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十八 吉伯特

「聽好了,老兄。我待過英國。我也待過美國。」
我高高坐在騾車上時突然想到:或許我是不小心醒來,發現自己又回到黑暗時期。都是艾伍德建議的。「我們可以用騾子來收蜂巢。省錢。多一點利潤給咱們倆,對吧?」一些老婦人遠遠從路上看到我們,便靠在柺杖上彎著腰揮手。而這匹討厭的騾子,在一群耀眼的蒼蠅下找到可口的東西,就在眼前的路上吃將起來了,要不就閒情逸致地被誤導去欣賞風景,或只是停下來,沈思生命的意義吧。我回家的前一年,艾伍德用舊卡車換來這匹拖著尾巴的動物。他對這筆交易很得意,一臺破銅爛鐵的卡車換一匹騾子,那卡車本來要變成幾百塊生鏽的碎片從農場運走。但是,大家很快就發現這一匹騾子其實是兩隻動物。前半部,在牠慢慢眨動的眼睛和黑黑胖胖的鼻孔旁,你可以拍拍牠溫和柔馴的頭,從手裡餵東西給牠吃。但你要是發現自己站在牠後面,就可能會被牠踢一腳,那裡可住著一頭凶猛野獸。柯琳阿姨確信有個殘暴的化身把牠的腿當成家了。但是牠另一面的個性說不定是因爲這頭騾子取名爲愛妮(我認爲牠是公騾)。我得哄騙愛妮的前半部,艾伍德才能在牠後半部不知不覺下,把車子架好。但我們走了兩小時,還看得到我們出發的那個農場的屋頂,這時艾伍德才屈服說:「好吧,我有一個辦法,我們去找葛倫威,讓他的卡車派上用場。」
戰爭結束後,我等了兩年才等到能載我回牙買加島的船凯旋回家。在英國的勝利遊行中整場站著,無數人拍拍我的背,欣喜地說我可以回家了。冬天不再冷得發抖,我的牙齒也沒有理由再打顫了。讓我忘了難吃的臘腸和水煮馬鈴薯,營房和三軍的衛生福利機構。還有,謝謝,不用了,我不想再喝一杯茶。帶我回到陽光和懶懶洋洋的熱空氣下,有咖哩羊、辣味雞、椒鹽鍋湯。讓我認識漂亮的黑皮膚女人,她們渾圓有致,準備驕傲地挽起我的手臂。讓我看到那些仍把我當孩子看的臉龐。來吧,讓我又可以在同胞之間從齒縫裡吸氣。
好吧,告訴我,他花了多少時間說服我?「吉伯特,你以後是生意人。不是律師,不,先生,不是法官——但是你聽好,也不是農夫。是生意人,穿著筆挺的西裝做事情的。」你會以爲我把錢給艾伍德時,把生命的鑰匙也交給了他。在他眼中泛的是淚光或只是夜空中刺眼的柴煙?「我不會跟你亂搞,吉伯特,你是我兄弟。我要看著你變成飛黃騰達的牙買加人。來吧,哪,很快我們一彈指,白人就要跑來了。」
「我不知道,可是我非試不可。」
要是我告訴他,我在英國力爭攻讀法律時發生了什麼事,我這位表哥又會找到什麼話來奚落我?殖民局設有戰後重建課程,要見到我們西印度群島皇家空軍志願軍準備好過平民生活。好傢伙,機會到我面前時,我就知道了,眼前就有成熟的果子可以採。這下可好,法律就在清單上面。不是我放的,是他們放的——就在會計和醫學之間。我塡了申請書。但是,我告訴你吧,那麼多人搖頭,我以爲殖民局的人都得了神經痙攣。他們嘴裡嘖嘖說著這平凡的飛行員竟這麼不知天高地厚。要是我告訴表哥他們後來提供我什麼行業,他的賊笑就會讓自己出糗。烤麵包!這個職業好,有很多工作機會。嘖!烤麵包!我要怎麼告訴艾伍德,才能讓我這個皇家空軍看起來不像十足的驢蛋?
