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達時,陸軍士官看來異常鬆了口氣。「還以爲要派人過去找你們呢。你們皇家空軍的弟兄不是作戰的料。」他要讓我們知道這點。麥西相當憤恨,下巴像牢籠般緊咬。直到士官遞給我們一杯啤酒才鬆開來。我們幾乎不敢相信。五月就要過聖誕節?士官告訴我們:「好消息,對德戰爭結束。希特勒已經死了。」拿起一瓶幾乎沒喝過的威士忌替自己倒了一杯。「他們就要把到手的一切送還給我們了。」舉起慷慨的玻璃杯,告訴我和麥西:「沒想到你們幸運逃過日本巡邏隊。不過感謝上帝。可能你們這些同事也終究沒有這麼笨。乾杯。」
麥西竊笑。他溫暖的氣息散到我的臉頰,有菸草的味道。「就和日本兵在一起一樣確定。」陣陣的體味從毛毯飄送出來。粗糙的纖維摩擦我們的臉頰。我們的體溫逐漸溫暖了繭裡的空氣。
麥西向我使了個眼色,而我馬上接收。有時很難了解我們正和這些穿卡其衣的弟兄一起打仗。他離開時草草警告我們:「到那邊當心一點。日本兵不久前還在那兒巡邏。」說完便和我們揮別。
「看不出有那個必要?我跟你說過在這裡會用到。」
我不想要戰爭。沒有人想要戰爭。我也從來不想到印度。但是(我承認)戰爭讓我這個時至中年、以爲人生已經安定下來的銀行出納挺直了背活蹦亂跳,甚至還吹起口哨(調子都不花俏)。因爲我已經是二九八修復救難小組成員。通過皇家空軍的訓練及測試,擔任(引擎)技工,也對身爲菜鳥引以爲榮。
「不知道。」
「有機玻璃、輪子,全不見了。」
「我們要不要唱一首聖歌呢?」我問。
「嗯,大概吧。」他奚落我。
「原來如此。」
「你也有講對一次的時候,大伯。你每次都掛在嘴邊的是什麼?基本要求。這裡的天氣會冷得讓你覺得熱得發毛也沒問題,因爲暴露在冷空氣下會要了你的命。」
這個意思我懂。
「聽到了嗎?」我說。
「沒有。」
「喔,別再想了,大伯。」
「眞希望你帶了一條該死的毯子來。」他靠在我耳邊告訴我。
「對,是笑話,我懂了。」
麥西臂膀上的肌肉在我身上一抽(又緊繃起來)。他的膝蓋緊張得摩擦我的膝蓋。
「好像有點多餘……」
「下一次!你以爲誰還會讓你有下一次嗎?我們現在都還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看到大便。你就是要懂最多事,是吧?」
「我的錯,我知道。對不起。」
「可是我至少看到蛇還認得出是蛇。」我告訴他。
「向你保證,我沒有算好蒸發的時間。不過下一次……」
「剛剛那是笑話,大伯。」
(又)故意誤解了。我告訴他:「日本兵只是上了發條的玩具,他們的發和圖書條終究會鬆掉。」
我心想:沒有必要。
提醒他這件事也不太公平,不過是他起的頭。
沒有月光的森林。黑暗。怪異。擠滿了沒見過的東西。鬼影幢幢。奇特的聲音。怪異的咯吱聲、唧喳聲、飄動聲、嘎嘎聲。說也好笑,我承認,最奇怪也最嚇人的聲音都是最熟悉的東西。一個人類呼救的聲音。一種詭異的回音清晰得彷彿用導管傳送過來,冷風讓我不由自主發抖。堅持我的牙齒要打顫。但那聲音——「強尼,過來,強尼」——那聲音卻讓我的手顫抖。
我還是堅持那是好辦法。只是時機不對罷了。基地的公共廁所好噁心。上百個人對著一排上面有屋頂的舊便桶排泄。那臭味、蒼蠅、蛆蟲。誰知道裡面正在滋生什麼疾病?印度最常見到人隨地便溺。那些工人也小有貢獻。偶爾也只有火才能清潔消毒,直到下次又需要用火來消毒爲止。倒入一、兩加侖的汽油。一位弟兄拿著一根長火柴靠近,火柴頂放一片四乘二吋的木板。點燃後,趁它燃燒時沒命地跑。對我而言這是基本要求。倒進汽油,像導火線走一直線。然後靜靜坐好,看著火沿地面旅行,把溝渠清理乾淨。不用跑,只要智慧。弟兄們都搖頭——沒用的,不成(包括麥西)。那是我的妙計。還有不少觀眾在看呢。
