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看在老天的分上——聽我的話,荷坦思。」
我告訴她:「寶寶要出來了,頭出來了。」
她用微弱的微笑代替回答。她若不笑,或許我會兩腿下跪,求她放了我。但她抓起我的手,握住我的手指說:「我知道我是怎麼回事。」接著她像擠果汁似地用力擠我的手指。這一次不只她痛得大叫。她把我殘廢的手放開,像野獸般在床上掙扎。不只是喘氣,連雙手和膝蓋也在發抖。她開始解開羊毛衫。費力將衣衫褪去。她快將上衣從胸口脫下來了!上衣掉了幾顆釦子。我幫她拉下裙子時,她扭動著,粉紅色襯裙緊緊包住她。她脫到胸口,緊繃的接縫處讓白色肉塊從幾個小開口啪地彈出。我想過要避開目光,因爲這個女人不久就要全身裸裎。讓我驚訝的是,遠在她還沒露出胴體前,我便看見她身體中間綁著一長條繃帶。她解開繃帶的結,我眞怕傷口會外露——她先生不是早已展露出暴力的一面嗎?刀子輕輕彈開,露出汨汨的傷口。狠咬一口後長膿的Y形缺口。
她告訴我:「喔,好,那是胎衣。不用擔心,一切都很自然。」
「布萊太太,我很擔心妳,拜託。」
隨著她懷恨叫喊「是奎妮,媽的叫我奎妮」,寶寶的頭整個彈出來了。
布萊太太說:「我們得剪斷它。把剪刀拿來,在梳妝臺上。」
被血跡斑斑的人體組織濺到而泡成粉紅色,我可憐的禮服哭了。我撿起滑溜的排泄物,丟進煮開的那碗水(心裡毫不懷疑這英國女人或許明天就會在同一個碗裡洗菜)。布萊太太看到我的禮服搞砸了,先是發出嘖嘖聲,然後又說:「荷坦思,過來看看他。」她又哭了。「他是可愛的小男生。」
「妳在做什麼?」
我將臍帶放在展開的刀面上。我當時是移開了視線還是閉上了眼?我不記得了,因爲布萊太太突然間大喊:「還沒,等一下。」綁起來。布萊太太告訴我。我得在臍帶上打兩個結,一個靠近寶寶,一個靠近她,再從中間剪開。她對這項高難度的工作很堅持,像學校老師嚴格監
m.hetubook•com.com督我打好兩個結。「好,現在可以剪了。」她終於認可了。剪刀輕易剪斷這根軟骨,嚇了我一跳。她終於將寶寶抱在懷裡,用胸部擁抱著他。接著她開始像盤點挑剔的店老板一樣檢查起來。她舉起寶寶兩隻手,悉心數著每一根手指頭,尋找十個腳趾頭,分別對著兩個鼻孔輕輕吹氣。她擦拭一隻眼睛。接著,仔細在兩腿間捜查,說:「是男生。他眞是可愛、完美的男生。」
我已經準備好告訴她:就在她只需要躺好、把小孩送出來之際,我卻要以一個女人身同時扮演女僕、助產士、醫生。但她舉起手來,怯懦地把我叫到身邊,說她只需要我。我把濕潤的毛巾放在她頭上。她用手扶著,嘴巴張成無聲的呼號。房裡的空氣惡臭污濁又不流通,沒用的窗框卻動也不動。
她用兩隻手臂用力抱住我的脖子。我奮力穩住腳步,扶她走到臥房。她重重倒在床上。重擔剛從她的臉上稍微卸下,她便又叫出聲。我想過和她一起大叫,把這房子掀了,讓我們倆都能脫離這個苦海。
她說:「是頭部?妳看到了嗎?」她接下來發出的聲響讓人聯想到解除便祕。我穿著漂亮的白色結婚禮服。我想到沒有機會拿東西遮住自己,頓時感到多麼驚愕!嬰兒像迸出來的膿包,正一點一滴擠出來。不久,寶寶便在微弱的燈光下眨眼睛。我用手指輕柔握住這顆溫暖滑溜的頭。
