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乳,我說了五次,他還是疑惑地看著我。爲什麼這個國家沒人聽得懂我的英文?在大學,我的發音是眾人仰慕的對象。我只好用手去指,那罐討厭的煉乳就座落在他的頭後面。
替皮膚略黑的女人服務的男人有紅頭髮。臉上小小的紅雀斑像一顆顆鳥蛋。蘇格蘭人。我相信他是蘇格蘭人。因爲在牙買加,只有蘇格蘭人會這麼紅。可是不對,他也是英國人。
布萊太太(她希望我叫她奎妮)來到門邊,身上裹著邋遢的羊毛外套。我相信這件陰暗的外套是她的居家外套,便私下以爲是她改變心意,不想依約出門購物。或許是因更改計畫而失望,我一心想緩和這種焦慮,便告訴她:「不用擔心我。我應該沒有問題,可以自己找到路去那些商店。」
「需要來點什麼?」他直接問我。紅色的英國人!
她以爲我是笨蛋,不知道什麼是麵包嗎?但是我不能相信自己親眼見到的景象。英國人竟然會這樣買麵包。這個人拍拍紅頭髮,手往下朝骯髒的白外衣一抹。嘖,他幹麼不先舔過再拿給我吃?
「來吧,我們進去。」布萊太太對我說。
我對著布萊太太的耳朵輕聲說:「他還沒有把麵包包起來。」
「可是她好白。」
我點頭。櫥窗裡有雜貨,不是雜貨店會是什麼?但我等著這個「藍眼黑髮」的女人講話。她是英國人嗎?還是外國人?
但這個紅髮人瞪著我,彷彿我沒把話說對。他眼中看不出一絲明白的光采。「請問妳說什麼?」
三個水盆!布萊太太在五金行裡大喊,讓大家都聽見了。爲什麼我要三個水盆?我輕聲告訴她,一個洗蔬菜,一個洗杯和_圖_書盤,一個洗澡。不用,她告訴我,我只需要一個水盆。一個就夠妳用了,沖一下就好。英國女人怎能希望我用洗蔬菜的盆子洗澡?我覺得那樣很噁心。要三個盆子對這英國女人而言當眞沒有品味嗎?我目瞪口呆盯著她。但即使我要求買三個水盆,店員也只遞給我一個。不過我不在意。我想記下這個五金行的地點,這樣我就能在這個閒著沒事做的英國女人不插手管事時回來。但我的目光給一個女人的膚色吸引住,她正推著坐著小孩的娃娃車。
厭倦了這種愚蠢的誤解之舞,我也懶得請他拿一條麵包給我,乾脆指著櫃臺上的麵包。這個人用大手圍住麵包,長了雀斑的手指到處抓。我瞪著他。我要吃這個人碰過的麵包嗎?他用另一手抹過鼻子,將麵包遞過來給我。我沒拿,等他把麵包放進袋子包好。
「妳看,他們把妳的外套袖子弄髒了。」我試圖拍乾淨,但布萊太太牢牢抓著我,我無計可施,只好跟著她走。
「繼續走就對了,拜託妳快一點。」布萊太太懇求。外套上已沾染一小片油漬。
這個女人竟覺得櫥窗裡就算擺著食物,我也看不出眼前是一家店?我沒理她,因爲我的腦子被站在我們身邊的女人搞混了。她的髮色黑如墨水,膚色不比我淡多少,是蜂蜜的顏色。她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小男孩同樣有暗色的頭髮。他看到我注視他們,推了母親一下,於是兩人都把藍眼睛轉過來回敬我。
「他想知道妳要不要買什麼。」布萊太太告訴我。
我生平從沒見過這麼白的女人。她頭上的鬈髮如泡沫般白皙滑嫩,讓hetubook.com.com
我想到點心。她的膚色好淡,連紙放在她旁邊也顯得髒污。眉毛、睫毛,甚至嘴唇都似乎沒有顏色。她這麼蒼白,裡面的血一定是牛奶。我藏不住自己的驚訝,馬上脫口而出:「那個女人好白,她是英國人嗎?」我非問布萊太太不可。
來到車水馬龍的街道,看見每個英國女人都穿著邋遢的居家外套,想像我有多麼驚愕!彷彿是全能的神偷走了這個地方的彩虹,沒有人身穿夠明亮的衣服,讓我賞心悅目。清一色是灰色。但走過這個了無生趣的地方,我的目光開始偵測到令我讚歎的顏色,那就是全英國人的膚色中教人驚訝的色彩。在我擁有的書本和導師身上,沒有一個告訴過我可以看到這麼多不同的英國人。在牙買加,英國人看起來都像我大學裡的導師:細緻的頭髮是烤麵包的顏色;容貌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血色紅潤。即使和最上流的牙買加人相比,也能輕易分辨出是英國人走在路上。但在這裡,到了英國,那麼多不同的膚色擺在我面前,我開始茫然不知所措。和布萊太太走這段路到商店讓我困惑地四處張望。
因爲這個皮膚略黑的女人帶著兒子比我們早進去一步,我也樂於跟在後面。皮膚略黑的女人瀏覽櫃臺,問店員:「你們今天有乳酪嗎?」純正的英語,流暢高傲。我只能驚訝地張大了嘴。我從來沒見過哪個英國女人這麼黑。在家鄉,她的膚色會讓許多老一輩的牙買加男人窘得環顧四周。
