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辦公室的女孩用驚恐的表情看我——好傢伙,我發誓她的頭髮活像僵硬的手指一樣直豎。我二話不說,馬上走出去。難道我每天都要看到那種表情嗎?好吧,不久後我就會相信自己的確有些不對勁。
「黑佬,你再講一個字就別幹了。你可以自己去國王十字車站領郵件,要不就打卡下班。懂了嗎?」
「老兄,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我懦弱地卑躬屈膝,直到我的順從讓這人放手爲止。「現在我要洗他媽的手了,都是因爲碰過你。」他告訴我,把我推開。我像遭人鞭笞的狗一樣可憐兮兮站著,而他說:「應該有個像樣的英國人來做你的工作。」我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腳,而他用下巴指著:「那邊,那一車。現在趕快收拾好就滾開。」我動手做自己的事,咒罵的砲火在我周圍砰砰隆隆,而郵包和讓人作痛的恥辱讓我彎下了腰。
「可是我要洗地板。這個地板該洗了。」
但他搖搖頭,不想聽我回答。「要是男人發現你和他們的女人講話,恐怕整個工廠要鬧得不可開交。他們就是不能忍受這種事。雖然我很想把工作給你,但是我沒辦法。你一定看得出這種事可能引發的問題吧?」
他說:「對不起,不是。」
其中一人大喊:「你們看,黑仔偷了鐵路局的東西!」我放下那一包,走向另一包。只要能拿對郵包,我什麼都不在意。我拿起另一包時聽到:「唷,我的天呀,現在這個黑佬在幹什麼?」
「你說什麼?他說什麼?」他轉身詢問同伴,但他們沒聽到。「幹!阿斗仔,你說什麼?」
「有另一個人和你一起出任務。上工去。」
我向他保證:「那我會對她非常有禮貌。」
面對現實吧。那晚我下班回家時,已經完全忘了荷坦思。爬上樓梯,我只夢想能躺在床上睡覺。或許夢想走在太陽的熱氣中嚼著芒果,或是和艾伍德在前廊啜飮栗色飮料。但我一打開房門,便猛然驚醒。荷坦思雙手雙腳跪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領班從和*圖*書我郵車的方向,指著那個要和我搭擋的年輕人。我看著他趾高氣揚走來,兩手扠在口袋裡。他用袖口一抹鼻子,以拇指和食指拿出嘴裡的香菸。煙從他唇邊飄散出來。他咳了一聲,往地上一吐,才換上另一根菸。他見到一個熟人,便揮手微笑招呼。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身在牙買加。我渴望回家,像醉漢渴望威士忌一樣。只有在那裡,我才能確定別人看到我的臉時,不會有特別的反應:沒有目瞪口呆,沒有張口結舌,不會忿忿咒罵,不會彷彿看到討厭的東西一樣迅速轉移目光;就像在廚房碰到自己媽媽一樣平淡無奇。這是什麼特別的願望,竟要如此努力盼望!希望別人看到我卻什麼也不想,這尋求漠不關心的願望多麼難以實現。
「那你要我怎麼洗地板?」
「我不能看妳這麼快就跪在地板上。我不是把妳帶到英國來跪著刷地板的。我的太太在這個國家不准跪著。聽見了嗎?」
其中一人說:「好吧。」這人把自己推離牆壁靠近我。他一眼看著我,另一眼像迷路的大理石,在眼窩裡漫遊。我想或許他們玩膩了我這個玩物——畢竟他們已經玩了很久。但這個斜眼的人只是說:「你要是回答我一件事,我就告訴你。」他的朋友又開始咯咯發笑,期待一場好看的羞辱。
我問一群工人:「哪些是郵件?」那四人站著看我。
「好了,老兄,我惹不起麻煩。能不能請你們告訴我,哪些是我該拿的?」
他告訴我:「克拉克病了。」
「有人聽得懂這位有色的先生講什麼嗎?」笑聲更多了。
「對。你不知道生病是什麼意思嗎?」領班的鬍子看來似乎總有一點蛋黃奮力黏在上面。討厭的冰把我的手指頭凍得麻木,連拳頭都握不緊。
「可以請你們幫我嗎?」我非問他們不可。
「我他媽的不怪他。我就說你會有麻煩。」
我拿起多少郵包,聽到多少他們說我拿錯了hetubook•com•com
的訕笑?
