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我想知道。」
「對了,我的好女孩——妳叫什麼名字?我幾乎都忘了。」
「我的天!」他叫道:「妳不可以這樣!站起來,伊莉莎白,站起來。」
他兩手猛力向下一壓,腳跟在岩面上一蹬,就從坐姿一躍拋向空中,而且筆直穿過空氣,戳進平滑綠色的水面;濺起的水花,不會比魚叉還多。下頭沙洲上,有隻孤獨的海雀正在曬太陽,連忙飛向海面。另外還有五、六隻白鳥,被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紛紛在空中叫著:「奇提花開!奇提花開!」
「不。」他說。
「快點!」她說。
他臉上的陰寒縮成一團眉頭深鎖。「那倒是很奇怪的說法。」
「伊莉莎白!」她生氣道。
「當然不,」她邊說邊把裙子撫平過膝,坐在他身旁:「假日來這個地方真好!你以前來過嗎?」
「你自己知道。」
「喔,你真是無可救藥,」她叫道:「要是見了人又把他忘得一乾二淨,那有什麼用?」
她沿著大自然的足跡,來到海崖的凸出部。此處通路狹仄,角隅渾圓,面向西方,今日正好避去微風,讓下午的陽光晒得暖洋洋的。本星期初,她跟未婚夫查爾斯.謝林找到這處幾乎看不到的棚岩。岩架如高高的陽台,離波紋粼粼的水面達六十呎深。地方比撞球台還大,隱秘幾如廢棄的燈塔。他們已在此度過兩次快樂的時光。她很喜歡從高處眺望,而謝林則對景色無動於衷。他們在這塊海岸邊的露台上相處甚歡,沒做出任何見不得人的事,沒有身體的接觸,因為每次,她都在讀何亞龍的《生物學研究》,他則看列寧的《該做什麼》。
他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我不是這意思,而且,我現在認出妳來了。我記得妳的聲音。妳有一種很特別而且悅耳的聲音。妳的音調在八段音階裡,屬於中央C下頭的升F調。」
我聽到他們掉下去的飛濺聲;當我來到海崖的圓端,沿著凸出的部位走到岩岬,那個我們叫它露台的地方時,我相當肯定,我聽到濺水聲。但是我最初注意到的,真正吸引我注意力的,是一隻巨大的黑藍色龍蝦。牠的大螯綁著細繩,正以非常可笑的姿勢向崖邊移動。我想我離去前牠會掉下去,不過我可不敢賭咒保證。然後我看到了她那本「生物學研究」,還有她的衣服。
我也記得我發現時,生理上的挫折景況。我想有足足幾分鐘,我肺葉吞吐的呼吸,有如沙漠中颳沙暴的熱風,燒炙嘴巴、軋磨喉嚨。我記得,那實在是呼吸的折磨。當然,我不得不如此。
「很難說。」她一邊正色回答,一邊專注思考著審慎的答案;此時他再度插嘴,她想這個人怎麼如此無禮,講的又毫不相干。他的注意力已從她身上和她的書本轉向底下的海面。他望著下頭,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你會游泳嗎?」他問。
「我好高興,那是我喜歡的人名。不過,妳不是真的想上一堂精神生物學吧?」
「我從一個溺死水手的開支簿上找到這名字。那有什麼關係嗎?看著我,伊莉莎白!」
他瞇起眼睛更加用力凝視,一道垂直的皺紋把他的額頭劃為兩半。「我也有點近視。」她神經質地笑著說。
他的表情變了,帶著水珠的臉色逐漸僵硬,一如海中發亮的石頭。「才不過幾分鐘前,」他說:「妳來到我面前,說妳對我很熟悉。妳叫我羅傑.費斐德,不是嗎?」