麥西的故事可多了。收集好放在頭腦的剪貼簿裡。翻出來嚇唬那些白膝蓋。你要是帶一個傷兵進來,那你最好把他打死,因爲你要是不把他打死,他就會在你照顧他的時候,拔出手榴彈把每個人都炸死。或者,要是下不了手,最好是把他的手綁起來,因爲日本兵會打開自己的傷口(自己的傷口喔!)爲天皇而死。津津樂道,甚至還拿這些故事回味。每個人都有。故事在營地裡四處散播,連曬得最黑的臉都嚇得臉色蒼白。麥西的故事還不像有些人那麼精彩。有個弟兄信誓旦旦,說一個日本兵中了二十顆子彈後還能跑。其他人則深信這些矮個子可以死而復活。但我一概不信。
這麼不友善的地方。難以想像住在附近的人會準備好要在星期天散步。沒有駕駛員的蹤影。我說:「可能被放走了。」麥西一臉存疑,而且有憑有據。厚夾克的袖子掛在樹上。稀爛、血淋淋的樣子像不久前才被野獸咬下。不過上面三條袖紋仍乾乾淨淨、完好無缺。我發現手碰到樹的地方都黏黏的,翻過來才發現上面是凝結的血。樹的那一頭還在滴血。什麼也沒說,但我的工作是尋找遺體。只找到身分證明上焦黑的邊緣。姓名和號碼都燒毀了。然後是另一灘血。檢査機身的麥西搖搖頭。嘖聲連連。移走一些設備,並絕口不提。
「是日本兵。」麥西輕聲說。我hetubook•com•com們倆蹲起來,一把握住我們的槍。沒有用。像遊戲中的男孩拿槍指著四處。
「不要開槍。」麥西說。
麥西搖搖頭。對我的花費竊笑。「你一向以爲你最懂,是吧?」接下來要帶到便桶就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低估了敵軍,就要吃敗仗。你要是找得出一個認爲日本兵是笨蛋的人,我就帶你去看一個快活似神仙的人。」
「像兔子。」
「還是有可能成功的。」我告訴麥西。
我先看到一顆頭頂。突然間麥西又恢復了生氣。他大喊:「納迦人。」接著像盒裡的玩具般跳了起來。那三個細瘦翻黑的當地人看到我們並不訝異。他們知道我們在那兒。狡猾的一群人。亢奮的心情讓麥西交涉起來(手語)。毛毯、四包鬆垮垮的菸、幾個盧比,這些牙齒掉光的老人便樂於帶我們回到陸軍營區。
「日本兵?」
坐在杳無人煙的黑暗裡,我們連香菸都不能點燃,以免鮮明的菸頭暴露了行蹤。麥西開始把他戰後的計畫告訴我。沒辦法想像自己又回鐵路局當辦事員。「我有這個想法,看你覺得如何。」他想繁殖兔子。把一切搞定。兔子牧場。想過只要一、兩隻就能開始。初期的花費不用太多。一公一母,然後坐著觀察。「你知道兔子繁殖起來像什麼嗎?」他說。
「他們知道我們在哪裡?」
「好啦,不會那麼糟糕的。」我有點發冷,但承認冷也沒什麼用。我點燃一根菸。奎妮向來不喜歡熱。她會解開上衣的前兩顆釦子,將手帕浸在冷水裡放在後頸。水會從她的正面滴下,小水滴在她的乳|溝裡消失。「就像住在烤箱一樣。」她會抱怨,躺回椅子用報紙搧風。我會告訴她我喜歡熱。在我小時候,那些無盡的夏日時光。鳥鳴催人眠的午後。坐在外面太陽下的樓梯。兩條光腿的溫度等爸回家。他挽起襯衫袖子漫步回家時的微笑。「咻,熱得把人烤焦了,小伯尼。」後院的蟋蟀還有媽加了四顆糖的檸檬水。但在印度待了幾個月後,無盡的熱氣讓我夢想下雪。冬天早晨花式冰讓窗戶內產生裂縫。吐出的霧氣在寒風中結霜。從床上衝起來穿衣服。跳上跳下,鼻子失去知覺又流鼻水。對著凍僵的手指頭吹熱氣。用我的鞋跟把冰敲開。發抖。我懷念發抖。但要小心自己在這上帝遺忘的地方渴望什麼。我現在就在發抖。兩手在香菸頭周圍捧著。咬緊牙關不讓牙齒打顫。
麥西在半夜把我們從棚屋裡叫醒。「蛇,有蛇。」他大吼。在印度行軍床上使命掙扎。「是大蟲!」他告訴我們,一邊到處敲打。我們全醒了。刀、槍蓄勢待發。蛇,大蛇,麥西像泰山似猛撲,要把蛇趕到床外。他的床腳斷了。一切都掉到地上,麥西也跟和*圖*書著掉下來。他尖叫著被蛇咬到,跑去找軍醫猛抱他的腿。留下我們東翻翻西戳戳的。我們在棚屋裡獵捕這條大蛇時都同意他嚇破膽了。結果是麥西睡在自己的手臂上。醒來一抓卻什麼都沒有。下結論是蛇。把自己的手臂丟出床外時,還被一片銳利的竹子割傷。
