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二十三 奎妮

在我對震驚的父親大叫許久後,桃樂絲阿姨才來訪。是母親在倫敦的時髦姊姊,她用渴望的聲息發出氣音,即使沒有氣音也照吐不誤。她來了,輕聲眨眼告訴我,她要帶我離開這裡,再好好改造一番。
但母親要我去。她說:「不要閉眼睛、摀耳朵,妳也長大了,應該知道裡面在做什麼。記得妳是巴斯頓家的一分子。」
老師的名字叫曹琪小姐。只有在她背後,我們才會叫她「早起小姐」。早起小姐會因服裝儀容不整或作業髒亂的原因而打小孩。神遊的孩子,她用尺打手背兩下;祈禱時睜開眼睛的打三下。她搖搖懶散或不知道乘法表的小孩;對付不看場合說話的學生就抓他們的頭互撞;出言頂撞的學生則充分用藤條處罰。
我出生時,產婆從樓上後面的臥室出來,把手擦乾淨,說:「嗯,巴斯頓先生,恭喜你生了個可愛的女兒。」
我對母親說:「不要,叫那些男生去。」我從來沒進過父親的屠宰棚。那個空氣中發出磨、切、砍、濺、咕噥聲的屠宰棚。自從大胸脯小妹講小男孩被劈成粉紅色肉醬的故事,把我嚇哭後,我再也沒去過。父親和那些笨男生總是乾乾淨淨進去,渾身是血出來,所以我只要靠近那個地方,就緊閉起眼睛,摀住耳朵。畢竟,那不是淑女去的地方。
之後,我成了吃素的人。「什麼人?」父親在餐桌上吼叫,「亂七八糟的什麼人?」誰聽過這種事?屠夫的女兒不吃肉?胡說八道的小蘿蔔頭。他們用盡千方百計要我塞一點培根,呑下雞胸肉。「又在演戲了,奎妮?」但我不願意就範。連比利丟在空中旋轉的豬肉,那棕色派餅皮和粉紅色肉凍也不碰。
我們的小農場上有間屠宰棚。從後門出去越過院子再繞一小圈,就是父親屠宰的地方。小推車從寒冷的店裡過來,駕車的都是小夥子,一身刺鼻味道,像腐肉做成的醋,圍裙上還沾著飛濺血漬。他們驅車進入院子,將屠宰好的牛、羊、豬的屍體倒出,父親則一肩將之扛進屠宰棚。在磨、切、砍、濺、咕噥聲中,牛變爲後腿內側肉、臀肉、上腰肉、上等肋排肉、肩肉、腱肉、胸肉、銀邊三叉肉;羊成爲腿肉、腰肉、頸部肋排、頸肉、胸肉、後腿肉、後腰肉、肋排、肩肉;而每天早上以鍋子煮沸的餿食餵養的豬,從嗅來嗅去的粉紅泥巴小豬,變成頭、腳、後腿、腰、蹄膀、里脊、腹肉、腩排、肩胛骨,或者在外面的小屋撒上鹽、醃漬、煙燻,等著製成培根。沒有名字的肉片則擠進臘腸的外皮,擠壓扭轉成巴斯頓家精製香腸。肝、腎、心等內臟一一裝好端上盤子,有脂肪的放進大鍋爐變成豬油塊,剩下的就裝進絞肉機。掉到餐桌上的是最好的牛絞肉,從地板上掃掉的可就不是什麼好肉了。父親一直夢想要有兒子,一個可以磨刀、切割、揮砍、搬運的兒子,可以取代那些笨男生的兒子。他現在雇用的,全是一些自以爲他沒注意,而偷拿肉片藏在帽子底或襯衫下的笨男生。
現在有了三個兒子:比利、哈利、吉姆。十二歲,我已是媽媽的小幫手,幫忙塡餅餡、舀果凍,讓媽媽急著性子說「快點,我要把上層的派皮放在這些派餅上」。做完派餅,我叫三個弟弟起床,用一和圖書塊布幫他們擦臉,餵他們喝溫牛奶,幫他們擦屁股,用水幫他們梳理頭髮,把牛舌頭舔過的頭髮(全是父親的遺傳)一一梳平。然後我換掉小吉姆似乎每晚尿床的床單,再往三個人的頭上打,以免冤枉了小吉姆。一天早晨,我去喚醒小吉姆,發現床單是濕的,但那不像他平常尿尿的痕跡,而是汗水。
