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爾巷?」
「這些你怎麼都知道?」我有種感覺:他是個油腔滑調的傢伙。
「你想念倫敦?」
「你是什麼意思?」
「伯納德先生,我什麼都不知道,請你原諒我。我的英文不好。不道地。」
「是我聽說現在戰爭結束了,大家都對印度厭煩了。」
我聽見遠方傳來一陣喊叫。我舉起了槍,說:「聽見了嗎?」
「那就像其他人——那些吵著要退伍而發動罷工的人。」
「你會驚訝嗎?」
是老法和費多。氣喘得很大聲。「棚屋著火了。」他們告訴我。我的棚屋。裡面在開會的棚屋。黑漆漆,地板、床上、牆壁四周塞滿了人的棚屋。事實是,他們大喊:「快點,大伯。麥西在裡面!」我甚至連想都沒想,拔腿就跑。
「不是。」
「我只是在沈思英國人爲什麼會來到印度這裡。」
「喔,沒什麼。只知道很多人——像強尼.皮爾波和其他人,他們不都很火大嗎?他們想回家,是吧?回英國。白岩壁,薇拉.琳恩,好好喝的茶。」
「當然,當然。我現在也聽到聲音了。但我確定那不過是你們英國人在狂歡作樂罷了。」
這個小印度人提起這件事還眞奇怪。「你對那件事知道多少?」我問他。
又是一陣喊叫。這一次錯不了。營隊裡出事了。
但目前爲止,最惡劣的是印度土匪。他們殺人越貨,不是偷偷摸摸的賊。暴徒。不加思索地刺殺、槍殺、亂棒攻擊守衛,取得戰利品。也算自成一格的職業水準。大家都怨聲載道,他們說:「現在戰爭結束,我們就跟這些討厭的強盜打。」印度土匪橫行。人人提心吊膽。我們一致同意,他們比日本人還糟糕,因爲我們分辨不出他們和苦力的差別。
此時我站了起來。他以爲我還能坐著聽這種話嗎和-圖-書?我被苦力嘲笑了。「好了,站起來。有人來了。動作快。快點。動起來了。」
我傾聽。叫他安靜。我們的職責是守衛,不是聊天。但萬物倶寂。我一放鬆下來,阿夏克便又開始嘰嘰喳喳:「我剛說到哪裡了?喔,對,英國人。律法——我們也不要忘了律法。我們不就在捍衛品質良好的英國製品,不讓小偷拿去嗎?沒有你們的律法,我們算什麼?」
「嗯,我恐怕沒有多大選擇。」
那是雨季爆發的當天。濕透的泥土味從我們帶著沙礫的鼻孔裡聞起來就像香水。擺脫了塵土飛揚的熱氣,弟兄們輕鬆地跑到外頭。在雨中淋得濕答答的。好喜歡。老法(原名叫克勞得.溫特司)把治療熱得發毛的藥方告訴我們大家。救生牌肥皂和雨水。他開立處方:在傾盆大雨的雨季中,身上塗好肥皂。讓每個人都照做。脫|光衣服。塗上泡沫。滑溜的手互傳肥皂。老法很快就緊張起來了——他珍貴的救生牌肥皂變得愈來愈小。他對每個人大叫省著點用。弟兄們說:「快點,換你了,大伯。」但我很不情願。在雨中光著身子是年輕人做的事。但結束這種渴望的念頭強烈。連最明事理的麥西也在洗。他告訴我,很有效。每個人大叫:「肥皀快沒了,快點,大伯。」沒辦法。脫|光衣服。太美妙了。清涼的雨水拍打我光溜溜的皮膚。狂喜的小刺痛。塗上肥皂,像好萊塢浴一樣充滿泡泡。我正準備要沖洗,雨就在當時停了。結束和開始一樣快。(印度的雨季就有那種能耐。)讓我當場站著像亞當一樣光著身子塗滿肥皂,天空卻一滴雨也不降下來。弟兄們都大笑(想當然爾)。我想,那是滑稽的一幕。兩手向上。大惑不解。我像海綿一樣塗著不知該如何沖洗的泡沫。
他說:「拜託你,我在閒晃。」他的英文沒救了。我得快點加入,以免那傢伙朝他的臉頰送上一拳。另一個印度人也被派來和我們一起守衛。名字叫阿夏克。才剛到營地。待過坎普爾和庫克巴薩。値勤的守衛向來會一起走到巡邏區。領取來福槍,然後出去接替上一班守衛。落單就可能被土匪下毒手。謀殺,或者更慘,被找到時只穿著內褲在叢https://www.hetubook.com.com林裡遊蕩。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有戰爭啊,老兄!」
「我跟阿朗說:我們這些可憐的印度人沒有你們英國人會怎麼樣呢?我說:『阿朗,英國人給我們的一切都在印度。』」阿夏克帶著滿嘴的蒜臭味,對我低聲說:「阿朗說:『泰姬瑪哈陵嗎?』他是頭腦簡單的人。沒受過教育。」然後阿夏克提高音量:「我還得告訴他泰姬瑪哈陵是在英國人來以前就建好的。他問我:『是誰建的?』我告訴他:『印度人建的。』然後他看起來好驚訝。我說:『不用那麼誇張。但是我們來想想——啊,有了,稅制和板球……』」