「不,」他重複道:「我們的老師錯了,我們都受騙了。」
「妳知道那是什麼嗎?」他問:「那是中國人所謂的太極。他們說那代表萬物的起源。它是大海的親筆簽名。」
「我永遠也看不夠,」她說:「我想住到島上,一個小島上,然後聽四面八方的海濤聲。」
他彎身抹掉腳脛上的一小塊血跡。「剛剛被一顆笠貝刮傷的,」他說:「妳知道,笠貝到現在還跟四十萬年前一模一樣,可是人類卻沒那麼穩定。」
「你在愛丁堡那些朋友,」她說:「查爾斯跟我,還有我們所認識的人,都得工作賺錢。」
「可是我還不曉得你們的信念是什麼。」
「好,」她遵循道:「好,羅傑。你為什麼叫自己羅傑?羅傑.費斐德?」
「妳還想知道些什麼?」
「我不同意。我認為很有趣,而且我們都玩得很愉快。你記得查爾斯.謝林嗎?」
「我的視力很好,」他回道:「可是我發現很難認出人來。人長得都那麼像。」
「你同意這一段嗎?」他問,嚥下第二口呵欠,就朗誦起來:
「因為要是不這樣,我們就要挨餓。」她猛地張口回道。
我當下,或者說是幾乎一瞬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至今我的想法仍差不多。正如我堅信,既然我的理解是及時的,顯然直覺的本能要比我早先的猜想重要多了。當然,一如我先前所提,在我最近重病期間,我曾對這件m•hetubook.com.com事設想了許多可能;但是殘留的印象,使我瞭解到,如何用簡單明白的語句去解釋那一聲撲通裡發生的事。還用我說嗎?沒有人能反駁我的本能。也就是說,沒有人能為這個現象,為伊莉莎白亞麻女裝邊的海豹皮褲,找到相反的解釋。
「喔!」她驚叫:「我的眼鏡!——喔,你為什麼這樣做?現在我看不到了。沒有眼鏡,我什麼也看不到!」
但是伊莉莎白一點也不在意龍蝦,她逐步後退,直到背部緊緊頂著岩石,她的手掌胡亂摸索著石頭,彷彿那裡有把暗鎖或門閂,可以讓她找到門路進去。她的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且哆哆嗦嗦。
「不,我想不會。」
「不,當然不能。可是科學進步得這麼快——」
「不,」她說,「的確不是這樣。」
他笑了起來,邊笑邊抓著她的腰,把她推到岩邊。「別緊張,」他說:「我不會把妳丟下去。不過,既然妳要談皮褲,我想我們應該再坐下來。妳看看海面,那麼平滑,還有它的顏色,它深處的光彩,妳看過比這還可愛的東西嗎?看看天空,那麼安寧,不是嗎?看看那隻飛過的海燕,牠一點也不急,妳又急什麼呢?」
「那就哭吧,」他安撫道,並且讓她的臉頰枕著他的胸膛。「可是妳鼻子上掛著那樣奇怪的東西,哭也哭不痛快。」
「告訴我。」她再度道。
「你不可以這樣!」她叫道。
「殺了妳?天啊!不可能!為什麼我要殺了妳?」
她微笑望著他。
「嗯,妳還記得妳書上談到的原生本能,對不對?不過那裡需要一條註腳,說明它們要到生命的極晚期才會耗竭。如妳所知,生殖細胞總是在自我更新,而且保持著它們的本能;雖然,除了某些特定的病例外,它們幾乎總是遵循著早已選擇好的模式,要不就是在特殊的指示下運作,也就是說,心智的指示下。在完整的變質中,腺體有很多事要做,妳也想得到,起初是腎臟,接著是腦下垂體。我們並不鼓勵——我是指改變形狀——不過偶而我們之中有人這麼做,通常只是為了好玩;至於我,則有個特別的理由。」