「天啊,大伯,還眞像你的作風。」
我們到達墜機處時,天色已晚。不可能在沒有光線的情況下勉強趕回去。「我們得在這兒紮營。」麥西說。我們準備一塊放麥康奇燉肉的地方、一根香菸、一塊乾燥的地方坐著放槍。麥西安頓下來,身上緊緊裹著一條毯子。「你會需要毯子的,大伯。」他在我們停下時發現天氣變冷,都快忘記什麼叫冷了。就算在基地的冷水下也不夠讓人冷得發抖。日夜都熱。我甚至睡在毛巾下面才方便擦汗。我還在店裡的弟兄送來一條毛茸茸厚毯子時笑了。又重又髒的爛東西。光是看一眼就讓我熱得發毛。我放著沒拿,反而多拿了餅乾和水。
麥西悄悄靠近我。在臨時營地裡坐著交替移動。安靜。眼睛如獵物般警覺。抬起手來用毯子包住我,然後再包住他。兩顆警戒的頭轉動著。我們的身體包成一團,裸|露的部位貼在一起。
「對不起。」
倒進汽油,仔細沿著事先準備的溝槽傾倒。坐在椅子上用火柴隨手一點。便如預期般嘶嘶開跑。但它跑得不夠長。短一呎,或兩呎吧。笑鬧聲四起。「大伯,現在怎麼辦?還有辦法嗎?」問題出在我花太多時間解釋導火線爲什麼沒有到達目標。汽油在炎熱的地面上太快揮發了。「繼續啊,去拿長火柴。」弟兄們只顧取笑。當然了,等我拿著燃燒的火柴頂到公共廁所時,那兩加侖的汽油早就在空氣中蒸發了。一場猛烈的爆裂。屋頂飛到印度的科希馬市。連我也拋到空中。我著地時被便桶裡的排泄物當頭淋了一身。
「我跟你說過你會用得著的。」
「是另一個修救組?」
「還記得那個便桶嗎?」
「確定不是那個飛行員?」我問。
麥西因憋氣而隆起的胸膛出乎意料鬆緩下來。「沒事了。他們不會再靠近了。」
「大伯,希望你不是在說自己的幽默感吧?」
「是日本兵。他們只是在嚇唬我們。」
沒有必要再逗留。麥西決定了。其他遍尋不著。在我們離開前,我低下頭唸一段禱文,以免這裡是墓地。麥西起初有點氣惱,一心想溜之大吉,但不久後就跟著我一起唸。
「強尼救我。拜託你來救我。」
結果陸軍士官一無用處。他所謂的指出精確位置,就是用手臂往山丘的方向約略一揮。「請問有更詳細的方位嗎,長官?」麥西(外交官)小心翼翼地問。
「你可以教一隻狗把任何東西攻擊到死爲止https://m.hetubook•com•com。只要是笨的動物就會一直攻擊你,完全不會想到自己。那不是聰明。那是服從。但那不能打贏戰爭。我們優越的智能才打得嬴。」我說。
「好啊,大伯,何樂不爲呢?你看『日本兵,在這裡,可惜你昨晚抓不到我們』怎麼樣?」
「大伯,你有毯子吧?」
「嗯,大概吧。」
「你能確定嗎?」
「強尼,過來救我,強尼。」
我們的槍快速豎起,從布的縫隙伸出,指向不同的方位。「沒關係,大伯。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哪裡。不會過來了。」
叫聲不再時時出現。但我們兩人也已睡意全消。坦白說,我們彼此需要對方坐直,才能讓毯子包住我們。麥西把槍靠在膝蓋上。
我們就是在當時聽到的。劃破漆黑的夜晚。清晰又刺耳。
我們走了幾個鐘頭,兩人都不想說出迷路兩字。「那裡看來很眼熟。對,是這條路。」比較有秩序。正要迎向丘陵時,我們聽到人的聲音。外國人。很近。非常近。我們兩人馬上匍匐在地。低低的草叢裡(任誰也看不見)。麥西作勢安靜,將手放在唇邊。我的手指扣住輕機槍的扳機——又顫抖起來。不知道自己看起來是否像麥西一樣害怕。他像屍體般面無血色。我可以感覺尿溫暖了我的褲子,然後才滲入地面。無力阻止。我是懦夫。我知道,但是我不想死。急忙退縮到地面,像女生一樣發抖。奎妮會引以爲榮嗎?至少麥西還有兩個兒子能把父親的故事流傳爲英勇的事蹟。麥西開始喃喃自語(或許,是祈禱文)。人的聲音,又在用胡言亂語交談。一聲爆笑。我和麥西放膽快速交換眼神。或許,是我們的最後一瞥。