母親抱怨他離家入伍時雇來代替的兩個男生痩骨如柴又體弱多病。「年紀太小,不能在廚房幫忙,年紀小得什麼忙都幫不上。」
我發誓,我抬頭望著他,告訴他「我他媽的才不管」時,我聽到天使唱著天籟般的音符。
「奎妮,注意那些礦工。」父親每天早上都這樣警告我。
我還沒聞到肉和血的甜醋,就聽到鬧烘烘的聲音。我睁開眼睛,看到父親的背部像衣櫥一樣寬闊強健。他身邊是個小男生,不是別人,而是弟弟哈利。他們兩人都穿靴子,沾血的靴子,站在黏答答的血塊堆裡。厚厚的砧板上,一隻動物的頭垂靠著,嘴巴張開,孤單,遭到肢解,腳與身體分離,露出紅肉的去皮軀體和泛黃的脂肪塊,因劈砍撕裂而滾到地板上。碎裂的藍白骨頭幾近美麗,堆成了恐怖的一大疊。父親就在那裡,舉起匕首似地揮刀。他要砍了哈利。把刀劈向他的頭,將他撕成兩半。我尖聲驚叫。父親忽然轉身,差點砍掉自己的手。皮帶救了他的手,將刀鋒偏離皮膚和骨頭。他們倆盯著我,父親說了幾句怒話,哈利則睁大了眼。就在當時,我吐了一地,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父親急忙跑向我,手裡還拿著屠刀。
這些礦工的小孩常跟著我繞操場,想知道我有沒有帶媽媽的派餅來當晚餐。我有,就拿給他們看那棕色餅皮、粉紅色肉凍。我把派餅在空中轉一圈,然後咬一口,用嘴唇舔餅皮,說:「喔,眞好吃。」我喜歡看他們在我吃的時候,全部無意識地跟著咀嚼,閉起咬著空氣的牙齒。他們會懇求要咬一口。「好啦,奎妮,給我們咬一口,好啦。當妳最要好的朋友。」看到心腸軟的弟弟哈利和穿著過世父親的鞋子的韋福瑞共吃一塊餅,我打了他的頭,告訴他下次不可以再犯。哈利嗚咽著說:「可是他餓了嘛,奎妮,他餓了。」
我告訴他:「別傻了,他死了。」
我把孵育用的蛋孵成毛茸茸小雞。牠們剛到孵卵器的燈光下時,搖搖晃晃又顯得好奇,之後頭幾步蹣跚的步伐就足以讓牠們掉下來變成冤魂。我把小不點兒和雞嘴分開:痩長的公雞趕到一邊,準備餵胖過聖誕節;母雞則開始準備孵蛋,讓整個過程重新開始。我很高興牠們那年染上雞瘟。那是不一樣的事。乾癟的死雞帶著腫脹的盲眼,我得把牠們聚集起來,丟進手推車,帶到鍋爐室焚燬。即使有些早上我醒來,發現眼睛因長膿而刺痛封住,也沒有人帶我到廚房用溫水把眼睛浸泡開,但是至少大部分的雞都死了,要找的雞蛋就比較少,要分開的小雞也比較少。
母親又懷孕的那年,我六歲。她用餵母乳來拖延「煩死人的生育」,一直餵到我長得夠大可以問她「媽,我不能用杯子喝牛奶嗎」,才停止。要不,她就用水混合醋自行清洗。她用一個看起來像母牛乳|房的hetubook.com.com舊橡膠袋,把醋水注入體內。然而,有一天,她竟受不了自己做的豬肉味,說肉凍的原料看起來像塞在排水管上面的污垢。
他一個人在店裡,卻有人觀察他。他從未想過要上戰場打仗。他是屠夫。如果他參戰,那誰來供應肉品呢?戰爭似乎遙遠得和他無關,只是報紙上出現的名字、年輕人的照片。店裡缺乏合適的人來幫忙。但是他的顧客顯然以爲像他那樣肥胖的屠夫手,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來掐死德國兵。是星期天買牛後腿肉、聖誕節買火腿和火雞的頂級客人?還是吃羊頸肉和豬頭的礦工?