事變後第二天,我接獲分發,隔天早上就移駐至康瓦爾。然後是蘇格蘭、費禮,接著又回到康瓦爾。我寫信給奎妮,好幾封,每一封皆煞費苦心寫。她復原得如何?她還好嗎?能不能讓我再去探望她?毫無回音。在我最狂放不羈的想像中,如果我相信軍方曾苦思過要怎麼對付我這個西印度群島皇家空軍志願軍,那麼我會下這個結論:任命我到不同點的用意都是要讓我盡可能遠離奎妮.布萊。
我告訴他:「我們的東西全賠光了。你還要我對什麼有信心?」
「那又怎樣?」
我去過他的幾次會議。一些憤怒的年輕人。沒有足夠的錢買像樣的衣服穿,也不能讓他們嘴裡的牙齒不要繼續腐爛。他們爲了一小塊土地互相口角,吵著誰要管第五區。好小子,他們在爭下一個管理人會是誰。
「你在鬼扯淡,小子。」
「哦,還說我做夢。那你要怎麼去英國?你需要錢。你要游泳過去,還是要溜進哪個富家小姐的和_圖_書袋子裡,讓她帶你去?」
他看著我,彷彿我是剛出現在他們家院子的陌生人。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悠閒地搖搖頭,牙齒一吸,眼光轉離我的眼睛,靜靜說道:「啊,吉伯特,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我知道你要去住巴比倫。我知道你不待在這裡。你要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嗎?好吧,吉伯特,我來告訴你。你可能長得和我們一樣,但這不能改變你老爸是白人的事實。」
「那爲什麼這麼多男男女女要排隊拿護照?爲什麼這麼多人在找工作,四處擠得水洩不通?艾伍德,我親眼看到了。外面那裡的世界比你想像的各種夢想都要大。這裡是座小島。老兄,我們只是抓牢了不讓自己掉下去。」
我無話可說,想到的都是咒罵的字眼。
「艾伍德,我厭倦奮戰了。」
彷彿媽咪已經把圍裙的帶子甩開,我發現七個妹妹已經各分東西。四個結婚了,在婚禮的鮮花尙未凋謝前便前往美國。手上沒戴結婚戒指的三個被加拿大迷走了:一個看護,一個教書,另一個滿懷希望地不知道在做什麼。而雷斯特在芝加哥的建築界可是大人物。聖誕節前,媽咪像小孩一樣興奮,急忙把話講明了,說雷斯特沒有理由不回到小島來。儘管許多青少年匆匆忙忙從這區的各地前來,迫不及待想看我是什麼樣子,想看眞正的軍人從戰場返家,要我嚴格下令,讓他們熱切地使勁服從,還拿著代用的槍招搖,但媽咪和梅阿姨仍憐憫地看著我不幸又再回到她們的後院裡。
艾伍德受到衝擊,睁大了眼說:「好吧,現在我知道了,你要去舔英國人的冷屁股。」
但遇到荷坦思,我的腳就踏在堅實的地上,而且是重重落地,讓腳踝差點折成兩半。這個比我矮幾吋的女人怎麼會這麼高高在上瞧不起我,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侏儒?喔,她很漂亮。金黃的膚色在圓潤臉頰上留留下一抹淡淡的粉紅;眼睛眨然有神,棕色的長睫毛像蝶翼似拍動。她的嘴唇也可能柔軟誘人,只要她別老是不滿地緊閉,或高傲地揚起嘴角表示藐視就好了。好小子,她懷疑的時候,眉毛在額頭上挑得之高,看起來一副要被風吹掉似的。這個女人怎麼學會這樣輕蔑的?是因爲臭味,還是她一向只聞到她的上嘴唇?就連她的耳朵也能咒罵人。來吧,我們面對事實,我的喋喋不休在她蔑視的臉上也只能束手無策。