「嗯,人都喜歡被記得。讓人家說他不是什麼東西,可不是愉快的事。」
她勝利地笑開來,握著他的手。
「說來話長。」
他再度朝海走近一步,望著底下平靜碧綠的深海,而後說:「妳太誇張了吧!這也不超過五、六十呎,而且水又那麼深——過來,回來!妳幹嘛跑掉?」
於是他急切地再度附耳細語,逼近凝視她。過一會他說:「現在妳可以放鬆下來了。我們先坐下來,等著妳弄好。沒坐下來不會改變的。」
她扭動身體,用所有的力量企圖脫離腰中之手的掌握。但是他的手臂太有力了,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手中拉扯的力量。他也沒注意到她的沮喪之情——她斷斷續續地抽噎,像個哭太久的小孩——但是他依然興高采烈地談著,直到她身上的肌肉疲乏鬆弛為止。於是她倚著他的手臂坐著,不再企圖逃開,同時害羞地覺察到,靠她身邊的那隻手離她的胸部那麼近。
「我會為留在身後的事遺憾嗎?」
她從沒想過有人可以沿著陡峭的崖面爬上來。她在上頭雖看不到,但是他畢竟手腳並用,從崖腳爬上來了。他把綁緊的龍蝦拋到露台地上,俐落地走到崖邊。
「妳的眼瞼有點泛紅——還不至於難看——不過妳的眼睛就像十月艷陽天下的高山湖泊,又黑又可愛。從我把妳的眼鏡扔掉以後,它們就好看多了。」
他搖搖擺擺,大剌剌地回頭注視她,害得她更加生氣。他有一副濃厚的眉毛、烏黑的大眼睛、寬闊的獅子鼻和大嘴巴。「你是羅傑.費斐德!」她失聲叫道。
「可是我已做了。」他說。
「部分是這樣子。可是從我們的觀點看,有些事情還是搞不清。妳知道,我們這一族群是相當簡單的生物,而且由於我們只有少數相關的信念,我們也就更加執著。我們的生命是一種感性的生命——不是全部,但大部分是這樣子——所以我們非常快樂。我們快樂,只要我們滿足於感性和簡單無疑的信條。妳知道,我們有些優點勝過人類。人類必須支撑自己的重量,而且他們不知道沒有重量的意識有多幸福。生於波浪之中,在懶洋洋的海面上浮沉,毫不費力地躍起成弧,透過白濛濛的水波仰望眩目的天空,或者輕易地潛入寧靜的深處,從海草床裡猛然抓住一條鱈魚,以飽口腹之欲。談到鱈魚,」他說:「時候不早了,差不多該抓魚了。我們離去前,我還得教妳一些要領。初步階段要花點時間,對妳來說,我想大概要五分鐘,然後妳就會變成另一種生物了。」
「可能是希望,」她笨拙地道:「我們在這個世上還有點用處。」
「也許,妳比我們勇敢。我們和-圖-書這個族群,可不喜歡知道真相是這樣子。」
「這並不是特例,」他告訴她:「過去這種事常常發生,我還以為妳知道。在康瓦耳、布列塔尼和蘇格蘭西部小島一帶,那裡的人們向來都喜歡海豹,也多少有點瞭解;而海豹有時也會以人形出現。就我們的例子來說,唯一特殊的是我的變質,也就是說,我是唯一拿到愛丁堡大學藝術碩士的海豹人。或者拿任何大學來比,我相信我都是獨一無二的。我是有教養的海豹人中,獨特且孤獨的例子。」
「很嚴重!」
為了表達她的懊惱,同時讓他也知道這點,她製造了一些不耐煩的聲音,並轉過頭去看他是否聽到了。
「求你讓我走吧!」
「嗯,這個世界需要受教育的人——受教育來思考——而且,人們也希望能多少有點影響。」
「我要知道怎麼辦到的?你必須告訴我!」
她喘了一口氣,彷彿已感覺到海水刺骨,而後輕聲道:「還不要!還不要,拜託。」