「英國人都這樣說。我想知道如果你們這麼想念英國,爲什麼還要留在印度?」
「你說得沒錯。但是……大伯,他們是這樣叫你的嗎?你們的……你們英國人離家那麼遠有什麼好處?熱得發毛嗎?」
通常我和阿朗都非常安靜地看守。需要保持警覺(那是當然)。但事實是,和孟加拉的當地人沒什麼好聊的。對阿夏克來說則不然。我們三人一站定,他就開始說話:「伯納德先生,你告訴我,你覺得印度怎麼樣?」
我沒想到阿朗看見了,還編成故事講給朋友聽。這個阿夏克在這小故事的結尾笑了,還特地往我背上一拍。他開口說:「原諒我,請見諒。你不會講我們的語言,對吧?阿朗告訴我……」
「你在哪裡學的?軍隊嗎?」
「公平競爭,唷喝,我們來扮白人。」阿夏克叫起來了。容易激動的民族。
「不是,我很幸運可以在學校裡學。他們在那裡都叫我英國小黑人。英國人教了我很多有用的東西。」
他仍說個不停:「我不是希望英國人離開印度的那些人之一。我喜歡你們。你們這段時間不都在保護我們不受卑鄙小眼睛的日本兵侵襲嗎?你們英國的鬥牛犬了解沒有什麼比外族入侵自己的土地更糟糕。看你們英國人如何和德國人作戰。德國佬的臘腸和語言都不適合英國人。你們說:『回去,不要惹我們,不然我們的鬥牛犬要咬人了。』外國人的髒靴子在自家的土地上到處踐踏,眞是恐怖的事。你不認爲嗎?」
我知道很多印度人受過教m.hetubook.com.com育。「傳教士教的,是嗎?」
「我沒有生氣。我們現在可以安靜了嗎?那邊有些狀況,我需要……不要再問問題了。」
「公平競爭。」阿朗補充一句,呆瓜似地咧嘴笑著。
「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心想:弟兄們會處理的。喊叫聲、煙霧都和我的守衛無關。
我告訴那兩個苦力:「控制住。」
「伯納德先生生氣了,我看得出來。請原諒我。」
「我們都想回家。」
很高興聽到他有感恩的心。
但即使戰爭已經結束,日本兵早已投降,補給品仍源源送達。我們在打仗時夢寐以求的東西。解釋:船隻已經上路,不能折返。當然,弟兄多半在抱怨。沒有大箱的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找得到門路過來。沒有用白脆麵包做成的培根三明治塡滿飛機棚。沒有成桶的葡萄乾布丁和奶油冰淇淋。只有指揮官乞求的軍火。飛機、坦克、螺帽、螺拴、每個菜鳥都不希望抵著後牙看到的備用品。東西來了就在外面。麻煩的是:現在那些得全部看守。安全存放,不讓我們周圍偷偷摸摸的小黑手偷走。
我當天晚上的工作是守衛,所以無論如何都得提早離開會議。巡邏外面原野邊緣附近的飛機棚三小時。看守仍堆在大箱子裡的滑翔機。好笑的是:在戰時,濾光器、磁力發電機、甚至簡單的洗衣機,都可以不用透過願望或禱告就拿到新貨。一切都要從其他地方捜來。完好的機翼從一架風箏掉落,裝上另一架。拆下來的就當備用機翼。我們在老家接受的技工訓練多半不得要領。將引擎徹底拆開。無數測試後再組裝回去。在這裡如果沒有用,就拿出來換一個。引擎、螺旋槳、輪子,什麼都行。日本的奧斯卡二號落地毫髮無傷後,我們得徹底洗劫一番。(不爽的)麥西說我們應該接受竊賊訓練。說隨便一個印度賊都能教給我們所需的技能,讓我們學會如何在最短時間內拆開帶走。荒謬,我知道,但他說得有理。我們甚至用弟兄的衣服修補一架風箏的布面機身,然後再塗上米酒——布萊克浦從來沒教過這個。當然,都是美國兵想出來的。他們所有歪七扭八的風箏都在設備齊全的飛機庫裡小題大作修補。
到處都是人跟隨營https://m.hetubook.com.com隊。爲了珍貴的小費,那些印度小黑人什麼都做得出來。不管轉到哪裡都有雜役工(「大人,給點錢吧。」)拿著難喝的大茶甕。洗衣工像女人一樣洗衣服。丟幾個銅板給理髮工,他們甚至能在你睡覺時替你刮臉。而我們周圍更是賤民橫陳,樂於徒手清出便池裡的東西。可憐的東西。連印度人都痛恨他們。幾個弟兄見過印度女人爲了一枚丟出去的銅板便噴出奶汁。即使最世故老練的人都嚇著了。
「但是,你告訴我,你想過英國人爲什麼要到印度這裡來嗎?」