「布萊太太,請讓我去叫醫生來。妳一定要去醫院。」
我告訴她:「我們要讓他保溫。」跳動的亮銀藍色臍帶仍繫著母子兩人。我拿毛巾擦拭、包裹住,但這條討厭的臍帶妨礙了我。
寶寶的頭開始四處扭動,在沒有我的協助下轉動。不需進一步插手,滑順一溜,我發現自己正抱著整個寶寶。
這女人已不可理喻,就在此時,我聽到吉伯特.喬瑟夫的聲音在門外。「荷坦思,裡面怎麼了?」是全能的神伸出手指介入了嗎?他說這些話時,布萊先生氣沖沖打斷,讓吉伯特知道他應該離和_圖_書開門邊,畢竟這是他的房子。外面的兩人還在扭打。我望向抱著寶寶的布萊太太,她在混亂的床上如聖母般寧靜。這種感覺眞像邪惡的酷刑,因爲我必須問她:「我可以讓他們進來了嗎?」
鑰匙在鎖孔裡轉完還不夠。布萊太太指揮我拿一把椅子站到上面,才能放下門閂。
於是我看著。這是什麼東西啊!或許是一幅奇景——因爲一顆圓圓的頭帶著纏血的黑色鬈髮正從她體內推出來。人間的新生命。但那也相當於我見過最醜陋的畫面。這個漂亮的白種女人在待產的前幾天買齊所需的東西,衣服吊在晾衣架上,和鄰居度過一天時間,如今卻屈於天性,僅成爲一種器皿,由上帝來完成工作。這個女人的私處已經完全變形。她當然無法再張得更開讓小生命通過。嘖,這種種的使勁、推擠、尖叫。我不能僭越本分,教導上帝怎麼工作,但說眞的,母雞下蛋無疑是更文明的生育法。我體內的每個細胞都感到厭惡不已。但看在這女人的福祉分上,即使舞臺上的演員也不像我這樣凝神注視這痴狂的奇景。
「布萊先生,只是女人家的事。馬上來了。別擔心。」每次經過木板門門縫,我都這樣告訴他。生產時男人不需要在場,但隨便一個傻子都知道爲什麼布萊先生會是不速之客。這個無辜的人甚至不知道妻子在痛什麼。即使是中途樹教區學校最笨的學生,那個惹人討厭的珀西佛.布朗用手指頭數,也看得出布萊太太最近剛回來的先生不是即將呱呱落地的孩子的親生父親。
「不,要由妳來剪。」
我抬起頭告訴她:「布萊太太,再推一次。」
「我?」我才張開嘴不情願地抗議,就發現只有我才能執行這項討厭的任務。
我漸漸學習到英國女人可以表現出特殊的舉止。而這個女人正祕密成爲我見過最怪異的女人。突然間她又微笑了:「喔,怎麼樣了,荷坦思?告訴我。」似乎全世界都看得出她很高興懷了這個小孩。
其實我關心的不是他被鎖在外面,而是自己和這個扭來扭去的女人被監禁起和圖書來。我很害怕,痛苦讓她的臉扭曲得很醜陋。我懇求她:「我們一定要找醫生。請讓我叫妳先生去請醫生來。」但她很堅持。唯有我依循她的指示,才能緩和她的痛苦。
「請讓我去叫醫生來。妳的傷口可能需要重新包紮。」雖然我不算弱不禁風,卻還是擔心自己可能會暈過去。但她不理我,小心解開布條。我轉過眼睛,只能夠窺看。可是上面沒有切口、沒有血跡、沒有傷口。她拆開繃帶,身體像生麵團從錫盤裡浮起,肚子在我面前穩定地膨脹起來。
我以爲我的工作已經大功告成,但她又一次指揮我去拿東西。我將器具在一碗滾水裡洗過。小心擦乾後將剪刀交給她。
「我抱住頭了。」寶寶的頭就架在我手裡,在這個可憎的休息處。像丟棄的紙一樣皺巴巴的。深色的頭髮,鼻子有兩個鼻孔,嘴唇彎曲成完美的弓形。突然間小嘴迸開來,送出宏亮尖銳的啼哭。
她怎麼能將這麼渾圓的祕密如此緊密裹住?