艾伍德得去找差事幹活。什麼差事都好,才能讓他和媽咪遠離惡魔的呑噬。埋葬牛群、挖水溝、修理損壞的房屋、載貨上船。還有,聽聽這個:甚至包括在板球俱樂部端送英國茶和精緻的三明治。穿上了白制服,他得在客人舉手彈指要求服務時,順從有禮地略偏著頭回應。但什麼都不能動搖他對牙買加頑強的信念,什麼都不能左右固執的他以這個鍾愛的島嶼爲樂。
我忙著打仗時,艾伍德在一場颶風裡損失了大部分的椰子、香蕉、芭樂、阿開木果、紅柿子椒。猛烈的風把他的生計吹向大地,誰知道那些收成現在在哪裡呢?古巴嗎?留在地上的香蕉樹幹保住了,卻得了香蕉黃葉病。還在陽光下伸展的椰子樹葉染上了致命的黃化類病毒。那陣子,他媽咪用奧比巫女的藥水灌溉這些微弱的植物,艾伍德則整晚坐著看守,以防田鼠肆虐。但這些植物還是死了。
「我需要機會,艾伍德,我需要進步。」
「你要我們去找蜜蜂?」我問。
戰爭造成的短缺和慶祝花費的金錢狠狠咬了她們的生意一口。媽咪和梅阿姨已不再把時間花在烘焙蛋糕上,而將才華轉移到裝飾帽子。這些帽子準備上路,一路上將拜訪那些離鄉背井到美國和加拿大的子女。鮮花、水果、蝴蝶結、羽毛、網子,純熟地別在平淡老舊的帽子上,這麼一來,這兩位蒙主祝福的女性才能戴著帽子,以完整的尊嚴參加洗禮、教堂禮拜、畢業典禮、家庭聚會和婚禮。她們興高采烈,宣稱這趟悉心準備的環北美之旅是一項任務,可以花她們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來完成。而爹地呢,他年邁衰弱,在前廊上搖啊搖,啜飮一杯栗色飮料,酒精濃度高得足以殺死公牛。爹地醉醺醺打著盹兒,沒意識到自己就要被拋棄了。
我是巨人,住在不比自己雙腳鞋底大的島上,每一次轉身就盯著海。海岸邊,遊客以爲悠然而立的棕櫚樹,就是我的障礙物。地平線是折磨人的邊境。我羨慕鵜鶘,我羨慕烏鴉,牠們有翅膀可輕易從這個地方飛到另一處落腳。我變得喋喋不休,即使叮叮噹噹的小零錢在破爛的褲袋裡www.hetubook.com.com指控我是呆子,我也不在意。哦,有一大票人像我一樣,在這小島上閒晃,腦子裡堆滿自己見過的景象。如果你願意聽,我們就會講,讓你睁大了眼睛,聆聽戰爭和祖國的故事。告訴你炸彈、飛機、子彈和槍的事。霧和雪和朦朧的秋霧。來吧,問一個你一直以來都想知道的問題。英國國王?噢,他是個紳士,莎士比亞也是。地上鋪著金?不對,但也沒錯,雨中的地上鋪的是鑽石。
「爲什麼不要離開?」
她不喜歡我。我的臉使她愁苦,我的笑話讓她疑惑,我的戰爭故事令她無聊,我的英國話題教她呵欠連連。所以當她提議要把我到英國所需的二十八英鎊又十先令給我,我還以爲她想招惹我。她只說了一句:「我可以借錢給你。」之後也不多加解釋。好小子,我甚至不記得她有沒有微笑。我笑了——類似聽了不好笑的笑話而發出的咯咯聲。但她只是用那麼認眞的樣子,直直盯著我,讓我馬上思索該如何償還她。一時興奮之下,我決定按週寄錢給她。剛開始寄一點,一直到我找到立足地爲止,接著我就能夠增加數目。有時多一點,有時少一點,但要定期償還到付清為止。我會寫在一本小冊子上,這樣才不會產生糾紛。我的榮譽感會看到我還清這筆債。你聽聽這個:我甚至還想切開手指,用血來確保這筆交易。但她和我的事還沒結束。沒有說服,沒有堂皇言詞,沒有愛的宣言,她就讓我知道,我要娶她才拿得到那筆錢。這個女人在尋求逃避,而我的背就是她騎乘逃離的工具。
