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十一 吉伯特

「『諸如此類』放在哪裡啊?」小島上的弟兄們互相耳語。
「而在營區裡,你們要聽從自己士官長的命令,遵守英國軍法。」
「你們這些人,注意!」我們的英國士官長拜司特下士在我們等待這位美國軍官時警告過我們。「他有一些話要跟你們說,你們在這裡是客人,所以要注意聽講。好了。」
美國軍方不讓我們離開維吉尼亞營隊。我很快就了解我們很幸運。因爲我們西印度群島人自以爲不輸任何人,可能會不自覺到處遊蕩,向白人打招呼,而白人可能只因爲我們和他們共度一天,就把我們吊在最近的一棵樹上。那我哥哥雷斯特呢?沒有制服可辨認,美國人怎麼會知道他是英國的有色人種?或許要靠別在外套上的徽章?但用什麼形狀的徽章呢?天堂兩字已不再從我們的嘴裡脫口而出。我們可能要回到沸沸揚揚的英國事務裡,但此行樂於離開美國的弟兄可不只我一個。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很失望。」他提高了嗓門,「但你們在這個軍營,是美利堅合眾國的賓客,享有軍營的自由使用權。這裡的每個人都奉命確保你們在停留期間,受到山姆大叔對同盟國黑人最禮遇的款待。」現在他大喊:「你們會和白種軍職人員共處。你們這些孩子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你們不會被當成黑人來看待。」
表哥艾伍德不能理解。「你老兄的膚色不合他們的意,他們不收;現在他們改變心意,你又要去舔他們的冷屁股。嘖,你應該去打英國,而不是加入英國。留下來。他們現在腹背受敵,我們會贏的。」這些話或許有幾分眞理,但我已經準備好要打敗這個優越民族理論。因爲我爸爸是猶太人,而我哥哥是黑人。我告訴艾伍德:「如果這場仗打不贏,那你也可以確定這裡的一切永遠不會改變。」
護衛艦、輕型武裝快艇、戰艦、運兵艦、驅逐艦沿著紐芬蘭地平線一字排開。四十艘,也可能是五十艘,綿延數哩,像海軍上將幻想中的錯覺,全爲一項任務集合:護衛我們橫渡海洋。多壯觀啊!休伯特目瞪口呆了整整十分鐘。他終於又開口時,聲音顫抖,說:「多麼美,多麼致命和-圖-書。」在渾然雄壯的那一刻,那句話很簡短,卻不失爲明智之論。
現在,就我的理解,這個「角頭」軍官要說的是:我們西印度群島人身爲大英帝國國王陛下喬治四世的臣民,就目前來看,有較低等的膚色。我們獲准和白種軍人住在一起,而低等的美國黑人則不准。我困惑不解。不了解,我們困惑不解。我們牙買加人知道自己是加勒比海中最大的島,以爲自己是世界上進化的人種——比那些「小島民」好,他們不管從哪個方向走,世界都只有幾哩大,走遠一點就會掉入海裡。但即使最弱智的小島民也探測得出這種狀況有點不對勁。參觀營區時,導覽者會掛著一張笑臉告訴我們:「你們看,你們的美國黑人同胞都不做事。吃飽了就閒著,肚子餓就做完剛好可以吃飽的工作量。動物的世界也一樣。但你們這些弟兄是英國人就不一樣。」在清一色爲白人的電影院裡被帶入座,分發巧克力棒,共享香菸時,那些人會說:「我效忠本國國旗,可是絕對不會有哪個不自重的白人被你看到和黑人一起上戰場。」混亂的舞會中,在禁不住勸說下跳起黑人藍調爵士和捷舞——「放手吧,老兄,放手!」他們會面對我們黑色的臉孔,貼近我們黑色的皮膚,說:「我們這裡不把黑人和白人混在一起,因爲這樣會降低部隊的作戰力。你們美國黑人生來就不是打仗的料。」