我告訴他:「沒說什麼。」
其中一人說:「講英文。」
其他觀望這滑稽場面的人,隔空丟來幾句嘲弄的話。哈哈,眞好笑——他們的朋友中獎了。我沒時間胡鬧,便告訴他:「來吧,老兄,我們該走了。」
「你能不能幫我?」我又問了一次。我沒聽到回答,但他們個個心懷不軌看著我,把我當成玩弄的對象。他們轉動眼珠,假裝聽不到我的聲音。我不理他們,逕自抬起一袋。
「但這是他的工作。」
「是的,先生。」
我說:「生病了?」
「對不起。」我告訴她,「對不起。」我往後退,表示我不是瘋子。讓她知道她很安全。「可是荷坦思,看妳跪著,我受不了。」
「我才不跟你去什麼地方哩。」他說完便掉頭走向領班。
我直直盯著這人那顆眞正的眼。「老兄,我才剛到這裡,還沒上過你老婆呢。」
我進門,一位英國男士前來迎接,對我微笑,又向我握手,告訴我:「進來坐下。」一杯茶送到我面前。全是好兆頭——我安慰自己,拿到工作了。這人拿起信閱讀。每件事井然有序。「所以,你待過皇家空軍?」
「惹麻煩的不是我。」
領班取消我的任務。
「我也待過皇家空軍。你在哪裡駐紮?」接著就是關於那段時期的談話,然後那人才說:「我自己是待在佛茅斯。」接下來一個鐘頭,我得巧妙更換坐姿、掐擰自己,才能不讓眼睛閉上,而這個人則鉅細靡遺了解我。我在他換氣的空隙間機警地提醒他,我來找他是爲了這份差事。這工作是我的嗎?
「因爲我說了就算。他不要和你搭擋。」
一旦我的氣息恢復平靜、能開口說話時,我問他爲什麼不在一小時前就告訴我。我眞是一肚子怨氣。他說那是因爲他想對退役軍人表達善意。
若全能的神在閱覽天書中的那張表時曾告訴我,吉伯特.喬瑟夫,有一天,你會在那張成www.hetubook.com.com就表裡,樂見自己的名字旁只寫了兩個字:「司機」,那麼我會婉轉堅定地告訴這位神明,祂瘋了。但是,一如往常,全能之神以智慧證明自己是正確的。來吧,我來告訴你怎麼會這樣。你看我,我身上穿的雖不是皇家空軍的藍制服,然而我這西印度群島人穿上最好的平民百姓服,左看、右看,怎麼看都是人模人樣。我手裡拿著軍方勞力交換的介紹信,內容是關於應徵店員的工作。我拿著信來到將來可能成爲我雇主的辦公室。
「爲什麼?這一趟我跑了好幾星期從沒出過岔子。」
這人一把抓住我的郵局制服,把我拉向他。「快點,揍他。」他的同夥慫恿。但這人是個笨蛋。我的手可以自由活動,可以把他的鼻子揍得斷裂流血。也可以一拳打在肚子上,讓他嗆到自己的早餐。我可以把他的頭往後拉,掐住他的喉嚨,扭住不讓他呼吸。用膝蓋踢他的下體。用手肘架住他。用頭撞他的嘴,把幾顆牙撞掉。而一切都能在他朋友來不及碰到我之前完成。他抓得不牢。這人因爲食物配給而瘦巴巴的。來吧,我們面對現實。我可以一吹就把他推倒在地,但如果我膽敢友善地捏捏這人的臉頰,親近地拍拍他的背,我立即就會砸了飯碗。三個看熱鬧的白人會編出這樣的故事:沒有人惹那黑仔,他就動手攻擊這位善良的先生。他們會說:野蠻人。大家也會一致同意,「我們千萬不能再雇用這些黑佬,他們眞是禍端,不値得爲他們惹這麼多麻煩」。我這個牙買加男人還能如何?我垂下了頭。
「隨便妳,隨便,荷坦思。但是請妳,請妳不要跪在地板上。」我懇求她。
這是我第一次到國王十字車站。站在從火車上拿下來一車又一車的郵包旁,我看不出哪些要經過郵局分類。我不想拿錯鐵路局的包裹,因爲這樣會引起騒動。
伯特.克拉克。我曾經和維多利亞來的伯特收發過幾週的郵件。無論往返,他堅持告訴我每一次的路程該怎麼走。這邊左轉…和_圖_書…現在右轉……繞過圓環。每天走同樣的路,每天下同樣的指令。他向我保證,打從人還背著郵件騎在馬背上橫跨大地,他就在郵局上班了。不過近來,他對我的操練已漸漸摻雜著難以駕馭的咳嗽聲。「喔,對不起,吉伯特,今天喉嚨有點癢,可是你做得還不錯。」
