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時,他凝視我,彷彿我精神錯亂。他問道:「番木瓜?」
他的金牙在他微笑時發亮。「妳媽媽沒告訴過妳,番木瓜要往嘴裡放,不是往腿上塗?」他先微笑,接著就爲自己的笑話略咯笑。
「妳受傷了嗎?」他說,注意到我流血的膝蓋。
我被抱著走過這股混亂。雙腳迫切想尋找踏腳處,好在路面上跑。但我像個結似的被牢牢圍住。繞過街角後,突然一切復歸平靜。行人自顧自來來往往,對於沿著隔壁街道便可瞥見的囂鬧毫不知情。在這和諧的地方,一個滿身塵土的髒男人扛著膝蓋淌出腥紅血跡的成年女子,是幅奇景。於是他把我輕輕放下,而我看到了他的臉。是他。我以爲是麥可的那個人。但他不是麥可,是個陌生人。
我說:「你去吧,我沒事。」
人們不再談論稻米短缺,唉,和那些連煉乳都沒有的苦日子。高高的山坡上,船隻停泊在和_圖_書下方。即使隔著那段距離,如果麥可夾雜在人群中從船上登陸,我還是能像洞穴牆上的光點般看見他。那些當初帶著雀躍心境爲戰爭離家的人,返鄉時四處張望,如囚犯似發楞。他們穿著即將不屬於他們的不合身套裝或制服,像來到外地般審視周遭環境,在踏上碼頭時雙腳發顫,稍有猶疑。母親擁抱自己的兒子,羞愧的妻子懷抱罪惡感,看著返鄉的丈夫。但他仍然沒出現。
麥可在飛機上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我沒有畫面去憑空想像。他喜愛探究嗎——竭盡所能只爲看清下方遠遠曲折的海岸線?還是會盯著天空,數著有幾片雲滑過視線,遮眼抵擋陽光?有人告訴我,英國的房子蓋得很密集,有可能望見相鄰和對面的房屋。有人盯著窗戶,看到麥可吮著裝滿熱茶的杯子嗎?窗戶開著、微風輕拂他的臉頰?還是窗玻璃緊閉、因雨而幾乎不透光?麥可冷的時候會做什麼?他會發抖,像
和_圖_書狗剛從溪流中出來時抖抖身子,還是站得直挺挺,用厚重的外套裹得暖暖的?我心目中的麥可.羅伯茲,有薄薄髭鬍和斜向一邊的微笑,只屬於這個加勒比海島嶼,而不屬於其他地方。
「對。」我回答,不給這男人解釋。
我見到他的那一刻,手裡的番木瓜從掌心滑落,橘粉紅色果肉在腳上碎裂開來,鵝卵狀黑色種子在腿的四周濺開。他騎著腳踏車,車體小得容納不下他的長腿,迫使他的膝蓋像青蛙般彎曲。他不熟悉那機器,危險地搖搖晃晃,按鈴警告路人自己正來勢洶洶。我跑著以免跟丟了他——懷著帶我飛越街道的幸福感,黏黏的番木瓜果肉滲入了鞋裡。我大叫:「麥可,等一下。」許多雙眼睛看著我,但他卻沒有轉頭。他從腳踏車墊上起身,站著加速踩踏板。
我平靜地告訴他:「那是番木瓜。」
不是麥可的男人從容吸口氣,看著我說:「對不起,小姐,讓妳聽到這些粗https://www.hetubook.com.com
話。」然後他又將注意力再度放回隔壁街上的動亂。
「巴司塔演講。」我不知道這個人在講什麼。「我只是來看他要說什麼。但我們每次集會,就有這種粗暴的事。」
「妳的腳,」他大喊,臉色一變。「妳的腳壓爛了。」
他張開的嘴露出一顆閃閃發光的金牙。我大可尖叫的。他伸手要碰我的腿時,我喝斥他將手支開。沒想到我會把這個粗野的人當成麥可.羅伯茲。「這整場騒動是怎麼回事?」我發現自己在發抖。這些話沒按照我要求的力道說出口,而是發出顫抖。
「妳確定?我可以把妳留在這裡?妳不會回來丟瓶子,給那些人好看吧?」他走時,又拿自己的笑話大笑。他的背轉過街角時,我得把自己搖醒,不要相信自己又再見到麥可了。
這條街爆發騒動。前一刻井然有序的一群黑人,如今正叫喊、咒罵、跳躍,奮力將石頭、岩塊、木頭高高拋入空中,然後閃躲跳躍,逃避還以顏色和_圖_書、齊力怒砸的瓶子和尖銳的發射體。一個頭上開花的人,對撕破襯衫上的血流如注不以爲意,彎腰撿起尖齒狀的殘餘瓶身,像玩球類遊戲般隨手就丟。在這場暴動上方,擴音器轟隆傳出極度響亮變調的話語,讓人聽不明白。
他說:「妳在這個集會做什麼?這裡不安全。」
此時一個年輕人跑到戰線上,雙臂捧抱兩顆大石和好幾根樹枝,在我們面前跌倒,捧的東西一灑而下。連珠砲似的咒罵從他嘴裡傾巢而出,連空氣也跟著腐臭起來。不是麥可的男人一把掐住咒罵男人的喉嚨,兩人的鼻子僅隔咫尺。他說:「你沒看到有小姐在這裡嗎?閉上你的嘴。」我怕眼前又要爆發爭端。不是麥可的男人放開咒罵男人的喉嚨,推了他一把,有一刻兩人再度像野蠻人對峙咆哮,最後咒罵的人心生恐懼而退卻,跑了開去。
戰爭結束後好一段時間,我安靜坐守,等麥可出現。喜慶的氣球洩了氣,蝴蝶結失去光澤。
我回答:「放開我。」他的www.hetubook.com•com
膚色比麥可黑,鼻子比麥可寬,嘴唇比麥可厚,眼睛比麥可圓。他的髭鬍更濃密,笑容也沒歪向一邊。
我轉過街角,而那臺腳踏車,車輪仍在轉動,丟棄在路上隨便亂放,彷彿車主以極快的速度下車。他越過人群:龍蛇雜處的一大群人,一路上互相擠過街道,引頸企盼,伸長了脖子想看更清楚,要求別人安靜,從齒縫間吸氣,往地上吐痰,在這彈丸之地輕輕互相推擠。他用肩膀推開人群,因爲他想走穩定的路徑,穿過這亂糟糟的集會。好像有條線拉住我們,我跟隨他的腳步往前走。不久,我便在他身後。當我伸長了手指,離他的肩膀只有一吋,我看到一把椅子——是椅子的零件,坐墊和兩隻腳——在空中朝我翻了滾過來。頓時我正看著土地,背上壓著沈重的重量,膝蓋隱隱作痛。有人護住我,一隻手的重量壓在我的頭上,滿嘴是汗水的惡臭。那保護的胸膛發出共鳴的吼叫,一隻手繞過我的腰,將我抬離地面。
我對他的解釋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