或許表哥艾伍德說得沒錯。「好傢伙,這是白人的戰爭。你幹麼要替白人送命?替牙買加犧牲生命,可以。有自己的國家,可以。那才値得打仗。讓黑皮膚在總督府裡不僅是端盤子掃地板,讓在泰特和賴爾的黑人不光是砍甘蔗,那才値得。我還會加入你們。但你以爲贏了這場戰爭,就能對你我有什麼改變嗎?」
一旦我們開航、遵照命令、成爲船上的俘虜後,拜司特下士便開始演講。這個倫敦人沾沾自喜,將二十六年來英國教給他的一切告訴我們「殖民部隊」。就我看來,我覺得很有趣。你們知道倫敦的濃霧可能厚得讓你們認不出自己面前的手嗎?這我不知道。但很多弟兄都知道,還像鱷魚一樣大打呵欠,好讓拜司特下士明白。
鏡子對我說話:「好傢伙和*圖*書,女人會拜倒在你腳下。」我穿著藍制服,左看,右看,前看,後看,看起來像個神一樣——這件制服甚至還不太合身呢。不過,身爲英國皇家空軍隊英勇的一員,就算肚子有點鼓、腋下有點緊,又何妨?叫幾千個牙買加男人穿著制服關起來一陣子,用老約克大公爵操練法讓他們行軍走上山頂,再走下山,個個滿腦子想的就只有女人了。走上山時幻想女人,走下山時夢想女人。和我同行到美國的部隊則不然。休伯特不會,富爾頓不會,連瓦爾不會,詹姆士不會,連我也不會。因爲我們每個人最後的精力都專注在食物上。我們幻想的只有可以咀嚼呑食的肉類。
「你們現在是山姆大叔的客人。」
報紙上的照片是個德國猶太人。他在骯髒的外套上別著一個用布縫成的星星。他沿街行走,卑微地縮成一團。非猶太人用厭惡的表情瞄他——我和雷斯特太清楚這種在週日禮拜式裡就能見到的表情。哥哥對聖戰懷抱狂熱,想打這場戰。英國皇家空軍問他:「你是純英國人的後裔嗎?」雷斯特回答:「來抽我的血就知道。」但是沒人相信他。他得知祖國只要求白種成員打這場仗,遭到皇家空軍拒絕後,便帶著沈重的心情回家。父親想起了宜普瑞,大喊:「絕不可能!絕不可能!」而美國工廠反而要用我那卑微地縮成一團的哥哥。
這種事讓軍官驚訝了片刻,先將背挺直才繼續說:「在此,一切和各位相關的設備都開放使用。」他到此停住,等待更有活力的反應,而不只是他接收到的點頭、咧嘴笑。「你們可以用電影操場、全部的伙食設備,諸如此類。」
「好了,弟兄們,現在聽好。」這位美軍軍官是這樣開始講話的。他輕鬆隨意靠坐在桌邊,在這滿是加勒比海志願軍的房間裡,他是唯一的白人。
軍官得舉手平息滿室的人。「原因是……」
「但是……」不只我在等這第一次停頓結束,「……你們停留的這段期間,活動空間僅限於營區。」
我媽媽露易絲接納他,開開心心拿幾近白人的丈夫來誇耀。我https://m.hetubook.com.com爸爸身爲業務,供應家具給島嶼北部的商店。而身爲丈夫,他給了我母親「孩子」:首先是兩個兒子,哥哥雷斯特和我,接著是七個女孩。七個妹妹!
這並不能平息我們。大家早已飽暖思淫欲。雖然我走了這麼遠,不希望遭到遣返,但戰爭這種東西讓我很失望。看不到凹凸有致的胸脯、渾圓的臀部、修長的美|腿,沒人知道我們要在這個營區禁閉多久,要多久沒有女人作陪。一星期?一個月?美國女孩都看不到我穿制服——噢,老天,這可嚴重了。室內嗡嗡作響。這位軍官已經伸手把整隊攪得鬧烘烘了。
「類人猿」,我在字典上査這個詞的意思,這是希特勒和同夥用來描述猶太人及有色人種的名詞。這個詞的含意從紙上跳出來攻擊我時,我的腦袋挨了一拳。「近似人類,但較原始,像猿猴。」雙重打擊。因爲我是黑人,而我爸爸生來便是猶太人。
禮拜式過後,小孩子排成一列,媽咪則輕聲說:「不准罵髒話,不准褻瀆神,不准說方言。」我們注意觀察爸爸在當地參加崇拜的白種人之間穿梭:抓起他們不情願的手來握,對不太好笑的笑話大做文章,在某些人正要別過頭去時往他們的背上一拍,對在他面前冷漠、擺高姿態的白人討好奉承。
只要英國人不煮菜,誰又在乎軍法了?