「我在這裡就一刻都不能休息,老兄。」
「嘖,哪,小子,你沒聽到我說的話,是吧?我們可以收回蜜蜂,這只是一個小挫敗。明天就是我們重新開始的一天。」
在那個時候,我才說:「我們在這個地方一刻都不能休息。」
「所以怎麼,你不唸法律了嗎,小子?我以爲你回來就是法官了。」儘管說了這些話,但艾伍德顯然很開心兒時玩伴回家了。「你不告訴我祖國不遵守諾言嗎?嘖,哪,小子,你要我相信英國人是騙子嗎?」他對自己的笑話笑得不可開交,而我則注意到,自從我上次瞧不起他那張損人的嘴之後,他又多掉了幾顆牙。
「那裡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拿根釘子這裡釘那裡釘!艾伍德,你瘋了嗎?你發神經了嗎?」我這麼暴怒地大喊,弄得他目瞪口呆,連我自己也嚇一跳。他莫名其妙看我,又像孩子好奇地想知道這是眞的生氣還是在耍弄他。「艾伍德,我不會在這個島上跑來跑去追蜜蜂。」
「你是牙買加人。你生爲牙買加人,死爲牙買加鬼。牙買加對你來說什麼都不是嗎,小子?爲什麼你要離開?」
「住口!艾伍德。你看不出來嗎?你擺脫掉白人,就要找一個有色人種來代替。」
「你想回英國。」
「艾伍德,好了,告訴我,你知道這是一座小島嗎?」
「艾伍德,你以爲我會在這個島上跑來跑去,去找不見的蜜蜂嗎?」
「爲什麼?爲什麼你在這裡有一點點希望了,你還要全世界?留下來,留下來奮戰,小子。奮戰到你看到你想看的結果。小子,這一次你就爲自己的國家奮戰。」
「好小子,你回來得正是時候。」艾伍德告訴我,「你不要再跑去找那些笨笨的英國人了。我們要給他們好看。什麼都不能阻止我們。」
窗戶轟地一聲聲關上,令人作嘔的嗡嗡聲稍微消失了。然而那些蜜蜂不確定該怪誰那麼無禮地把牠們丟到日光下,便成了窗玻璃上砰砰作響的黑點。柯琳阿姨跪下來高聲祈禱:「主帶領我們安然度過這場蜂疫……主帶領我兒安然度過……」英雄聽到這痛不欲生的聲音也要心碎變爲凡人,同樣懇求的語調卻使騾子發出激烈的哀嚎聲,方圓數哩都知道牠正受到凌遲。在這段期間,牠那不知情的蹄子仍惹得蜜蜂發怒。
我帶著粗糙泛黃的剪報回家。頭條新聞表明「倫敦人於美軍事變中遇害」。報紙上的標題問美國軍方:在有能力控制軍人以前,英國人民還要承受多少這樣的爭鬥?雖是恐怖的意外事件,卻是一條大新聞。報上是奎妮心痛的照片,她被誤認爲受害者的女兒;另一張照片是亞瑟,沈著鎭靜,手裡拿著菸斗,老相片展現了年輕英國紳士的樣貌。五十四歲,我竟以爲他是老人。據報導,亞瑟.布萊不幸於意圖平息惡鬥時誤中子彈。根據幾家報社的說法,即將派駐海外的憲m•hetubook•com•com兵在看電影時受到打擾而發怒,從電影院撤離時引發打鬥事件。値勤憲兵對空鳴槍警告,第二槍同樣對空瞄準,卻因憲兵不幸絆倒而意外偏離。子彈打中亞瑟的頭(精確來說是左下巴),使他當場斃命。出席葬禮的有在場的家人和一名美軍代表。訃文表示死者有一子伯納德,在海外服役,受東南亞司令部管轄。此外對憲兵下場如何沒有多加說明,也沒有審判的報導。其中一則報導暗示黑人美軍受到國人的隔離及不當待遇,文中繼續祝賀我們英方較爲文明。