「那麼要是不會挨餓了——又為了什麼呢?」
「那樣倒滿適合妳的,」他回話的聲調裡多帶了點溫情:「像妳這種女孩,實在相當適合那樣。」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指我心裡。我不——至少我認為我不——我現在不恐懼了!」
「還有個理由,」她說:「你還沒告訴我。」
「沒什麼。」他喃喃道。
他的聲調變了,高興地說:「妳將是雪特蘭和希利斯之間最漂亮的海豹。現在聽著,仔細聽清楚。」
「不管喜不喜歡,我們大多數人都得工作。」
「很簡單,」他說:「我發現我們都受騙了。」
「那比妳一輩子看過的龍蝦都還大,」他誇口道:「牠有十四磅重。我敢肯定,最少有十四磅。妳看牠的右鉗,大小足可弄碎一粒椰子。一個鐘頭前我游泳時,牠想夾碎我的腳踝;我還沒捉到,牠就溜進牠的老巢去了。不過,現在可讓我逮著了,那畜牲!牠大概幹了二十多年的案子了。那個黑小子,看牠的樣子,也有二十四五歲。牠比妳還大,妳知道嗎?除非妳比妳的外表還老,妳多大了?」
「妳這麼有把握嗎?」
「可是你不記得我的名字嗎?」
「很好,」他說:「這是第一步。現在腎上腺素流動得很順暢。妳知道什麼叫腦下垂體,對不對?那就好辦了。腦下垂體有兩部分,前葉腺和後葉腺兩者必須一起作用。那並不難,我會告訴妳怎麼做。」
五分鐘過去了,現在她站起來,手指迅捷脫掉衣服。「時候到了。」她說。
「一點小影響會造成什麼改變嗎?難道妳不認為,這個世界需要的,是發展出一種新的心智?它需要的是一種嶄新的原生指令,或者,也許是需要很多這種東西。但是精神生物學仍然停留在它的幼兒期,妳不知道這些改變會如何發生,對不對?而且,妳也無法預知屆時會發生什麼事,妳能嗎?」
「但是它起作用了,」她平靜喜悅道:「我可以感覺到正在起作用。」
「這是你唯一辨認人們的方法嗎?」
「沒有關係,」他叫她放心:「其實妳並不需要它們。折射後,」他含糊補充道:「就完全不一樣了。」
她那件白色亞麻織的連身女裝,配有棕色的領圈和棕色的皮帶,還有其他的衣物和鞋子全擺在那裡。衣服旁邊,還有一件海豹皮褲,就擺在她鞋子對面。
「那你認為我們怎麼樣?」她問。
「你想我是哪一類的女孩?」她質問道,語氣裡帶著焦急。但是他不理她,棕褐色的手臂指向地平線處。「只不過幾分鐘,那裡的顏色就變濃了。海天交接處原本白得很,現在卻變成一條靛青色的皮帶。還有那些筆法也變了,我是指海上那些泡沫的線條。你看那邊,那裡有塊礁岩浸在海中,每次總是退潮後半小時就開始浮現,要是颳起陸風時就更明顯了。妳可以看到那兩處小漩渦,還有環繞在旁邊的白圈圈。妳看到它們弄出來的樣子沒有?就像這樣,對不對?」
「妳都站著讀書嗎?」
「我不認為我該這麼辦,除非妳告訴我,什麼事嚇著了妳?」
「因為吻妳?我那麼令人討厭?」
「我不用告訴妳,」他說:「穿褲子的傳統理由。我知道,有些人嘲笑所有的傳統,而有些傳統確實夠讓他們嘲笑,但那絕不是穿褲子的傳統。不,真的!因此,我們可以承認衣物之必要,再來考慮材料的問題。嗯,我喜歡坐在岩石上,就這麼簡單,而對於這樣的嗜好,皮褲是世界上最好的材料。不僅耐用,而且又軟又舒服。我可以溜到水裡半小時,而且絲毫無損,等我出水待在石頭上曬太陽時,也不會冷冰冰黏膩膩的。陽光下不會褪色,遇水也不會收縮。啊!用這種材料做褲子實在有說不完的理由。」