那殘骸幾乎認不出是飛機。一頭撞上山丘栽了個跟斗,將植被連帶耙起。一邊機翼不見了。機身剩下一半。引擎脫落掉入更遠處的山丘下。螺旋槳消失無蹤。沒有彈孔的痕跡。燃料箱空了——可能蒸發光了。「有人比我們早看到飛機。」麥西說。附近有火燃燒的痕跡。
「冷空氣不會讓人熱得發毛。」
我說:「弟兄們說的,我也不是什麼都不信。」
「不要改變話題。那種事誰都可能會碰到。我那時候睡著了!」
「好了,」麥西說,「我們現在不是在討論那個。我要知道的是,你沒有毯子要怎麼在這裡過一整晚?」
「不知道。他們要是知道,我們早就死了。」
「強尼,我的腿斷了,我在這裡,過來救我。」純正的英語。「強尼。強尼。」
「強尼,救我。」
他回答:「你不該信的,大伯。」(你看,才老那麼一點,就有這種稱呼。)「你在這裡的時間還不夠久,不能全盤推翻我們的看法。」
「不是。」
他誤解了(我的意思,比較細微)。
「您有騾子可以給我們用和*圖*書嗎,長官?」
遠遠看去,山丘上的森林像捲曲的甘藍菜。無害。好玩。以爲掉到上面可以彈起來。不久便改變心意。揮砍過陰暗、潮濕、發臭的樹叢。慢得痛苦。討厭的鬼東西掉進襯衫。蒼蠅吸吮眼睛裡的水分。蚊群厚得像布匹。看到墜機拖曳的痕跡讓我和麥西像得分的球員般互擁。我們倆一致同意,就在不遠處了。話雖如此,還是花了我們好幾個小時。在樹叢裡打出通道,每一步都像礦工採煤似得來不易。現在奎妮認得出自己的丈夫嗎?熔成了棕黑色,像溫暖的巧克力棒。磐石般勇敢無懼。不是那個蒼白的銀行出納,在地鐵簇擠時便焦慮失措。
我說:「不要再提便桶了。」弟兄們就是咬著那件事不放過我。
麥西在這趟救難任務中需要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我,是他的第一選擇——看,才老那麼一點。命令是找到一架墜落的風箏(噴火式戰機)。報告上說已經從山丘某處落下。語焉不詳,但附近一個陸軍小組知道在哪裡。麥西在追蹤那架飛機上的某部分設備。全體鴉雀無聲。保全密不透風,甚至不准透露給低階的空軍新兵知道。拿出一些補給(包括每人一把輕機槍),放進卡車。很高興能離開基地値勤。自由感。甚至可說是任務。
「強尼,快點過來。你聽得到嗎,強尼?」
「看不出有那個必要。」
「強尼,強尼。」
天色漸亮時,我們已搞定一切。我甚至成爲合夥人。掌管帳目、獲利和虧損(負責生意面)。在肯特安定下來(就在阿士福特的外圍,還不錯)。主標:食用兔(另有相關產品——派餅、燉肉)。副標:幸運的兔爪。我們決定不做兔毛圍巾(就像狐狸毛一樣)。麥西認爲,即使鬆軟的耳朵能做成可愛的蝴蝶結,但英國的家庭主婦仍不想在脖子上圍著毛茸茸的死兔子。
麥西不像某些人,例如老家的資深鐵路員,那麼蠢。一個太太,兩個兒子(其中一個他還沒見過)在伯萊頓等他。我們一路上都在抬槓,像兄弟一樣。
日出——最怡人的景色。鬼魅般的迷霧逐漸從遠方的山丘上消失。那些溫暖的日光如同第一道呼吸令人歡迎。回到手邊的工作。兔子牧場隨著毯子一起摺好。儘管如此,我們依然謹愼。以直覺輕聲說話。聳起肩膀。槍枝隨時待命,以免日本兵現在能更清楚看見我們。
我拿槍指著,確定自己聽得出聲音從哪個方向傳來。麥西把手放在槍上,槍管朝下。「不要開槍,」他緊急輕聲說,「你開槍他們就知道我們在哪裡了。」
麥西聳聳肩。「或許是當地人。替他們賣個好價錢。」
「救我。我在這裡。快點過來,強尼。」
「我們靜靜坐著就好。把菸熄掉。」
一根手指一彈。他告訴我們:「你們會需要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