「嘖,我們沒把東西全賠光。還有兩個蜂巢可以產蜜。」
「每個人都在行動,現在的時機正好。」
就著夜間的光,我在雨樹的樹蔭下兀自吃著芒果。我累壞了,肌肉因爲不習慣這種活動而仍在抽痛,人卻疲倦得睡不著。火中明耀的白煙陰森森飄過濃密的綠意。愛妮出聲大嚼心愛的螃蟹草。我聽見隔壁農場的奧伯瑞吹哨子呼喚牛群,要帶牠們去夜間的草原。一群黑烏鸦從空中疾飛回家。一隻樹蜥倏地跑上樹皮,用閃電形舌頭舔食幼蟲。蟬聲嘶撕像鐃鈸的規律節奏。螢火蟲的星火像竄逃的思想在腦邊嗡嗡作響,而點點蜜蜂回到蜂巢,渾然不覺自己如今在我的手底下勞動。這是一座美麗的島。諾言如即將由蜂房汨流的蜂蜜一樣香甜。我把手指插入柔軟的土裡,土壤順勢而開。如果我將手指固定在土壤裡夠久,想必這個豐饒的國家會讓我成長。
兒時的成長階段,我一直以爲艾伍德是我哥哥。在土裡抓蟋蟀,在樹上爬來爬去,在河流裡釣魚——童年回憶裡總是有他。他媽咪柯琳阿姨抵達時,我們十歲。她拖著芳香的香水,手裡晃著京斯頓附近一小塊地的地契,告訴每個人她現在有錢把兒子帶回去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和艾伍德、雷斯特都擔心她到底要來抓我們哪一個。後來艾伍德哭得稀里嘩啦,發現媽咪不是媽咪,兄弟變成表兄弟,也沒有七個妹妹——其實是一個妹妹都沒有。只有爹地找得到話安慰那個哭得可憐的孩子,爹地告訴他現在可以安心了,因爲他一定不是猶太人。
誰能怪愛妮?我的肚子已經不耐煩地咕嚕了好一陣子,柯琳阿姨做的玉米麵包和炸雞香實在折磨人。騾子聞到香味,發出嬰兒哭聲的高分貝要人餵食,正在看報紙的艾伍德抬頭一瞥。叫也沒有用,他慢慢說:「愛妮,馬上來了哪,好小子。」關騾子的圍籬脆弱不堪,我和艾伍德看著對方多少次,保證「一定要修理那個圍欄」呢?明天,隔天,或許後天吧?我告訴你,是愛妮憤怒的後半部決定遏止這種視而不見。牠花了多少時間衝壞圍籬?我們沒聽到,因爲柯琳阿姨正把一盤美味多汁的炸雞端到我們面前。她拍開我們偷吃的手,隨後下達埋怨的命令,要我們回到廚房之前先等著。我和艾伍德忙得很,手裡各拿一塊熱得燙手的雞翅,只用牙齒扯開肉,嘴邊一邊搧涼,還得注意柯琳阿姨叫我們不要吵。我們只聽到柯琳阿姨扯開喉嚨尖聲叫我們過去,才聽到愛妮的聲音。騾子闖入蜜蜂區了。
他遞給我一本破爛不堪的書,勞孫的《生財之道樂在蜂蜜》。褪色的燙金書名幾乎難以辨認。我興沖沖地說:「好小子,好主意!牙買加會需要這個——印刷出版我們自己的書!」艾伍德一聽,仍不減其興致。
「你跟我還有幾個男生。」
那騾子彷彿要甩開假想中的騎士,後腿失控地往空中飛踢。第一個蜂巢在重重踩落的蹄下像餅乾一樣粉碎。黑蜜蜂聚成毛茸茸的球狀灰塵,從碎片中飛起。
「不是,小子,是養蜜蜂。」
「如果你看得對,這裡也有機會。」
「他們以爲這個小黑人憲法會讓我們高興,」艾伍德告訴我,「我們是大人。不會再把麵包屑掉到桌上了。我們現在是坐著餵自己吃東西。」