我父親韋福瑞是屠夫。他是屠夫的兒子,屠夫的孫子,屠夫的曾孫。父親比母親大十歲,也不怎麼好看。有些人說他運氣好,一追求便贏得少女芳心。這少女還一度贏得村裡的鄉村閨女競賽,而父親知道時,臉上還驚訝得露出「騙人吧」的那種表情。父親前額的頭髮遭牛舌詛咒過——意思是,每天在額頭上形成恣意盤繞的漩渦。他那球根狀的胖手就像大片火腿,寬闊、粉|嫩、肥胖,黏著肥短手指。他兩手手腕戴著磨刀皮帶,保護雙手不讓銳利的屠刀砍傷。我想那些皮帶是用來將手固定在手臂末端用的。三吋寬的皮革,只有隔週六晚上,他在廚房爐灶前泡澡時才會拿下來。我得拿熱水過去,像沖洗牆上的泥巴一樣,把他皮膚上的污垢沖刷下來,而皮帶就放在地板上,仍維持套在腕上的形狀,像個發黑的手銬,磨損了、敲打過、血跡斑斑。他洗澡時,我從不看他的正面,以免看到他胖胖的火腿手上的義肢。
這次讓父親對產婆發牢騒:「雙胞胎!媽的見鬼了!這兩個會把我閹了。」
醫生將來診三次的帳單和死亡證明書拿給父親,父親看到帳單,拍著額頭呻|吟:「我們到聖誕節就要住進貧民窟了。」
「這裡有活兒要幹,咱們家姑娘還在學校裡幹什麼?」父親對母親說這句話的三週後,我便離開博溪小學,在家裡的農場當女傭,充當內外場大滿貫小妹。我十四歲就有大胸部,弟弟比利老是在我泡澡時大叫「噯喲」。我知道怎麼讀書寫字、加減乘除,但老實說,除此之外也幾乎什麼都不懂。
母親不用低頭看手就能做派餅,才有時間察看從村裡過來幫忙的那些昏昏欲睡的女生。她能引導她們更迅速打開烤箱,平底鍋洗得更乾淨,拿麵粉給她時更快,一點也不浪費時間。不管那些昏昏欲睡的女生動作有多快,母親每天早上都說:「快點,我要把上層的派皮放在這些派餅上。」泡好的茶是給父親和那些笨男生喝的。父親走進來,在圍裙上搓抹血淋淋的手,然後才捧著有缺口的舊馬克杯。兩杯加糖的茶下肚後,父親指揮著把各樣東西搬上小貨車。他和母親經營一家店,販賣我們小農場生產的各種產品。派餅、肉品、臘腸、培根都運到店裡,而父母親整天就在那裡服務那些「死硬刁難」的顧客。
產婆從後面的臥房裡走出來,滿心歡喜地告訴父親:「巴斯頓先生,你有兒子了。」
父親一聽便拍著額頭,頹喪地跌坐在樓梯間呻|吟:「天啊,這就是我的末日。」
但父親只說:「媽的也該有了。」
我受洗的名字是維多莉亞.https://www.hetubook.com.com巴斯頓。母親原本希望我以「奎妮」這名字受洗,但教區牧師說:「不,巴斯頓太太。奎妮這個名字恐怕太普遍了。」
母親在店裡包裝臘腸、切培根、清理櫃臺血跡、爲一磅黑布丁和客人聊天,我就由許多小妹來照顧。這些小妹都是礦工的女兒,只來上幾週工,就要和母親爭辯未完成的工作或不見的東西,然後捲鋪蓋走路,另外雇一個。這些小妹會叫醒我,拉我起床,用溫牛奶和餅乾餵我,用潮濕的布幫我擦臉,替我穿衣服。其中有一個常用力擰我的手臂,只因爲喜歡聽我尖叫。另一個拒絕在我大號後替我擦屁股。一個長了斑點又斜眼的小妹常在我笑的時候打我,在我哭的時候捏我。胸脯大得像偷塞了坐墊的小妹,常用小男生的故事讓我嚇得發抖,說父親在屠宰棚裡把他們大切八塊。我從來不記得這些小妹的名字。「她們只是礦工的女兒。」母親告訴我。她一律叫她們「小妹」,而她們眞的就那麼笨,從來也沒注意到。
父親南下。三週後,農莊後門傳來一陣叩門聲。母親打開門,見父親站在門外。「軍隊不要我。」他告訴母親。原來他年紀太大,而且心臟不好。童年時發作過三次風濕熱,心臟因此發出雜音。「我的爛體格根本不夠格拿來槍殺。」他發著牢騒。當晚,母親祈禱如果自己有兒子,就讓兒子也得風濕熱,因爲她思忖這樣可能會讓父親多活些歲數。