走向郵車的年輕人看到我,僵住不動。我微笑向他打招呼,但他突然皺起額頭,兩道尖銳的平行線誇張皺起。他從嘴裡抽出香菸,嘴張得更大,又把菸丟下,踩在地上捻熄,同時四處張望,確定不是他同伴找我來開他的玩笑。他將手指舉起來指向我,開始大叫:「媽的這什麼鬼啊?」
我應邀前往的另一次面談,那人問我是不是基督徒。我告訴你好了,回到戰後的英國不過幾週,上帝已經像剛出港的船一樣從我身邊悄悄溜走。但我仍說我是基督徒。這個人開始在電話和吸墨紙之間祈濤,並邀請我加入。我需要這份工作,因此跟著低下頭祈禱。在一起讚美主的尾聲中,他告訴我他不能雇用我,因爲他的合夥人不喜歡有色人種。他在我離開時呼叫上帝保佑我,我差點把他打到天邊去早點和全能的神開會。
不過我彬彬有禮回答:「什麼事?」
突然間她看著我的臉。滿臉恐懼,眼裡泛著淚光。她從我緊抓的手中跳離,胸部喘不過氣來。「你怎麼了?」
我告訴他們:「我講的是英文。」
他的解釋是,工廠裡有女人在上班。我不懂他的意思,便說我不介意。他對此微微一笑,然後告訴我:「我們的工作人員裡,有白人女性。這樣說吧:要是在你勤務期間,不小心發現自己和白人女性|交談,該怎麼辦?」有那麼一刻,這個人聽起來很理智,也很愼重,我覺得他說的話很有道理。
其中一人說:「我是聽到有人講話嗎?」他們看來像遊民一般懶散,靠在牆上抓癢,一聽到這人的笑話,全咯咯笑了起來。
「喂,你。」分類室的領班喊道。就我記憶所及,這個人只叫過一次我的名字。我第一次站在他m.hetubook.com.com面前時,他張大了嘴巴咕噥:「這究竟怎麼回事?」他一臉困惑,翻找上司的文件,發現我的確是他申請的司機,便說:「嗯。你就是喬瑟夫對吧?」然而,自從早期那次近乎禮貌的交手後,「喂,你」就成了他和我說話時最喜歡的稱呼。我聽而不聞,刮掉郵車擋風玻璃上的冰,希望能強迫他用我的名字叫我,待我如同其他司機。
這種愚昧的行爲持續幾週後,事情盡如全能的神所預言,我這個退伍的皇家空軍已經漸漸愛上自己完整永久的駕照。好傢伙,當我終於碰到冰冷的方向盤,我簡直像是過生日的小男生般歡欣我在郵局找到了開郵車的差事。啊,那本天書。我可能沒在祖國攻讀過法律,但是我告訴在英國人眼中,一個牙買加人能找到司機的工作,可眞是天大運氣。
在五,不對,是六個地方,我要應徵的工作都在第一眼見到我時消失無蹤。另一個地方,我拿著信等候,辦公室裡的人人各行其是,彷彿我不存在。我感覺到他們近距離觀察我,眼神專注宛如找到獵物的扒手,但他們卻連我偷偷眨一眼都沒注意到。有個人氣急敗壞進門,對我說:「你在這裡幹麼?我們不要你。這裡沒有工作可以給你。我要和那個勞力交換處聯絡,叫他們不要再派你們的人來了。我們不能用你這種人。走了,出去。」
「你什麼時候才要回叢林裡去?」喔,好傢伙,這是這四人今天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他們一聽,全笑了。黑佬,叢林。眞是逗趣。其中兩人點起了菸。好傢伙,我比下午茶的休息時間還能振奮人心。時鐘上的指針仍在走動,我拿起另一包。「喂,黑仔,你還沒回答我。你什麼時候才要回你老家去?」
我大叫:「起來!起來!」那憤怒的聲量之大,又從牆上朝我彈了回來。她嚇了一跳,跳起來,濺出水桶裡的水。她大驚小怪地拿抹布擦,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用手圈住她的手臂,把她拉離地面。她一驚之下,雙腳沒有掙扎便站直了。我告訴她:「起來,不要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