櫃臺的紳士在我問過一次後,便明白我的要求,讓我很是感動。他馬上回答我。很不幸,他開始像吉伯特一樣,告訴我該怎麼走到正確的地點。左、右、左、右、上、下、轉彎。沒有稍微暫停以表示體貼。他講完後,又繼續讀報紙。我愣著,沒有多大選擇,只好問:「請問,您能否重複一次路線?」
她打斷我的話,嘴唇先稍微放鬆,然後又繼續微笑。她問:「妳是哪裡人?」兩封信仍懸在我交給她的半空中。
她說:「再見。」用一根手指指向門口。
她靠回椅背,也不打開信了,反而把玩起來,手指輕彈著信。「那妳是在哪裡受訓成爲老師的?」她問我。
「小姐,恐怕妳沒有必要坐在這裡和我爭辯。」她咯咯笑。這得意的笑臉出現得不是時候,讓我張口結舌起來。「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是教育當局的決定。我也無能爲力改變。而且,恐怕妳也改變不了。我沒有要趕妳的意思,但是我還有很多事要忙。所以謝謝妳跑這一趟。」
我說「我是老師」,打算繼續進一步解釋。但我發現我在這個女人友善的微笑下心驚膽顫。我的聲音結巴成細小的吱吱嘎嘎。我不慌不忙用手摀著咳嗽。等恢復鎭定,我再繼續開口。「我是老師,我明白這裡是我毛遂自薦爭取教職的地方。」從這女人溫暖的笑容中,我探測到一絲困惑。她教養良好,不能說「什麼」,只好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我幾乎從她的嘴形聽到她在喊「什麼」。我清楚重複一次,但話還沒有講完,這女人就和靄地問我:「妳說妳是老師嗎?」
兩人低頭繼續辦事,彷彿我沒有開口,留下一位年紀較大的女人問道:「是,妳有什麼事嗎?」這女人對我微笑,表情散發出非常喜悅的光芒,我除了回應之外別無他法。和_圖_書她綻放出極爲燦爛的笑容,我要這麼拉開嘴唇來配合她的歡愉有點困難。她讓我先沐浴在這種迎接下一段時間後,我才能喘過氣來回答她。
我不知道叫這個假惺惺的女人看手裡的信會不會不禮貌,或許看信就能回答她所有的問題。但我的結論是這樣不禮貌,所以我告訴她:「中途樹教區學校。」
但她再次打斷我的話:「哪裡的校長?」
「那我在這裡等妳。」
於是我告訴他:「至少我還有場合可以穿這麼好的服裝。」
這位紳士嘖嘖出聲,先是睁大了眼睛,然後才像市井小民般大吼:「塞摩。」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隨即出現。我得避開他的眼光,因爲這年輕人的臉上帶著破皮的面皰和膿包,暴怒的樣子像是剛剛才和貓廝殺過。
「可是……」我只發得出這種聲音。
櫃臺紳士發號施令:「帶她到詢問處。」
我告訴他:「你講太快了。」
「在牙買加,京斯頓市。」
她繼續說:「和妳在牙買加當老師也無關,不會有人允許妳在這裡教書的。」她對我揮揮信。「拿回去吧。這些信沒有用。」我沒接過,她將信搖得更用力。「拿去。」她說得很大聲,幾近叫喊,微笑酸臭得如建築物外的滴水獸。我的手發抖著伸出去拿信。
「這些是我的推薦信。一封是校長寫的……」
而她對我微笑——又笑了!假得多麼天衣無縫。我站不起來,下半身的腿太軟弱。我坐了一陣子以恢復鎭定。當我終於打起精神振作起來,我告訴這個女人:「等我有資格在這個國家教書時,我會再回來的。」