他不再過贖罪日、光明節、猶太新年、踰越節。這個戴金色十字架的猶太人終於被逐出家門,驅逐出曼德鎭的社區。許多人轉身不理他,於是他提出尖酸的說法:「我看一個人的屁股就知道他是不是猶太人。」
「英國已經打了很久的仗,大家都累了。還有物資短缺。這個你們也要習慣。你們可以不用再奢望會有香蕉了。」他用幸災樂禍的表情告知我們。接著,在無預警下,我們這些目標前往英國的西印度群島皇家空軍志願隊,感受到什麼東西爆炸了。爆炸發生時,不只我一個人跳起來準備開打。當時不只我一個人握緊了拳頭想殺人,因爲那浮浮躁躁笨到極點的呆瓜小官拜司特下士,又一次瞧不起我們「殖民部隊」,告訴我們這些弟兄:「不要以爲你們這些傢伙要去那裡狂歡派對。白種女人不會和你們這種人鬼混。」
現在我告訴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這件事,是讓你能更加了解,一個無慾卻貪婪的牙買加人抵達維吉尼亞軍事區,成爲美國政府的座上客時,經歷到什麼待遇。銀色的餐盤分成好幾格,讓食物不會混在一起,裡頭放了培根、雞蛋(兩顆體面的蛋!)、臘腸、炸番茄、煎馬鈴薯、土司、一根香蕉、一顆柳橙。牛奶麥片另外用小碗分裝。我根本還沒坐下,手就包住那盤食物了。只有在我確定鬧烘烘的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餐點不是失心瘋患者的白日夢,我才解除了警備。我發誓那頓早餐讓很多人邊吃邊掉眼淚。天堂,大家一致決定,美國是天堂。十五公分高的水位泡澡,足以媲美我熱愛的加勒比海海水,還有更多比第一餐同樣,不,是更教人滿足的餐點,讓天堂兩字像香檳酒的瓶塞一樣,從我們的嘴裡砰彈出來。
我爸爸對九個小孩一而再、再而三講同一件事。他時常將之掛在嘴邊,所以他說的時候,我們都能照本宣科跟著模仿。「要記得,你們原來有可能是猶太人。」就他而言,這種事對任何人都是最嚴重的詛咒。他有黑色鬈髮、淺橄欖色皮膚,是「行過割禮的猶太信徒」。他會在說話還有幾分條理時(大約喝了四杯蘭姆酒,將醉未醉之際),告訴我們這句話。六杯蘭姆酒下肚,他便淚眼哭訴自己的成年式。八杯,我們會聽到祖先賣鹽的故事。瓶子快見底時,在含糊不清、狂亂揮舞之際,他會斥責分居的猶太媽媽、爸爸、猶太法典、猶太教堂和那頂愚蠢的帽子。他會大喊:「感謝耶穌基督讓我見到光明。」當時是一次大戰,他在宜普瑞附近的田野第一次看見這道光。他堅稱此事不容分辯。耶穌和他共享魚罐頭,借他寫字紙,此外沒有人認得出他是耶穌。他常在大聲疾呼「我因爲和耶穌基督的那段友誼,而成爲基督徒」後,便醉得不省人事。
「嘖……嘖……嘖……」
我開始打呵欠了。
從齒縫裡吸氣和哀鳴的聲音此起彼落。「嘖……嘖……嘖……」如鞭炮聲在房內四處響起。沒有人不皺著眉頭。
我們從容休息(有些人甚至在抽菸),肚子飽足,盼望在這自由的土地上多待幾天。有些人嘴裡會同時說:「和_圖_書是,長官,嗯,嗯。」牙買加人都有這種傾向。
我爸爸是狂熱的改教徒,對基督教非常認眞。他會在每個星期天帶家人齊步走到英國國教會的教堂。爲什麼不開車呢?他會說:「千萬不能在安息日勞動。」
這就是戰爭。有我準備好面對的困境:子彈、炸彈、不經意的死亡,但我沒準備好只能想著燉牛腳肉、沒有咖哩蝦或椒鹽鍋湯的景況,簡直能把人折磨至死。我還沒準備好。吃平底鍋川燙的食物,唯一的目的只是爲了破壞食物的味道和質地,這種事我也沒受過訓練。英國人能建立帝國,應該算是世界奇蹟,因爲英國軍人只吃軟綿綿的東西。我以爲會讓自己後悔志願從軍的原因會是戰鬥,結果卻是那些水煮馬鈴薯、水煮青菜。這些菜色放在盤子上,青灰疲軟,像是有人吃過了一樣。爲什麼英國人總用這種方法煮菜呢?幸好他們把這種水煮法當作國家機密,沒有堅持禁止殖民地的人民煎炒烹調。
顯然我們的東道主對自家黑人已嘗試過各種解決之道。「只有一種方法在這個國家見效,特別是在軍中,那就是隔離。」顯然人人都喜歡這樣處理——黑白皆然。他們對此有個名稱,不,不是優越民族理論,是「吉姆.克勞法」。
這位美國軍官的頭有角度——方形下巴不算少見,特別是在軍官臉上,但是,方形的頭骨!連瓦爾低聲說:「哼,媽咪生他的時候還是斜眼。」我的微笑讓這位軍官用兩隻藍色的眼睛定住我瞧,而且只盯著我。
我生長的家庭裡有十個小孩。用餐時間,只要有一刻懈怠,晚餐就有一半跑到別人肚子裡。我學會吃得很快,同時用一隻手護衛餐盤。但是看到這種英國菜,我往後一坐,慢慢咀嚼,暗自希望同胞來偷我的飯菜。我還沒見過戰區,然而如果敵軍在煎什麼魚或餃子,誰知道我會把槍指向哪一方?
「注意,各位,關於這項決定,你們自己的士官長可以說得更詳細,但主因是要將染上疾病的風險降到最低。英國軍方相當明確地表示,任何在此感染疾病的軍人將不准繼續行進,也將立即遣返回國。」
「在英國別想和在美國一樣,會有米、豆子、香辣的東西或吃的。」他警告我們。我可不知道那種事,也不高興有人提醒我。「你們要前往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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