她的先生在外頭喊:「奎妮,開門——怎麼回事?我一定要知道。」伴奏的砰砰聲變得非常規律,已經嚇不了我,反而成爲我工作時的韻律。將水壺放在爐子上、從櫃子裡收集毛巾床單、浸濕冷卻的布、用一碗清水端來,都在他的氣勢洶洶下完成。
「布萊太太,妳要用力推。」
「布萊太太,拜託妳,讓我去尋求援助。」
我沒有時間做這種白日夢,因爲房間很冷。母親傻傻地讓寶寶光著身子。毯子全在這一陣混亂下滑到地板上。我彎下腰在床腳邊撿毯子,發現自己笨拙地站在布萊太太腳邊。一時間,布萊太太的私處打了個嗝,吐出一塊滿是鮮血的血塊,掉在我最好的白色結婚禮服的膝頭處。看起來像是上等肝臟衝著我來,彷彿我是賽局裡的紅心。我氣得大叫,布萊太太扭著脖子看自己兩膝中間出了什麼亂源。
「布萊太太,妳有身孕了嗎?」
而我對自己說:荷坦思,好了,這是上帝的禮物,一個生命。妳最好的禮服沾了點噁心的東西又算什麼代價?我決定不理會衣服了。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哭是因爲我痛得要死!」她尖叫。
「出來了。我抱到了。我抱到了。」但她癱回枕頭上。「布萊太太,生出來了——在這裡。」
我告知她:「妳先生會被鎖在自家門外。」
「媽的叫我奎妮就好,老天爺。」她喊完後便哭了出來。
「不行,沒時間了。我從昨天開始就這樣陣痛。現在更痛。我知道寶寶快來了。」痛楚又一次烤紅她的臉。我沒有接生的經驗。我當然看過雞生蛋。但那些雞從來不需要我協助。我握住她的手輕拍,心裡焦慮著還有什麼該做,同時用意志力讓眼睛忍住恐懼的淚。
一旦繃帶完全解開,便像喝水一樣平淡無奇。她的圓球肚子突出,因免於綑綁而感到解脫。她躺回床上,用一根手指頭指揮我去拿墊子和枕頭來支撐她。她一邊指揮,身上一邊出現矛盾的現象。孩子在裡面奮力掙脫,肚子顯得又顚又滾。「喔,天啊,我想寶寶快來了。」
「好,」我告訴她,「布萊太太,那我就叫妳奎妮。沒有必要掉眼淚。」
我對她說:「妳的寶寶是黑人。」寶寶的皮膚不再是黏稠的粉紫色,而是變成比我還深的棕色。「布萊太太,妳知道妳的寶寶是黑人小孩嗎?」她說夢話般要我叫她奎妮。「布萊太太,妳聽得到我說的話嗎?妳生出有色的小孩。」寶寶的皮膚襯在蒼白無血色的母親身上顯得特別黑,我一度懷疑這個金髮女郎趁我在忙其他事情時偷換了小孩。否則怎麼會有這種事情?「布萊太太,妳看得出自己的寶寶不是白人嗎?」但她不理我,又開始數起來了——她告訴我:十根手指,十根腳趾。對——每一根都是黑的。
她的痛苦消退了,說話時喘著氣:「別擔心,我知道該怎麼辦。」她努力擠出一點笑臉。「就和《飄》一樣,妳知道那一幕吧……」接著子宮收縮,將她的話含糊成尖叫聲。那一幕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也不喜歡這種比喻。她就是富裕的白種女人,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所以,好吧,她認爲我是那個笨女奴嗎?在她的床腳驚慌失措地跳舞?嘖!我https://m.hetubook•com.com是受過教育的女人。我知道這次接生會平安完成。我可以告訴她:「布萊太太,雙腿蹺好,注意自己的衣服。」但寶寶不久就要從她身上掉下來了。我只要負責接住就好。《飄》。我把張大的嘴閉上,決意讓這個傲慢的女人知道,在牙買加由瑪小姐第一流的雙手帶大的人是什麼樣子。我脫下外套和帽子,依序捲起袖子。我說:「來吧,荷坦思,最好去煮一點開水。」
她將寶寶臉上的血和黃色的髒東西都擦乾淨,將他緊緊包在混亂的毛巾裡。她拉開布,露出他的下巴,讓我看個清楚。我看著寶寶,目光又直接移向布萊太太,她正對著剛出生的孩子輕輕咕噥些聽不清楚的話。我回頭看寶寶,確定我眼見爲憑。再一次看布萊太太。我打量她的臉,找尋我可能看到、她也看到的蛛絲馬跡。但她的反應是充滿慈愛的微笑,溫柔撥開孩子頭上的深色頭髮。這個女人沒注意到嗎?
但我的聲明只換來她說的一句:「那好。」
我小心抱起寶寶,好讓她看到。她伸出雙臂。黏稠粉紫色的結實蚯蚓,皮膚上沾滿了血,皺得像當天就要死了,但布萊太太的眼睛仍盯著這個苦瓜臉小孩,看成是她會疼愛的人。這眞是親眼見到的奇蹟。她向前靠,用感恩的雙手環抱住寶寶。「喔,天啊,喔,天啊。」幸運的是,我的禮服仍然乾乾淨淨。
「妳能扶我到臥房裡嗎?」
「別管窗戶了,告訴我怎麼樣就好。快出來了嗎?我覺得快出來了。」她用一根手指堅持要我專心看她身上某個部位。一直到這個時候,我始終盡量避免凝視布萊太太的私處。雖然沒受過接生訓練,但我仍然意識到那個區域終究是最需要我專注的地方。我捉住她的手指,以防她再一次擠壓我安慰的手。我提供床柱讓她牢牢抓穩。我以爲金屬床柱會在她最高聲叫喊時變形。我帶著禮貌和(還是要實話實說)不情願,對她說:「布萊太太,可以請妳把腿張開一點嗎?」
布萊太太緊急高聲呼叫,轟隆無底的聲音有如發自魔鬼。相比之下,布萊先生的抗議反而尖細如老鼠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