母親想要女兒,一個幫手,就像她幫她母親一樣。她每天早上四點起床,在廚房餐桌灑上麵粉團,爲拿手的猪肉派準備熱水派餅皮。她在刷乾淨的木桌上捲搓麵糊,拍打成形,指節壓著的派餅是嬰兒屁股的顏色,一直壓到麵團延展有彈性,再多加一點麵粉,敲打拉長成木棍狀,然後摔到錫製烤盤上,準備接收父親每天早上用水桶裝好交給她的豬肉。烤好的派餅是蒸騰的金黃色,營養的豬骨湯頭倒入餅皮頂端的洞,放著變成色澤清晰晶瑩的肉凍。
「我們的肉不夠格給巴皇后吃。」父親幾乎餐餐大吼,甚至用拳頭重搥桌子,送上晚餐的一掌,沿著牆面滑下。我把蘋果核丟進火裡那天,他朝我的頭狠狠一揍。「外面還有家畜要餵。」他喊道,將悶燒的果核輕輕彈到爐邊。
即使礦工偷我們的蛋,父親仍然讓他們賒帳買星期天的肉。有些帳單已堆得再也無法清償。在示威遊行或時機不好的時候,小孩子(就像以前和我一起上學的孩子)會到我們家後門問有沒有殘羹可拿。瘦小骯髒的孩子,眼窩凹陷,皮膚灰得像二月的天空,都快向我討東西吃了。我會趕他們走,趕了好幾次。我會說:「走了,快走。」而我在學校操場狼呑虎嚥,吃母親做的豬肉派時,他們也會用同樣可憐的眼神看我。
她會說「奎妮.巴斯頓,妳是懂事的女孩」,然後才將要傳的話用摺好的紙片交給我。有時候我幾乎一整天都在辦事——總數不對、抄板書、文法、拼字,連絞盡腦汁的考試時間也不例外。
那些礦工來到農場門口,買半打雞蛋去孵。他們沒有多付錢買用來孵的雞蛋。吃的雞蛋比孵的雞蛋便宜,但我從他們把蛋拿走的樣子就看得出來。一般都派小孩子來買吃的雞蛋,但成年男女帶www.hetubook.com.com著一個有溫暖襯裡的空袋子,往我們這條路走來,就搶了我們巴斯頓家的生計。他們會把我們的食用雞蛋孵出來,保留自己的雞隻,在自家後院撿雞蛋,不再光顧我們的農場。但父親很快就阻止這種偷竊的行爲。他又添了一項工作給我:用縫衣針刺戳剛下好的蛋。「就讓他們去孵那些蛋好了。」父親告訴我。
父親就是這樣開始叫我「巴皇后」的。他喜歡告訴每個人巴皇后在屠宰棚看到血就昏倒的事。「弱不禁風的姑娘,」父親對母親說,「這麼弱不禁風的姑娘,妳是怎麼養的?」
教室有一排排整齊的深色木桌;維持室內溫暖的炭火前,常有一排五顏六色、冒著蒸氣的濕答答靴子。早起小姐把所有事交給我辦。我是班上最高的學生,又是屠夫的女兒。我從校長處收取點名單,早起小姐在出席的名字上打勾無誤後,我再拿回去。我分發鋼筆、筆尖、用稀薄的藍黑色墨水裝滿墨水瓶,在晚餐和遊戲時間整隊。早起小姐要我們織毯子和圍巾給傳道士及飢餓的黑人小孩時,也是我去村裡的店家取羊毛。有必要傳話給校長時,早起小姐那根抽動的手指也總是叫我出列。
在我出生前幾年,店門門縫裡塞了一個信封,上面寫著「韋福瑞.巴斯頓」,筆跡像小孩子,字還寫錯了。父親還以爲是誰要來付帳。客人全欠他錢,因爲多數人都會賒帳,在週末才清償帳款。母親說他心腸軟,但他喜歡想成是自己了解客人。他說如果他不提供賒帳服務,客人就要光顧別家店了。父親不經心地打開信封,一根白羽毛掉了出來,繞著圈輕輕落到地上。
母親的願望實現了。醫生宣布正是風濕熱。小吉姆變成腥紅色,抱怨自己的手腕痛。小弟的屍體用木箱抬出房間時,母親尖叫:「我不是故意的!」
這就是爲什麼我,韋福瑞與莉莉.巴斯頓夫婦的長女,會在雷雨欲來的八月天,曼斯菲爾德附近的教堂裡,穿著硬邦邦的祖傳受洗白袍(頸圍還不合身),以維多莉亞的名字受洗,卻一輩子叫做奎妮。
我母親莉莉是一朵英國玫瑰。淡黃色頭髮,牛奶般膚色,臉頰帶著粉紅色微暈,鼻尖翹起,呈現完美的三角形鼻孔。她是農夫的女兒,雙手可以像魔鬼般緊扣,手臂壯得像熊,臀部逐年發胖,最後連村裡公用綠地的老人家皆一致同意她懷孕了。
他葬在教堂的墓園裡。棺材往下放進土裡,他的孿生哥哥哈利大喊:「奎妮,我們不能把吉姆留在那下面,那裡暗暗的,吉姆不喜歡暗暗的。」