作者簡介
「難道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嗎?」
「妳要知道,這幾年來,我們族群中有點不安定。諸如猜疑、對領袖不滿、懷疑傳統信仰等等。例如,我們在海面下,就討論了許多人的本質。我們生來就受教導去相信人的某些特點。可是最近的事件,看來卻不符合我們老師教的。其中有些年輕的開始不滿,於是我就自告奮勇到岸上調查。我還在考慮這份該寫的報告,所以我現在仍過著雙重生活。到岸上來思考,再回到海中去休息。」
「因為我記得你。」她回答,隨即感到有點不解,因為她記得的,主要是他的壞名聲。在愛丁堡大學的最後一年,他在某個風雨交加的秋日,從北伯維克游到貝斯礁,贏了五英鎊的賭注。
「那是為了避免妳尖叫。我討厭聽到人們尖叫!」他笑著告訴她,「但是,這個」——他再度吻她,如今是溫柔且綿長的擁抱——「這個吻是因為我要這麼做。」
「你們為什麼來這裡?」
「我真不懂我自己!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我們見過兩次,」她說:「一次在舞會,一次在馬基家一起喝咖啡。大約是一年前了。我們一群有幾個人,我們也認識跟你來的那個男人。我很清楚記得你。」
「這麼說,你並不喜歡我們囉?告訴我,你在這個世界發現了什麼?」
他望著她,陰霾一掃而空,仿如烏雲迎風消散;繼之而現的欣喜,有如陽光從亮麗的雲彩邊緣潑灑而出。「我要懲罰他們,」他叫道:「因為他們剝奪了我的信念。而現在,上帝見證,我在狠狠懲罰他們。我現在要奪走他們的寶貝,他們金庫裡最珍貴的寶貝!——我沒想到妳這麼漂亮!當妳游水時,海浪將因妳而發光;當妳躺下睡覺時,沙粒會閃耀如白銀;還有,要是妳能教紅色的海藻面紅耳赤,我一定不會錯過妳花園裡的玫瑰。」
「我沒告訴妳嗎?——嗯,我們天真地尊重你們,因為你們能工作,而且肯工作。那對我們來說實在是英雄作風。妳知道,我們一點也不工作。不過等妳加入我們,妳會更加快樂的。我們住在海裡,並不會掙扎著把頭伸到水面上。」
「妳又如何認定,」他問:「對這個世界有用呢?」
「這方法很管用。」
「會怎麼樣呢?羅傑,我會感覺到什麼?」
「我有各種理由恐懼。可是我沒!我不害怕——但是我想哭。」
他從她膝上把書拿過來,打開來懶懶讀了幾行,再翻過十幾頁,打著呵欠讀另一段。
伊莉莎白失聲尖叫,笨手笨腳地曲起腳,然後再跪在岩邊往下瞧。透過緩緩起伏的清澈海水,她可以看到一個蒼白的身影在移動。礁岩平坦的底部有深色的海草糾雜叢生,那個身影一會兒被海草條條披覆,一會兒又消失於海草根部的深深陰影中。過了一兩分鐘光景,他的頭升出水面,他甩掉髮上明亮的水珠,抬頭望著她大笑。他涉水而過時,緊握的右手揚起一隻黑藍色的大龍蝦,企圖博取她的讚賞。他把龍蝦丟到身邊平坦的石上,然後迅捷爬上去,直到他從褲袋裡找到一截細繩,才再度小心翼翼把牠抓住,免得被咬到。他對她叫道:「讓我把牠的鉗子綁好,妳就可以帶回去當晚餐了。」
「你那樣跳還不會死,除非——除非——」
「妳太快下結論了,妳的麻煩就是這一點。嗯,算妳不幸,也算我自找麻煩。看來,我不能讓妳帶龍蝦回家做晚餐了。事實上,我不認為妳會回家吃晚飯。」
「為什麼?」