喔,這些話是怎麼從艾伍德激昂的嘴裡蹦出來的?那些字互相翻滾扭轉,耍花招來拐騙我,說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展示他那一個孤單座落在屋子後面的蜂巢,木牆隨著一群黑壓壓拍動翅膀的蜜蜂而振動。他解釋:「這比較像是擴張生意。我知道手往哪裡擺會有大把鈔票。」他力勸我用手指沾一小罐金黃色蜂蜜,說:「嚐嚐看,包準你沒吃過比這個更甜的瓊漿玉液。」他用手臂攬住我的肩膀,嘴巴湊近我的耳朵告訴我:「我知道不遠的地方有個人什麼都賣。他要去住在蘇嘎蘭還是什麼鳥地方。有二十五個蜂巢,孵蜜的蜂房,每一個都有很多框格。裝瓶器、噴煙器、遮紗和圖書,東西都齊全了。每個都會生蜜蜂。有年輕的蜂后,什麼都有。還有好多罐子,看起來就像工廠一樣。他賺的錢已經夠他遠走高飛了。吉伯特,我可以看見上帝在對我們微笑,把手指頭指向那些蜂巢。」他用手把我抓得更緊,另一手用來指向空氣。「來吧,錢在我們四周飛舞,我們只要負責接住就好了。」我什麼也沒看到,同時,他跟我說他需要我的退伍金去採買。「小子,只是用來買一些小東西。」艾伍德要照顧蜜蜂,柯琳阿姨要負責清洗和裝罐。那我呢?「小子,你負責做生意。剛開始會花你很多時間,然後一切都由我們平分。我把我知道的每件事都教給你。我們很快就可以建立起來。你看,這只是開始而已,不久我們就要賣到沿海的每一家商店。」接著他鄭重點頭,又說了一句:「獨立的牙買加會需要我們這樣的人。」
我們用繩子把蜂巢一一捆緊,像抬炸彈一樣小心搬運,將這些脆弱沈重的木箱悉心搬上借來的卡車。艾伍德輕聲對箱裡好奇的蜜蜂說:「噓,噓,馬上來,一下子就好。」將蜜蜂搬下車時,他對我粗聲大吼:「當心點,小子,你看好,輕一點,對,輕一點。」任何時候,他警告我蜜蜂在任何時候都可能簇擁成群。我們將嗡嗡響的箱子一字排開。艾伍德小心翼翼地確保箱子都穩穩放在石子地上。他彎低了身子,像藝術家用拇指測試每一個箱子的角度。「拿木頭來,吉伯特……拿石頭來哪……抬起來……拿好……拿好……不對……退後……停。」二十二個蜂巢都以相同的呵護安置,花了我們好幾個鐘頭。艾伍德放眼望向一排排經過風吹雨打的灰色破爛蜂巢,驕傲地稱之爲蜜蜂王國(算了吧,我看那不過是簡陋的小鎭)。蜂巢如同披著面紗的新娘,艾伍德從一個蜂巢中拿起一片框格,上面擠滿一層困惑的黑蜜蜂。而我,毫無防備能力又緊張,像死人一樣站著,孤注一擲地相信他向我擔保過的話:身體不動就不會被叮。他向煩擾不安的蜜蜂飄送輕煙平撫牠們,檢查確定沒有蜜蜂太擠,也沒有蜜蜂太熱,而蜂后仍統治一個箱子。
我不敢到外面,無用無能、軟弱如草簍,看著艾伍德戒愼恐懼環抱臨終的騾子。而我們的蜜蜂全沒了。多半死了,散落在地上,小屍體被行凶的刺所撕裂。其餘的蜜蜂飛走了。成群結爲一團黑色的憤怒朝微風飛去。
「我不用找人。黑人會統治一切。」
「蜂蜜裡面有不少錢。」他告訴我。
「你做夢!」
「等我們擺脫白人的時候……」艾伍德開口。
鏡子只能對我露出厭惡的神情,希莉雅.蘭禮這樣的可人兒卻會因我的遊歷故事詫異激動,把我捧得像王子一樣。我無意求愛,唯一的需求只有她的崇拜。使她神迷,讓她目眩。好吧,就讓我告訴她那些眞相、那些謊言、那些烘焙了一半的夢想。
