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對這些小偷保持警戒,不能閉上眼睛睡覺,即使打個瞌睡也不行。我有一枝筆跟航空信紙。英國人守衛聽說我在火災失去所有裝備後,就給了我這些東西。我把這兩件物品用床墊壓在地上,遠離那八隻賊手和八隻不斷看我的嫉妒黑眼。我想用這張航空信紙寫信回家給奎妮。沒有辦法——我必須捏造事實經過:移到更好的駐點、希望在聖誕節前回到家裡,這類事情。不需提及軍事審判,或孟中尉讓我成了軍事審判的例子,還有那個被指派來爲我辯護的軍官,他從我過去的服役紀錄中,完全找不出可以改變審判的東西,讓我逃過恥辱的判決,與文明人想像中最可憎的人一起關兩週。
她有一大棟房子跟一小筆撫恤金。擺在客廳桌上的家傳銀製調味瓶,一次一件消失。她手上的戒指也是,只留下婚戒。每當看著在庭院裡的父親,她都用手指轉動著。她出租屋裡的房間,將時間花在上下樓梯追討房租、維持規矩,或是在客廳門邊傾聽,預防邪惡進入家門。我畢業離開學校後,她戴上帽子,穿上最好的外套(從當鋪贖回兩次),造訪父親擔任出納的銀行。回來時已經爲我找到工作,隔天就開始上班。她只說:「這是他們欠他的。」
但他不再是我昔日的父親。他每次見到我都像第一次見面,即使我才剛離開房間,回來時我便已是陌生人。他以前會讓我坐在他肩膀上。會教我怎麼投球,手舉過肩膀,像板球球員。「投得好,小伯納德。有進步,我的兒子,有進步。」還會帶《男童年鑑》給我讀,即使我自己還沒辦法讀懂。他(從銀行)下班回來時,m.hetubook.com.com我會爬上他的大腿,請他唸衝鋒陷陣的故事《馬刀與馬刺》或《酋長的白奴》)給我聽。在他離開去打仗時,我要知道他去哪裡,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衝鋒陷陣,伯納德,爸爸要去衝鋒陷陣了。」
我只知道自己要去海外。懇親假期與心愛的人共度一週,然後出發。當然我不知道自己被派去哪裡,但奎妮問個不停。她說:「如果他們發給你熱帶制服,那一定是什麼熱呼呼的地方。」跟我一起受訓的弟兄認爲這很可笑——夏季制服也可能代表冰島或西伯利亞。「你一定知道要去哪裡,不能問問他們嗎?」她以爲我只是不想說。他們當然不會告訴我們被派去哪裡,否則早就有消息在弟兄穿著帥氣藍制服光顧的每一間舞廳流傳了。「他們不會告訴我的。」我對她說,最後甚至提高音量,喊了起來。
臨行前幾天,利物浦烏雲密布,天空像洗碗水一樣。奎妮會稱之爲「濕答答的週末」。(我坦白說)我帶著沈重的心情離去,眞希望與奎妮告別的情景能好些。不論我在何處,似乎都聽得見她用力關門的聲音。靴子踏在林地的聲音、火車門聲、遠處的槍火聲,全讓我想起那關門的聲音。這當然十分愚蠢。
我不想就此度過與她共度的最後一天。我們應該親吻和擁抱。當然,她讓我親她、抱她,但只因爲我是她的丈夫,即將離開到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她會順著我,卻像不會動的破布躺著,連抱都沒抱我。至於親吻——她把頭轉了過去。我只能親她的臉頰。我要說的是,我的母親會讓我這樣親她。對我揮手告別時https://m•hetubook.com•com,她說:「好好保重,要記得寫信。」但我還沒走下最後一道階梯,她就把門關上。
上次戰爭,父親也在軍隊。那場戰爭被稱爲「一次大戰」。當時他被派往法國。只是個年輕人,勉強算十九歲,家鄉有妻子和一個幼子。他寫信給妻子,我的母親安格妮,說過得很好。媽想像他與當地人一起喝紅酒,品嚐像他手臂一樣長的長麵包。當然還有與德軍打仗:這邊發生槍戰,那邊有砲擊巨響。她會在門階上說「他在索姆」,彷彿他半小時後就會突然出現在路上,直到他被送回來,才知道他已經在砲坑的泥巴裡住了三年。他不是自己回來的,而是被卡車送回來,當時在街上十分顯眼(所有人都出來旁觀)。遞送到二十一號的包裹。兩個人,一邊一個,扶著他走上階梯敲門。媽應門,解開圍裙,用微笑迎接她的英雄。
有時候,我希望自己跟他一起死在那個棚屋裡。
英格蘭消失得好快。不久後,四周除了海,什麼也沒有。我的腳搖搖晃晃,沒辦法維持平衡,找到重心。我坐下望著故鄉消逝的地點。就在那裡,像注視太陽後留下的殘影,蝕刻在我眼裡。爸照料菜園的背影、奎妮用力關門前揮手的樣子,全都不可磨滅。
但他們必須推他一下,才能讓他進門。