他點頭說:「嗯,那次聚會很無聊,是不是?我是指我們一起喝咖啡那次。」
他輕擁著她,在她耳邊輕語。然後吻她的雙脣和臉頰,而後讓她頭向後仰,吻她的喉嚨。他目不轉睛,看著她臉色逐漸趨深。
她眼光蒙上陰影,露出恐懼,嘴巴張開,可是還來不及說話,他已把她拉近身邊,未徵允准,就粗魯地給她一記密吻。
「怕我跟別人說。」
真掃興!她心想。
「在五萬年之內?」他插嘴道:「妳認為到時妳就會知道?」
「真迷人,不是嗎?」她說。
她環手繞住他的脖子,輕吻他的臉頰。於是他長嘯一聲,從岩上躍起,離開岬角,墜入深處水綠色如絲的寧靜裡……
這幕短而突發的暴力,似乎把她掉淚的衝動提升到沸點,使得淚水奪眶而出;而且由於她依然猛力抽泣,絕望也似地張手挨近他,使他感到溫熱的淚珠沿著他的皮膚涓涓而下。她的眼光從他的皮膚轉向底下濕鹹的海面,這一來又使她哭得更厲害了。他用穩定而令人寬心的手來回梳理她的頭髮。當她平靜下來,倚著他的手臂安然躺著;情緒消耗殆盡後,他平穩地唱起一首短小迷人的旋律,歌詞的開頭是:
當然,我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從那時起,我不只一次想到可憐的柯立治。他用來嘲弄他騷動心靈(其實以他的例子而論,他大可不必如此)的工具,只不過是一種「可能性」,或者,這個世界寧願說它是一種「不可能性」。「假如一個人能在夢中經歷過天堂,」他寫道:「而且得到一朵花,當做他的心靈曾在那裡受到鼓舞的證據,而且假如他醒來後發覺花在手中——啊,接下來會怎麼樣呢!」www.hetubook.com.com
「喔,它們會。它們確實會。可是你平常看不出來。他在那裡!」他大聲叫道,俯身前傾,瞪著底下六十呎深的水面:「就是他,那個老混蛋!」
「妳沒理由恐懼。」
「這可是我聽過最沒禮貌的說法!」
愛力克.林克雷特
但是她發現,他們的觀景台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並且是個打扮相當令人尷尬的男人。他不僅光著身子,而且顯然相當壯碩,有著濃密棕褐色的毛髮。他坐在岩岬邊緣,腿在海面上晃來晃去,沿著背脊長出一列茸毛,有如驢背上黑色的條紋;而他肩胛骨上長出的毛髮則像是鳥的翅膀。她極度失望,無法忍受,就想離開。她徘徊了一陣子,略感安慰的是發現他並非全身赤|裸。他穿著深褐色的褲子,雖是低腰,不過還是足以遮掩臀部。饒是如此,雖然她以矜持自保,還是無法在他的陪伴下留下來讀生物學。
「人老是受騙,但他們已習慣很久以後才知道實情。他們已習慣欺騙自己。」
「查爾斯跟我一個禮拜前來的。我是指那個你忘了的查爾斯.謝林。你知道,我們就要結婚了。大概一年內吧,我希望。」
「你們很有趣。的確很有趣。不用多久,你們就會有些奇怪的突變,也許,在三、四千年內吧。」
「為什麼,」她結結巴巴道:「你為什麼穿皮褲?」
「可是名字不是一切。那還不夠清楚。」
「我們的老師曾說過,」他說:「人們忍受人事辛勞的重擔,創造剩餘財富,好擺脫日常的覓食任務,以獲得閒暇時光。而在他們辛苦掙來的閒暇中,老師說,人們培養出智慧、美德和精緻藝術,而且發覺到上帝——但那並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描述,對不對?」