我站起來,她用眼神向辦公室另外兩個女人示意。但我不予理會。我扶好頭上的帽子,手套也調整好。我開門離去,向她們說:「謝謝妳們。日安。和_圖_書」每個女人又若有其事地以默劇動作回應。我打開門走過去。突然一切暗了下來。我盯著梯子、拖把、掃把。我伸出手碰到堆滿紙堆的架子。刹那間,我不知道該怎麼從這團混亂中走出去。踢到水桶,我這才發覺自己走進置物間裡。我在那些女人看著我之時,帶著僅有的自信踏了進來。
我告訴她:「我是牙買加人。」
她如釋重負,將頭偏向一邊,吐出長長一口氣。我讓自己緩和下來,相信我們之間一切都已澄清。直到她帶著最迷人的魅力往前傾,告訴我「嗯,恐怕妳不能在這裡教書」,然後將未開封的信還給我。
「小姐,說眞的,我剛才向妳解釋過一切。妳會說英文吧?難道妳聽不懂我的話嗎?這很簡單。妳沒有必要再問我其他事了。現在,請妳離開。我還有很多事要做。謝謝。」
我告訴他:「現在你不用陪我了。」
而我只能說:「可是……」
聽過吉伯特.喬瑟夫講話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知道他不是英國人。無論他穿上多好的西裝、頭髮油亮、指甲乾淨,他講話(和走路)仍是那副粗俗的牙買加德行。而我自從抵達這個國家,便決心以英國人的姿態說話。學那些說我口齒不清的人講話也沒有用,因爲我遇到太多人都像在講倫敦土話。所有細緻典雅的用詞盡在下層階級含糊的曲解中遺失。不行。要像上流階級的英國人一樣說話得體,我決意收聽最細緻典雅的語言。每天我都將無線電收音機轉到舉世皆知的英語典範。BBC。生活節目——《女性時光》、《戴爾太太的日記》、《上班音樂》,當然還有新聞。我邊聽邊唸,然後再唸一次。有兩次,店員不用我重複,就把我要的東西拿來,證明了熟能生巧。多虧收音機裡無懈可擊的英文,我很容和*圖*書
易就讓人聽懂了。
她不讓我把話說完。她告訴我:「和那些信無關,妳不能在這個國家教書。妳不符合在英國教書的資格。」
雖然我不清楚誤會從何而來,但我確定這之間有些誤會。或許我沒有盡我所能讓她聽懂我的意思。我說:「如果您能打開這兩封信,其中一封會告訴您我在牙買加所受的三年師資訓練,而另一封信是有關我擔任教師一職……。」
「不用了,我沒問題的。」
吉伯特花了一個多鐘頭來解釋我該怎麼到伊斯陵頓這個地方。他堅持我要做筆記,接著便發出「左轉、右轉、不用等、直走」的連珠砲指令。他一口氣唸完,唯一的停頓就在他問我:「妳寫下來了沒?」我不是寫字機器。這個人終於講完,發現我在紙上寫的筆記只有「公車」兩字時,需要那麼大驚小怪嗎?
「我一定要再回學校唸書嗎?」
我問她:「在英國的訓練要多久?」
她繼續忙她的事。如今她的臉孔已恢復正常樣貌,和以前的摩根校長一樣嚴肅。她拿起一張紙,在頂端寫了些東西。她看著另一張紙,然後停下來,發覺我仍然原地不動。
他用長而激動的一口氣,往我臉上吐出幾個字:「來吧,我跟妳去。」
他那張無憂無慮的蠢表情從臉上用力一垮,撞上了地板,讓我對說出口的話感到抱歉。他的下嘴唇因此而突出,眼中帶著憂傷。我想過要爲自己的快言快語道歉。但他又開始發出嘶嘶聲,從齒縫間一吸,流氓似地對我嘖嘖嘖。於是我不理他。
她怡人的微笑掩蓋了無禮的語調。我不得不注意到她的笑意已從眼裡退去,只留下嘴角的微笑。「我就讀常春市的師範學院,接受摩根小姐的指導。」