來到布店,倒變成我要問她:「這就是你們買料子的地方嗎?」布似乎全攤在地上,可以走的空間很小。有些布髒兮兮的,有些和-圖-書布皺巴巴的磨損了。兩個老太婆看起來像是用手腳爬過這堆亂七八糟的布,而店員卻只是在櫃臺後面做白日夢。英國人怎能這樣對待這些好布料?我告訴布萊太太,在牙買加,布料是一排排整整齊齊展示,讓人瀏覽設計和顏色。指著選好的布,店員就會拿下來丈量。她了解我告訴她的事,卻仍驚訝地看著我,說:「喔,妳老家那裡也有布商嗎?」
布萊太太十分惱怒,拉住我的袖口;我回頭對他們大喊:「你們眞沒禮貌」。吃了一半的麵包捲從他們其中一人的手中飛了過來,打中布萊太太那件醜外套的肩頭。
白皙的女人轉過光滑的眼睛盯著我。是誰比較吃驚?因爲我們兩人都盯著,確信自己正在觀看眼前的鬼魅。她差點把娃娃車推向街燈,然後才將身子往前靠,訓誡亂指的孩子。「不要用手指,喬治。她不是黑人——是有色人種。」
布萊太太是一絲不苟的老師。櫥窗裡有肉的商店,她告訴我是肉販。有漂亮粉紅色蛋糕的是麵包店。她每一次告訴我,就要我重複那些字。但我反而告訴她:「我知道,我們在牙買加也有這些店。」她點頭。她說好。然後看到一間賣魚的店,又告訴我是魚販。
布萊太太的膚色在那女人身邊顯得黯淡無光。這脫俗的女人推著娃娃車,一個金髮小孩往前坐,手指像胖胖的飛鏢直指著我。他大叫,引起母親的注意:「媽媽看!她是黑人。媽媽看,女黑人。」
我基於她的關心而購買。「請給我一罐煉乳。」我請他幫忙。
她大聲告訴我,讓大家聽見:「這是麵包。」
布萊太太見我張大了嘴,便說:「在雜貨店裡,
www.hetubook.com•com妳可以買牛奶、餅乾、糖、雞蛋……那一類的東西。妳需要蛋嗎?還是培根?很多東西都有配給,但多半都在這裡。所以記得了,這是雜貨店。」
「不要再看了,這樣很沒禮貌。」布萊太太趕緊輕聲對我說。然後偷偷看了那女人一眼,告訴我:「是,她當然是英國人。」
「喔,煉乳。」他告訴我,一副我剛剛根本沒說的樣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她:「我是女人,卻應該站在繁忙的馬路上?」她點頭。於是我問她:「那如果有一灘泥巴,我也應該停在上面嗎?」我相信她正在考量這項建議的功效,但就在抬頭望著耐文街時,她突然停了下來。她慌忙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撞擊她的胸口,使她的背猶豫退縮。有一段時間她面無血色,臉頰上的粉紅色澤枯竭,彷彿失血流光了。我的眼睛飽覽整條街道,卻不見任何事物能引起這麼殘酷的反應。只有一名男子背朝我們站在門前。布萊太太開始慢慢舉起一根手指頭。但這個手勢的力道卻讓她重重倒在我身上。我抓住她,這女人重得出人意外。我無法用手臂撑住她,在別無選擇之下,只好將她輕輕往下放到地面。男子轉過身擦亮了眼,看著布萊太太直直坐在人行道上輕聲咕噥,一遍又一遍說:「伯納德?伯納德?」
我問她:「他們在跟我講話嗎?」
「這家店是雜貨店。」布萊太太告訴我。
然而,穿著破舊居家外套,沒有胸針或首飾,沒有手套,甚至連稍微抬高眼睛的像樣帽子也沒有的人是她,是這個英國女人,不是我。
我們快到耐文街了,就要繞過街角。布萊太太歷經流氓威脅、稍微https://m.hetubook.com•com恢復鎭定後,保證她現在教我的是有禮貌的行爲。如果人行道上有英國人要過,而且沒有足夠的空間給雙方站,那麼身爲這個國家的訪客,我應該走下人行道,站在馬路上。
「別傻了。」她告訴我。
「對,就是妳,黑仔。我們在跟妳講話。」他們離開牆邊,站到人行道邊緣,像丑角般揮舞手臂。
「這些是商店。」
但她沒有理會。我付錢給店員時,她正忙著和他一起將眼睛朝天花板轉。
布萊太太說:「不要管他們。」
接著我大吃一驚,因爲她把門從身後關上,說:「什麼?妳說什麼?我準備好了。」我之前還以爲這件令人沮喪的服裝是浴衣,沒想到是她的外出大衣。難道這女人看不出這件外套不僅醜,穿在她身上也太小了嗎?她決心放手奮戰,把鈕釦一一扣上。纏鬥完畢,她上下打量我,似乎是我沒有品味。我的穿著恰如其分,合乎我這樣的女人到倫敦的商店購物。我的外套乾淨,手套剛剛洗過,頭上戴著帽子。但布萊太太盯著我,彷彿我的裝扮有什麼不對勁,接著又再一次告訴我:「我是不擔心其他閒人怎麼說啦!我不介意別人看到我和妳一起上街。」
而路的另一邊傳來一聲喊叫。高聲、粗野又喧鬧。「怪物,怪物。」是三個年輕人。他們霸住牆,把手圈成圓形大喊:「喂,黑炭鬼。」
「繼續走就對了,荷坦思。」但我想看那些人的臉。什麼樣的英國人會這麼粗俗大叫?
「妳要的東西好了。」他對我說,又把麵包往前推,讓我看見每根手指在上壓出髒髒的黑色細線。是布萊太太過來從他手中拿走麵包。她的髒手也夾了我那一條麵包,放進我的購物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