「妳會感到水在妳身邊波動,感到海水輕撫著妳、圍繞著妳。」
但是你知道,他的目的是在嘲笑。在海洋浩瀚的純真中,他們快樂地在一起。而我,孤獨地被遺棄於生活的恐怖中。被遺棄於人類生活中的我,卻迷失而充滿了驚恐。於是我開始尖叫。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尖叫聲,真的相當恐怖。但是我沒有辦法停止,我只有一直尖叫下去……
我是陸上的大人物,
我是海中的浪裡白條,
當我遠離了每一處海岸,
礁岩下就是我的家。
她躊躇回道:「我喜歡交朋友。那很自然,不是嗎?——不過,我是來這裡讀書的。」
如令她已鎮靜下來,呼吸平勻,但是當她開口時,臉色依然蒼白,嘴脣也還有點哆嗦:「你會殺了我嗎?」
「當然。」
他再度坐在岩岬邊緣,兩腿懸空晃盪,並且回頭越過肩膀望著她說:「告訴我,跟人見面有什麼用?」
「可是那些泡沫的線條會幻化成各種形狀。」她抗議道。
「我所有的朋友都賣力工作,」她說:「我從不認識游手好閒的人。我們必須工作,而且大多數人都是為了一個好目的而工作;至少我們這麼想。你們不這麼想嗎?」
她的聲音既緊張又微弱,使得她話語有如雨絲風絮,在陰冷中顫抖:「像那樣跳,跳到水裡——那不是人!」
他拾起一塊小石片,在岩石上畫圖形。
他癡迷笑笑,鬆掉綁住褲子的皮帶,舉步邁出皮褲,用手舉起她。「妳準備好了嗎?」他問。
「我們得等將近五分鐘。」他說。
「妳到底會跟別人說什麼?」
「讓我走!」她哭叫道:「我不要待在這兒。我——我受夠了。」
「漲潮前我才剛泡過。那時底下的海草全都迎面拂來。妳不會對海洋厭煩的,不是嗎?」
「那就是你的主要印象嗎?人類的不穩定?」
他們倆幾乎形同夫妻,不僅因為相互間的熱情絲毫無間,更由於害怕不這樣的話,朋友會瞧不起他們的貞節,並從而推斷出他們的本性中含有不純正的成分。無論如何,他們的舉止總是小心翼翼、高雅得體;不管是在戶外或公共場合,他們待人接物的態度,都像結婚好幾年的樣子。他們並非把這處幽僻的海崖視為私人擁抱的場所,而是醉心於陽光能暖和曬黑他們的肌膚,並且讓海浪和洞窟的對話撫慰和*圖*書他們焦慮的心情。現在,當查爾斯正在一英哩外的小小漁人旅館裡寫信時,她先來到屬於他們倆的沙岩崖岬。查爾斯將在一兩個小時內趕到。她仍然在讀她的《生物學研究》。
苦惱若此,但在痛苦中,不管是精神上或身體上,我並沒有失去自我控制,我沒有失去控制,直到他們開始嘲弄我。真的,我向你保證,他們真的如此。我很清楚地聽到他的聲音。它誠懇地逼使我承認,那聲音確是奇異甜蜜,而且是我聽過最纏人的曲調。他們大約在四十碼開外,兩隻海豹一起戲水;夜光如此明晰皎潔,使得他的聲音,有如一隻看不見的弓弦穿透伴奏的顫音。他唱的歌曲,伊莉莎白和我在住過的釣魚旅館裡,曾經從蘇格蘭音樂的唱片中找到過:
「真不幸。我沒料到會這樣。」
「你知道,我需要眼鏡。沒戴眼鏡,我覺得好蠢。不過,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來上大學——還有如何?你是怎麼辦到的?」
「工作!」他嘲笑道:「別浪費時間了,那是在浪費妳的生命。」
他把她戴的角框眼鏡拿開,扔到海裡。
他站起來,專注望著她。「妳怎麼知道?」他問。
「來過,這裡我很熟。」
開頭一兩行後,她掙脫他的擁抱,坐直身體,凝重地聽著這首歌。然後她問她:「我沒聽錯嗎?」