當我從置物間的暗處浮現,她們三個咯咯笑著。一個用手摀住,另一個用紙擋住不https://m.hetubook•com•com讓我看到。年紀較大的女人當然在微笑,表情卻圍繞著一股同情。她說:「是那扇門。」尖銳的手指指向另一扇開啓的木門。我謝過她,再一次祝她們日安,穿過正確的出口,不爲她們的哄笑聲所擾。
「要找什麼路?我把妳帶來了。」他在磨我的耐心。所以我有禮貌地告訴他,或許教育當局需要帶我參觀我將來服務的學校,這可能會花一點時間,而我不想打斷他當天的行程。他看了我好久,然後說:「荷坦思,這不是英國人的作風。」我於是告知他,像我這樣的老師,可不會和下層階級受到同樣的待遇。他只是對著我搖頭,說:「妳就是不聽我的話,對吧?我等妳。」無論如何都勸不動這個人走下階梯。我走向坐在櫃臺的紳士時,還可以透過玻璃門看到他吸菸的人影。他完全沒有隱藏自己的企圖。在我等這位紳士看完報紙時,他瞄到我看他,便像丑角般對我舉拇指傻笑。這個討厭的人降低了我的格調。
她說:「好,妳請便。再見。」
我身上的每個器官都在向這個女人大叫:「妳在跟我說什麼?」
「是。」
我說:「我是老師。」我自己的微笑已讓耳朵後面發疼,但我仍盡力得體回應她的慷慨舉止。我預期到他們的要求,便從袋子裡拿出兩封推薦信交給她。她有禮貌地伸出纖細的手接住,示意我坐下。然而她沒有把信拆開,只是握在手裡,對信的內容連瞄也不瞄一眼。
但吉伯特仍從齒縫裡吸氣,三不五時「嘖」個一聲。無論我多麼努力,也無法讓他不要再開口閉口大喊「哪,老兄」。我擔心吉伯特.喬瑟夫如果稍微靠近我,教育當局那些有教養而受過教育的人便可能會心生恐懼看著我。但我得承認他說得對。「荷坦思,妳要安全抵達,只有『公車』這個指和_圖_書引是不夠的。」於是我同意他的話,告訴他:「好吧,你可以陪我去。」
「這些是什麼?」她問道,話中摻雜笑意。
啊,連太陽也在照耀。只有一點微弱的光線,卻足以提振我的精神,不讓這個笨男人的擔心專美於前。我的兩封推薦信裡,每一封信的內容都會爲我打開任何學校的大門。雖然我在中途樹流氓學校裡開始慢慢教,但校長卻覺得稱我的教學技巧「純熟」也不爲過。我在字典裡找到純熟一詞的意思,對於校長認爲我是專家而感到光榮。師範學院裡令人生畏的校長摩根小姐則表示我能力極強。所以我感覺自己是能力極強的專家。今天是我到教育當局毛遂自薦以爭取教職的日子,沒有什麼愁眉苦臉、笨到極點的人能破壞我的興致。
那是一棟雅致的建築物。棕色磚塊和老化的跡象中帶著所有學習的尊嚴。這棟建築物莊嚴矗立在破敗的街上,正如摩根小姐帶著帝國風範,站在我們這些女學生面前。吉伯特走在我前面,將手放在閃閃發亮的黃銅門上。
這個人用同樣的那副苦瓜臉看著我:「什麼,妳不要我進去?」
「妳只寫了這些?」
吉伯特.喬瑟夫睁大了眼睛看我,高喊:「等一下,妳穿的那件是妳的結婚禮服嗎?」
「你沒有必要把這個地方弄髒了。我找得到路。」
「在哪裡?」
「在牙買加嗎?」
我說:「大家好。」
我說:「謝謝您的協助。」但他已轉頭繼續看報,而我只好跑著追上那個滿臉橫肉的男孩。
她不作聲,我們兩人彬彬有禮互相張嘴而笑。我想將她的注意力帶回到信上。「我給您的其中一封信來自我前一份工作。是校長親自寫的。您會看到……」
我走進門,三個女人整整齊齊坐在桌前打量我。她們全像人偶跳舞似地迅速交換眼神,然後又轉過頭來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