隔年,母親又生了兩個兒子。雙胞胎。
父親和母親安排我到農場做事後,我以往的樂趣全部煙消雲散。弟弟還是會跑到屠宰棚,向屠宰工人央求要猪膀胱。他們朝豬膀胱吹氣,像球一樣踢來踢去,看著它噗通落下,掉落在院子各地。他們會在鵝拔完毛後,在鵝毛堆裡跳來跳去,或在追趕、集中、宰殺牲畜時跑進牧場,還可以在豬喉嚨割開時把眼睛遮起來,在睡前將土雞誘拐到樹外,或到處跟著捉迷藏的人嘲笑著:「長鬍子,長鬍子,傻呼呼,你就不能從軍去?」
我從走進博溪小學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資質遠高出礦工的小孩。礦工hetubook.com.com的小孩掛著鼻涕,臉上髒兮兮的很久沒洗,要在水桶裡泡整個晚上才洗得掉。很多小孩甚至沒有鞋子可穿。雷金諾.魏金斯穿著女靴來上學,裡面塞了紙片而不是穿襪子。還有另一個男生韋福瑞.歐喀克,他爸爸在礦坑意外中身亡,事情顯然很悲哀,他面臨喪父之痛,屍體卻經過好些日子才找到。我加入時,小朋友都很同情他,在遊戲時拍他的背,但我看不出他怎麼能馬上穿上亡父的舊足球鞋,還把鞋釘拿掉了。
母親告訴我:「他們餓了,奎妮,他們餓了。」說完又交給「苦力女傭」另一項雜務。我得煮湯。火爐上放著用來餵豬的餿食鍋,我得把骨頭和蔬菜煮沸。我把湯煮給穿著又髒又沒有領口的襯衫、拖著步伐來到門口的失業人口喝。他們在寒風中瑟縮,在院子裡上下跺腳,將熱氣吹送到手裡。要不就低著頭等,不說一句話。有個人站在我面前就吃將起來,油膩的汁濺出來流到下巴。一些女人過來說:「上帝保佑妳,姑娘,也保佑妳的父母。」但多半是派小孩來。沒穿鞋的小小孩,小心端著滿滿的咖啡杯馬克杯罐子,沿石子路回去。那個穿著亡父靴子的韋福瑞出現,把罐子拿給我,咧嘴笑著,讓我看到他黃漬的牙齒,長得歪七扭八。他說:「好不好,奎妮?」甚至還有臉問我要不要和他出去走走。你這輩子別想。要和我出去走走的男生都得追求我,衣服上要有領口和領結,脖子要刷洗乾淨,還要有點身價。
但我已經不是小孩。我是「家禽女傭」,身著破舊圍裙、襤褸頭巾,還拿著刮刀和水桶。其他女孩忙著撥頭髮、欣賞鏡中唇形時,我拿著水桶和刮刀在成群的家禽附近。胖雞坐著嘎嘎叫時往上瞄我一眼,啄食地面或敲木頭。羽毛、鋸木屑、堆肥。我刮著糞便盤,去除這些禽類留下的噁心黑白硬塊。我接獲的指示是把糞便盤刮乾淨,灑上鋸木屑,換圍欄裡的水。當其他女孩看著愛情故事,夢想著意中人,我得去找雞蛋——那些完美、細緻、白色的橢圓形物體,座落在那群髒東西的中央。
「不會吧!」我母親回答,「怎麼會普遍呢?這是皇后的名字。」教區牧師接著便即席講道,而我母親、父親、受邀賓客便得站在當地陰暗教堂的石製洗禮盤邊聽講。教區牧師繼續詳述君親王室都有得體的名字,如愛德華、喬治、伊麗莎白,而眾人穿著上教堂時最好的鞋子,兩腳疼得換腳站立,悶得用奮力洗淨的手打呵欠。教區牧師終於解釋:「巴斯頓太太,拿我們前任皇后來說,她的名字就不是奎妮,而是維多莉亞。」
我原本應該去跳舞,同留著克拉克.蓋博髮型的男人玩樂。他們會在我耳邊輕聲說我和英國玫瑰一樣漂亮。我的腿應該用絲|襪輕撫,在我跨出車門時露出尖尖的腳趾和細緻鞋跟。我應該飄散著歐鈴蘭的香氣,秀髮波動,臉上撲著粉呈現陶瓷般完美。我應該是個淑女,但我卻困在一個發臭的農場。堆肥,堆肥。每天如此。直到有一天母親說:「奎妮,去屠宰棚把妳爸爸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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