「我是伊莉莎白.巴佛特。」
然而,要是他夢到地獄,而且醒來後發現手灼傷了呢?或者,要是他夢到渾沌之初,看到另一張臉從穿衣鏡中凝視他呢?柯立治沒把問題推遠,他太膽小了。但是我接受這種證據,而且在病中,我認真地思考整個過程的來龍去脈,鉅細靡遺。剛開始時,我承認,我嚇呆了。但是逐漸地,我的頭腦清楚了,我的視力也改善了;加上由於我既有耐心又不屈不撓——這點可需要紀律才辦得到——如今,我可以說,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真的,藉著知覺智力的努力,我已可「看到和聽到」發生了什麼事。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她的聲音既軟弱模糊又恐懼萬分。「你是誰?」她喃喃低語,輕聲低語變得結結巴巴。「你是幹什麼的?」
「我會跟著你。」她握著他的手說。但他仍憂心忡忡注視著波動的海面。
「還好。」她說。
他仔細端詳,看她不吭一聲,便問她怎麼了。
我們固然無法分析或評斷生殖細胞內的自然因子,但是我們能依此主觀否定原生的本能嗎?也許,假定心智來自後天的發展說來容易,但是如此假設,卻絕不可能讓我們一口否定細胞的表現。常識告訴我們,心智對身體的影響不僅鉅大,而且可以細微到無法察覺的地步。然而它是怎麼辦到的,我們一無所知。精神生物學仍停留在它的幼兒期。
林克雷特(Eric Linklater,1899~1974)生於威爾斯後因過繼而成為奧克尼島譯註:在蘇格蘭北部)人,晚年死於亞伯丁。終其一生,他都奉給奧克尼群島。曾替幾個蘇蘭君主立過傳,歷史著名的有《蘇格蘭浩劫後》、《最後京人》等。
我是陸上的大人物,
我是海中的浪裡白條,
當我遠離了每一處海岸
礁岩下就是我的家!
「我們要安靜,而且在這些島上,不會碰到騷擾。我們倆都很賣力工作。」
「我看來一定很可怕,」她說:「我哭起來實在很蠢。我的眼睛很紅嗎?」
我沒瘋。要毫無爭議的接受以下的事實,有必要瞭解這點。我已嚴重病了好幾個禮拜,不過那是受驚嚇的後果。雙重的、或者說是連帶的受驚嚇:不僅因為明顯且殘酷事件的衝擊,更可怕的是面對此事的證物。事情如此詭異,叫人難以置信,以致於我在此地的朋友,即使平常那麼友善體貼,也不肯相信這件事。雖然他們不能否認或說明——我是指巧辯——所留下的簡單明瞭的證據。
他把她攬在臂中,用穩定愛撫的手,來回撫摩她的頭髮、她的頭顱、頸背和肩膀;感到她的肌肉隨著他的觸摸而悸動,便沿著她背部凹陷處,來到她的腰部和臀部。然後又是頭、頸、肩和脊椎,一次又一次。強穩的手使她鎮靜下來,讓她輕語道:「你讓我快睡著了。」
「我不知道,」他說:「我們先坐下來,然後妳可以告訴我。」
那件事早已在鎮上喧騰了一個禮拜。每個人都知道,打賭之前,為了慎重起見,他曾跟一些朋友共進午餐。無論如何,當他入水之後,朋友很快就醉醒過來,嚇得跑去報案。警方叫來了救生艇,然而因為波濤洶湧,搜索徒勞無功。直到風平浪靜,他們才在貝斯礁的隱蔽處,發現他黑黑的頭浸在水中。他似乎絲毫無損,但是警方指控他行為不檢,因為沒穿正規服裝游泳而罰了他兩英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