那天我離開她後,我去坐在雨樹下的庇蔭。樹蜥仍倏地跑上樹皮,蟬聲仍像鐃鈸的韻律聲嘶嘶作響。但此時的土地卻已焦黑乾涸,硬得讓我無法將手指插入土裡。我在那裡飮泣。我也不避諱地告訴你,我哭得像個迷路的小孩。我被擊垮了。我眼前除了這一個選擇外,別無他法。如果荷坦思有錢能買下我,那好吧,我們就面對現實,我的價錢也沒有那麼高不可攀。
「蜜蜂?」
「你不妨跟我一起來開會吧?我給你看未來在那裡哺乳養育的樣子。獨立後的牙買加會照顧我們。」
「你閒扯什麼,小子?」
在英國皇家空軍服役時,我曾經用長了凍瘡而發癢的手鏟煤,直到手掌破皮變成爛肉爲止;我曾經把整架飛機又推又拉拖出泥地;我曾經舉起過比人還大的機械零件,但我在做這些事情時都還有力氣哼著曲調。可是在這裡,我像老太婆一樣喘著大氣發牢騒,像不可一世的都市小孩小心眼地使性子,因爲,好傢伙,我從來不知道有這種苦工。艾伍德騙了我。我以爲要抬的擔子如果太重,這個瘦竹竿表哥就會折成兩半。但他的排骨身體不管怎麼施力仍然好好的,強健的肌肉像種馬般迸出爆發力。我沒有機會趕上他,因爲我體內的每一塊骨頭都在大喊:「吉伯特,好了,老兄,我們現在就躺下來吧——好痛。」
「那你有更好的辦法要告訴我嗎?大頭兵先生?戰士先生?」
「嘖,哪,小子,不要嘟嘴巴給我看。不要那樣垂頭喪氣看我——你的血液裡有太多英國的雲霧了。好好聽我說,我有一個小計畫。我們找幾個男生,找奧伯瑞、葛倫威,還有其他人,我們去找蜜蜂。牠們和*圖*書不會走遠。樹裡有洞,牠們都飛進去了,要不就是待在哪個樹叢裡。我們可以找到牠們,把牠們帶回來。先跟你說,我知道我們不會全部找到,但是找到的也夠我們重新開始了,我就是要跟你說這個。」
艾伍德在外面。他避開騾子,情急之下以快轉的速度點燃一把火。蜂巢都已碾碎,從蜂巢中逃離的東西像煤煙高飛,想當然爾貼在騾子身上各個部位。柯琳阿姨從哀嘆中醒來,準備撲殺。她用掃帚窮追猛打那些迷失在屋裡嗡嗡作響的蜜蜂,把畫從牆上敲下來,將飾品從架子上打落,像追趕闖空門的盜賊般追趕蜜蜂。騾子長長的尖叫聲從每面牆上傳來牠的煎熬。我笨得用捲起來的報紙打到自己,而艾伍德癲狂地用手臂搧風,火把飄送出他希望能平息混亂的層層白煙。愛妮已不再是騾子,蠕動的蜂群蓋住牠,使牠像凶猛的熊一樣暴怒,長長的尖叫聲籠罩整片原野。牠又是猛踢又是搖頭,想從耳朵、眼睛、嘴巴上甩開整刺的蜜蜂。在牠受盡折磨、踉蹌失足時,我盯了牠一小時還是一整天?一百萬隻蜜蜂刺進牠的肉體注入毒針。那些令人心碎、鳴聲哽咽的叫聲我聽了多久,那騾子才幾近優雅地終於一腳倒地?另一腳彷如祈禱似地停留片刻後才倒下,整個身體沈沈落地。如今牠哀鳴著,間歇而來的猛烈抽搐震動牠的軀殼,牠踢著蹄子,彷彿仍在石子地上行走,身上布滿殘暴的蜜蜂。若非胸膛仍起起伏伏,可能會以爲那是長滿虱子、沒有人要的毛皮大衣。
但是我對這次退伍並不覺歡欣鼓舞,反倒像是被拋棄的情人,帶著疑問四處觀看。所以,就是這樣了。現在呢?我帶著憂懼,發覺牙買加島根本不是全宇宙:它只有幾哩長,跑遠一些就要掉到海裡。那一刻,我高高站在京斯頓港口,受到恐怖的覺醒衝擊:好傢伙,我們牙買加人也都是小島民!
