫我一起搬皮箱上去時,他說:「你是說她剛從家鄉過來?你知道她皮箱裡裝什麼嗎?」
「喔,所以,你是在睡覺。」
「什麼,有比奎妮好笑嗎?」
「嘖,它越過整個海洋耶。妳想跟我說一個瘦巴巴的牙買加男人會把它壓碎?妳裡面到底裝了什麼?」
說巧不巧,奎妮偏偏選在這時候敲門,喊道:「吉伯特,裡面還好吧?」我要去開門時,當然又踢到那個死皮箱,差點絆倒。我只開了點門縫。奎妮說:「我聞到瓦斯味。」
我這會兒就追下樓了。住在樓下房間的女人叫琴,不喜歡有人在晚上這時候打擾她,她正要出去上班。她站在門口,身上只穿粉紅連身襯裙和內衣。半邊頭上了髮捲,另外半邊的頭髮正梳到一半,梳子像短斧似的卡在頭髮上。
「當然,這房子是她的。她是房東太太。」
「喔,奎妮。這棟房子是她的。」
「眞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你是男人耶。她才剛下船,你一定要讓她知道是誰當家。而且一開始就講清楚,才不會養成壞習慣。先生的話太太一定要照做。你去問法官。你去問警察。他們都會這樣說。箱子裡的東西都歸你管。她的就是你的,她要是不喜歡,打一頓就讓她乖乖聽話了。」
她聽不下去,對我狂吼:「你用髒東西來洗!這地方好噁心。我眞不敢相信你大老遠把我帶到這裡來過這種日子。你要我來這裡跟畜生一樣過活嗎?」
我的想法是把皮箱拖上樓梯。現在我說不定能推上一階,之後若能讓腳休息一個小時,也許還能搬兩階。但這皮箱搬起來,就像胖子變成石頭後裝進棺材一樣重,得找個壯丁來幫我才成。所以我去敲溫斯頓的門。
「我只躺一分鐘,我一定……」
我斗膽去拿荷坦思飄洋過海的行李,奎妮還站在開著的門口。「都還好吧,吉伯特?」
我還不至於笨到去說:「妳這女人,給我閉嘴。」但是我已經被激得這樣想。但我反而把一先令拿給她看,告訴她:「我會把這個投入計費表。」她冷眼望著我,有點伸長了脖子看我往哪裡去,所以我說:「來吧,我來示範給妳看計費表怎麼投錢。」你知道她說什麼嗎?
「不是,我去了,可是……」
琴皺著眉頭,說:「什麼?什麼?這不是廁所。」然後看到我,就說:「謝天謝地!吉伯特,幫個忙好嗎?這個人以爲我是混帳廁所。」說完便突然大笑,像鵝卵石滑下洗衣板的喀拉聲。琴把手搭在荷坦思肩上,身體靠向她一直嗅著,好像聞什麼似的。「要命。她才剛下船,我還聞得到海https://www.hetubook.com.com味。」荷坦思仍彬彬有禮,睜大了眼微笑,接著就感到琴的門在她面前關上。
我和肯尼斯彼此有股默契,把可恨的皮箱往我們站的地上一丢,就在門裡邊。
現在她到處摸——牆壁、門把、窗臺、窗簾。我告訴她:「現在妳把灰塵弄到每樣東西上了,手套太髒了。」我竟然還笑得出來。她厲色把我的笑容趕走。「來吧。」我邊說邊拍扶手椅,把椅子移近火邊。「坐好,我幫妳泡杯英國好茶。」
我轉過身,水壺的裊裊蒸氣遮住荷坦思。霧中女子。她坐在那裡,任蒸氣呑沒。我又絆到那個死皮箱。
牙買加人不僅喜歡質問陌生人一大堆問題,直教人頭暈,而且還是箇中好手,天生精通此道。於是肯尼斯開始了。時鐘上的指針幾乎還沒動到,但他已經問荷坦思是從島的哪區來,家裡多少成員,她爸爸的職業,她在哪裡受教育,搭哪條船來,在船上有沒遇到一個叫柯林頓的黃皮灣人,當然還問她皮箱裡裝了什麼?他從來不等人回答,所以荷坦思雖然剛開始還彬彬有禮聽著,卻也漸漸把肯尼斯當成黏在鞋上的髒東西。
「妳沒看到水滾了嗎?」
「這裡就是廚房。」
「不知道啊。」
「在樓下。」我跟她說,她迅速跨過皮箱,轉眼不見人影。
「她結婚了嗎?」
她像跳蚤般跳開。「好噁心——你好噁心。」她大叫,「這地方好噁心。你還把我帶到這裡?」
「我在大學的家政課上過烹飪。」她跟我說。
「荷坦思。」
他說:「你要走了?」
「還好,謝了。」我告訴她。
「你打掃過這個地方嗎?」
「她沒有問東問西?」
「我在戰時認識她的。她對我不錯,現在是我的房東太太。幸好我認識她——房子難找,尤其有色人種更難找到房子。」
嘖,我就知道她會那樣說。我就知道!「不是,只是我睡覺的時候……」
「只想確定一切沒問題。」
我們和皮箱奮戰時,蠢樣活像兩個啞劇小丑,但步調穩定,直到皮箱向後滑下整段樓梯爲止。那時肯尼斯雙手一放,堅持只有香菸(還得由我供應)才能讓他喘過氣來。我們花了多久時間才到房間?我不知道。剛開始搬時,我還是俊俏的年輕人,等我們終於到達頂樓,我已經是氣喘吁吁的老頭子了。荷坦思仍嬌貴地坐在床上,舉起一根戴著白手套的指頭說:「你們可以放在窗戶下面,麻煩小心一點。」
唉,爲什麼我連剩下的一點牛奶也壞了,兩個杯子都是髒的,茶壺在爐子上煮了那麼久還不滾?我不知道接下來還能聊些什麼,但她接著就說:「樓下那個女人是誰?」你不知道,有話講,我可鬆了一口氣。
「你說她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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