「沒有人理我們的時候,你也看到印度人是什麼樣子了。印度教徒痛恨穆斯林。穆斯林痛恨印度教徒。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打鬥。你待過加爾各答。這個我知道,伯納德先生。令人震驚,不是嗎?我們一定要學會和平共處——就像你們英國人不打仗時和鄰居和平共處一樣。」
「是嗎?如果你不跟我講話,我也想去狂歡作樂。」
「你的英文說得不錯。」我告訴他。
「當然,原諒我。你現在想要回家嗎?」
「當然,誰不想呢,離家這麼遠。」
「在倫敦,我住的地方。」
「請原諒我。我一講到英國就高興。就像國王。多麼偉大的人。有人說他口吃,就像魔鬼抓住他的舌頭似的。但我說不是。他是高貴的人。」他抬頭哼著想著,然後拍拍頭——對印度人來說算是滑稽的動作。「鐵路!我怎麼會忘記?英國人給無知人民的禮物。就像你們蘭開郡的布料一樣。我媽說:比家裡織的還要好。更好。」
他說話時,我注意到煙在營地附近升起。聞得出比平常夜晚的空氣更刺鼻。
「聲音小一點。」我告訴他。
「悉聽尊便。」阿夏克說。他轉向阿朗。動了一下,轉身背向我,和他嚼舌根。雖然我聽不懂,但是我知道他用孟加拉語向阿朗說了什麼。「所以這個人就是你說的朋友?」
「沒錯。心愛的人。」
這個阿夏克顯然問了我什麼事。但願這個傢伙能閉嘴。但和氣相處是我們的職責。「你剛問我什麼嗎?」
「當然,每個人都想回家。見他們心愛的人。」
那些人永遠搞不清楚我們的名字。但我也不管了,只說:「很熱。蚊子太多。厄爾巷就沒有那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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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霧愈來愈濃。有什麼事發生了,而我極想知道是什麼事。不久兩個人從黑暗中出現。跑著。槍枝準備就緒。我一直到他們靠近了才認出他們。
那晚,我和一個印度人共同擔任守衛。軍隊工。徵召的,不是職業軍人。我以前和這個人工作過很多次。和他一起花了好幾個月把輪胎從歪曲的風箏上拆下,再裝到其他風箏上。他熱衷於學習。熱切想知道該做什麼。命令執行得不錯。黑眼睛老是疑惑地看著我。馬上讓他用正確的方式做了好幾件事。他通行的名字是阿朗。姓相當詭異(像繞口令)。有一次,他試圖爲我寫下來,極爲專注地慢慢寫,但那只是一堆順序不明的字母。小傢伙。但就印度人而言算小有肌肉。而且快樂。不像多數人那麼可憐。在我們開會的棚屋外,我馬上注意到他。隔著一段距離正在看守。有個傢伙走向他,問他在那裡做什麼。
「我知道他剛剛告訴你什麼。」我不客氣地說。
「印度的雨季非常難以預測。」
阿朗以他們共有的陰險方式搖搖頭。不熟悉的人看來像是否定——所有新來的白膝蓋菜鳥都被這種動作搞混了。但這表示肯定。他們兩人開始嘰嘰喳喳起來。現在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阿朗一直瞟向我。懦弱。尷尬。然後我在喋喋不休中聽到「救生」兩字。我馬上發覺他在向阿夏克講我的事。阿朗像洗手似地摸摸手臂,黝黑的手指輕敲空氣表示下雨。阿夏克睁大了眼,像學校的說故事時間一樣專心聽。總算搞清楚了,我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知道?是很好笑的故事。」
那些散漫的賊什麼都抬得起來。在一個人睡著的頭底下,把錢包拿走,而且不只一次。渾然不覺,到早上才發現。滿是風箏的飛機棚裡,每片有機玻璃都拆下來,外面的兩個武裝守衛則用來福槍對著影子亂指。接著戰利品被運到叢林裡,留下國王陛下的軍隊搔頭不解。一位牧師把整個教堂都搞丟了:覆蓋教堂的鐘形帳篷、聖壇、座位。在那裡一個晚上,隔天早上即成了不神聖的缺口。弟兄們嘲笑連上帝都沒看到那個偷兒過來。
「伯納德先生?」
地平線開始發出橘色的光輝。太陽在幾小時前便已下山,但看來又似乎露臉了。事情必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