「窗戶,快點,把窗戶都關起來!」艾伍德隨著驚慌和命令而活了過來。「吉伯特,還楞著,哪,小子,把門關起來,還有窗戶。」又有一個、兩個、三個蜂巢在騾子的重擊下潰散,留下盤旋且無家可歸的蜜蜂自行緝拿凶手。遭激怒的蜜蜂攻擊騾子,牠急於防衛,因刺痛而眼睛狂亂翻白。瘋狂至極之下,牠不知不覺踐踏全場,像玩九柱遊戲般碾平蜂巢。發怒的蜜蜂聚積爲一股黑煙,尾隨在跳躍的騾子後,將牠團團裹住。我站著不動,因爲只要站著不動就不會被叮。「吉伯特,你要眼看我們活活被吃掉嗎,小子?」艾伍德搖我的肩膀,奮力拉起面罩,用戴手套的手把衣服塞進去。飛彈——那就是我聽過飛彈飛過的地方:蜜蜂像飛舞的炸彈般轟聲隆隆。
「曼里投票給我們。」艾伍德說,「但他知道不能紙上談兵。要生存,我們就要自己人治理自己人。吉伯特,聽我說,不要再講白人,不要再講地主。也不要理巴司塔了。他太會拍英國人馬屁。牙買加一定要有工作。人一定要工作。」
我笑了。我還能怎麼辦?我在艾伍德把這個事件稱之爲小挫敗的時候笑了。我們賠了蜜蜂,我們賠了蜂巢,我們賠了騾子。我還把財產賠光了。剩下的只是裝滿陽光的罐子。艾伍德是呆瓜或只是瘋了?當時,我看不出來。他揮揮手,將這件事一揮而散,說:「好了,小子,你一定要有一點信心。」
「對啊,小子。然後我們可以把一些蜂巢再修好。拿根釘子這裡釘那裡釘,就跟新的一樣了。」
「好小子,你回來得正是時候。你準備好要工作了嗎?吉伯特,我告訴你,忘了法律。來,我跟你說一個做生意的小點子,讓我們倆都賺大錢。」
一群男孩活潑地從碼頭跳入海中,黝黑的長手長腿襯著晴朗藍天,瞬間伸張如海星,潛下水去捕撈頭等艙乘客從船邊丟給他們的硬幣。穿著制服的第一牙買加軍樂團在演奏,我們一群返鄉的西印度群島英國皇家志願軍下梯板走上碼頭。誰知道樂團演奏的是什麼曲調,因爲微風偷偷將這首歡送曲吹到功勞較小的人耳裡。有些人啜泣,終於在腳下感覺到家。藍色山脈在地平線上摺疊,京斯頓在陽光和蔭影間顯得光點斑斑。大家轉過頭來,帶著好奇的心情喝酒,這條知名的狹長景色如今在他們眼中也變得陌生。這是最後一次立正聽講;總督身穿光鮮華服,祝福我們前程似錦,承諾我們會拿到兩個月的薪資和退役證明,接著感謝我們貢獻寶貴的役期。我們退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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