然後皇家空軍把我和四個印度人關在一間牢房裡。他們是苦力。我這優秀的二等兵、英國人,跟不守規矩的苦力、小偷、惡棍關在一起。他們可是皇家空軍費盡心力提防的人。我的牢友全是標準罪犯,在他們把褐色手指探向什麼東西的時候被捕。甚至可能是謀和*圖*書殺麥西的凶手。但我跟他們用相同的床墊,鋪在像配給餅乾一樣硬的石地板上。用相同的錫杯跟盤子,相同的小湯匙。監獄對苦力來說毫不難受。固定供餐。不用工作。他們整天都在睡覺,用手撥開在身上爬的蟲子,嘴巴發出吱喳模糊的話。悶聚在小牢房的熱氣,或是如同沙暴圍繞著臭氣的灰塵,都不會干擾到這些當地人。習慣了。但對英國人來說,骯髒的汗水日夜流滿我的身體,刺痛我的眼睛、將鹽巴滴進我的嘴裡、讓我癢得沒有知覺。這些汗水滲進我的床墊,直到床墊變得像丟進茶裡的餅乾一樣濕透。
回家的路上,她讓我一直握著他的手。
空襲後,我必須用麵包果醬將父親從床底下哄騙出來——收音機的聲音大得像是我們住在舞廳裡。有時他以爲沒人在看,會抬起手臂抱住幻想中的舞伴,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跳舞。
奎妮搬進來時,爸很平靜。照顧自己的菜園,(自行)坐上椅子。他知道奎妮有點不一樣,眼睛隨著她跑。她清理家裡,說要添加女人的味道:擺設鮮花、在餐具櫃鋪上針繍桌布。爸開始微笑,聽著發條留聲機,用腳打拍子。嘴裡哼著〈告訴我回家的路〉。她跟爸在火爐前跳舞,一次用一隻腳。然後戰爭來了,還有空襲。他又開始大小便失禁,吃飯時圍著圍兜。我們沒辦法把他弄進防空洞。他總是待在床底下,像小女孩一樣顫抖。
在母親耐心照顧下,他的情況逐漸好轉了(一點)。她在他脖子上圍圍兜餵他吃飯,清掃他在地上的排泄物,幫他換褲子時,溫柔地說服他脫褲子。媽幫他穿上軋別丁外套,戴上帽子,帶著他跟我們一起上街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年輕的女孩,還說不上是女人,遞給他一根白色羽毛。他像玩具一樣玩著,用柔軟的毛撫觸臉頰。後來媽看見了。她大聲咒罵那個女孩,若不是有人報警處理,媽一定會狠狠傷害她。媽對每個圍觀的人叫喊:「他已經盡了義務。」
她要回了他的身體,幾乎完好無缺,卻是關門聲太大就會排泄失禁的身體。夜晚他穿著及頸的條紋睡衣坐在床上發抖。他睡著時會發出尖叫,彷彿有人要扳走他的牙齒一樣,睡衣上的鈕釦像榴霰彈碎片掉落在房間裡。每當有狗吠叫,媽就必須把他從床底下哄出來。她告訴我:「你爸爸腦筋壞掉了。」那時八歲的我,希望如果有人會修腦筋,可以把他的腦筋修好。
我會。
媽在十年裡老了六十歲。整個人萎靡皺縮。她會想要有一大家子人,而不是只有我。但她的丈夫再也不能辦事了,至少她在場的時候他做不來。她只在床單上、在他的褲子上看到乾結的白色污漬。她會轉身離開。叫我去清理。
我是監獄裡唯一的英國人,其他人大多數都回家了,要不就是被移往更安全的地點。中士說,兩週的刑期很快就過了,接受處罰,然後忘得一乾二淨,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頂多兩週。
必須把信紙放在地板上才能寫字。我背向那些苦力,仍可感受到他們極力想知道這個英國人在做什麼。開頭是一如往常的「親愛的奎妮」,然後就停了。信紙勸我三思而動筆——有兩個驚嘆號印在紙的頂端。三思!
在這場新的戰爭裡,年輕人已經不夠用了,每週徵召的對象年紀愈來愈大。沒有別的辦法,擔任「安全更」和「宵禁値勤」工作還不夠。大後https://m•hetubook.com•com方不需要一名整天寫著帳簿的銀行出納。輪到我衝鋒陷陣了。
「他最好眞的死掉。」奎妮有一回曾經說過。
她死於四十二歲。癌症,人們低聲說道。乳|房腫瘤從她的體內大肆掠奪生命。臨死前她費力問道:「誰會照顧他呢?」我一句話也沒說。有什麼好說的?誰會照顧他?
我在牢房地板的藍色薄紙上頭握著筆,停筆太久了,汗水順著手臂一直流到筆尖,像淚水一樣滴下。不久信紙濕得不能書寫。「親愛的奎妮」已經糊成藍色的污跡,最後只是一灘墨漬。
細雨中,我站在甲板上看著海岸線逐漸沈入海面。我從不曾離開英格蘭。記憶裡只有一次回望陸地的經驗。那是在迪姆徹奇海灘。戲水游得太遠。發覺時我十分害怕,媽變成海灘上有點模糊難辨的人影,正在叫我回去。爸涉水而過,將我安全地放在他肩膀上。
我第一次明白她可以這麼無情。
他在庭院裡挖了一條戰壕。我看著他挖(一條直溝),這是第一條(他還挖了四條)。媽給他天竺葵種在裡面,在他面前示範如何把泥土鏟回溝裡。他有時手托著頭坐上好幾個鐘頭,觀察生長的狀況,等待花瓣綻開。第一朵眩目的紅花出現的時候,他哭了,嚎啕大哭。
毫無疑問,麥西的兒子會珍惜孟中尉的來信。上面一定會說他們的父親在執行勤務時殉職。皇家空軍下士,身穿藍色軍服的年輕人。永遠以這種形象讓人懷念。壁爐上的金屬相框照片。盒子裡的緬甸勳章。他們的父親在印度爲國而戰,於執勤時狗職。還有什麼話比這些更能讓兩個兒子珍惜呢?他們會爲自己的父親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