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徵員

「不知道。」那張臉慢吞吞說完後就離去。他跟著走了幾步路,來到籬牆的缺口處。「不知道。」那人又說了一遍,然後轉向種著蕪菁的菜園,叫一隻史班尼爾種的長耳獵犬出來。他腋下夾著一把槍,顯然是禁獵區的看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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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個星期二,顯然她沒繳錢。
「對了,」他正要離去時,主管說道:「我看那隻狗已經被射殺掉了。你沒提到這點嗎?」
他可不是要這種回答,便敦促她說:「別這樣,一定還有其他原因的。。」
「嗯,我是為了那隻狗來的。妳拿到執照了沒有?」
「沒。」
他沒到法院去。畢竟,他可能會覺得尷尬,而那個笨女人,要是看到他的話,說不定會來找他幫忙某些事情。更何況,他也不知道這些事是怎麼處理的。到目前為止,那已不關他的事。而且,他也不喜歡法院的訴訟程序。一切就只等時間揭曉了。
那次他幾乎不曾注意看過他們。事實上,自從第一眼驚訝的一瞥後,他確定再沒注視過他們。老大是個九或十歲的女孩,長得纖瘦單薄又羸弱,有跟她母親一樣非常蒼白的臉孔和黑眼珠。那對大眼睛散發出呆呆茫茫的眼神,且有點戒慎之意。那種眼神不是在懇求,即使信任也無法觸及它們;它們只是等待著,一逕等著唯一的希望——希望降臨的情況比最糟糕的還好一點。
「嗯,現在妳得到法院出庭了。」他聲明道,接著用輕快殘忍的口吻補充:「要不警察也會來帶妳去。妳沒錢繳嗎?」他注視著她。
他再看一眼攤在方向盤上的地圖。沒錯,應該就是這裡了。這裡有個十字路口。他環顧一下小轎車的車窗,看到有個男人的頭忽然在籬笆上出現。他立刻下車,沿路邊走過去。
「沒。」她回望他道。
「嗯,是這樣的,」他眼光轉離她說道:「我們不想讓妳惹上麻煩。但是警方跟我們報告說妳有那隻狗。現在沒有申請執照妳就不能養狗,妳知道這點。因此,在這種情形下,當局決定,如果妳付個折中性的罰金,也就是七先令六便士,就可以拿到執照,然後再也不會有什麼閒言閒語,妳也不會被移送法辦了。」他再度回望她,看到她破舊的黑裙邊伸出四、五張小臉蛋來。「我們不想讓妳惹上麻煩,」他說:「不過妳必須在禮拜五繳清——要不然妳會收到法院的傳票。其他再沒什麼辦法了。」
「誰殺了它?」年輕人不得不問道。
「不,她寧可坐牢。她讓法官很為難,但她又那麼頑固。」
「喔,真高興你把那件案子了結了。」
還有那個七、八歲的小傢伙,和*圖*書紅黃相間的頭髮、發炎的眼瞼,以及半開的厚脣,一副癡呆樣,顯然是來自父親的生理遺傳。父親已遺棄了他們,也許正在某處,因為他們最近才回到那幢茅舍。他們是怎麼住下來而沒被趕走呢?警方應該也會處理這件事啊!那個女人也實在太弱不禁風了。她絕不能頂撞丈夫。要是他喝醉了,她的軟弱只會激怒他,惹得他痛打一頓。她沒一點力氣,她的身體倚門癱成脆弱的曲線,一副全然無望的樣子。他認為那種線條是優美的曲線,而同時這幅意料之外的景象,更增添了嘲弄的味道。
「他人在哪裡?」
她沒回答。他正待離去,剛剛懊惱的餘緒又油然升起。「不管怎麼說,妳到底為什麼要養隻狗呢?」
他把目光轉離,看著自己的手錶,覺得既虛弱又消沉,決定也許該回家吃午飯了,雖然現在還不到十二點五十分,很自然的,他從櫃子另一頭的鐵釘上取下白毛巾,走出去洗手。
「想必是吧。沒其他辦法了。」
總是這樣,年輕人覺得很難過。要是他沒去過那幢茅舍就好辦了。主管並不是特別喜歡移送法辦的案子——尤其是那些可能上報的棘手案子。真的不是這點在作祟,而是法律必須執行。平心而論,用濫情對抗本地的法律,的確該嚴加斥責——因為這樣做很容易耽溺下去。
他的聲音平穩且官腔十足。
「原來,妳就是沒錢。」他說,帶著官式嘲諷的微笑瞥向別處。「那麼妳現在打算怎麼辦?——去坐牢?」
他敲一下門,沒人應聲。他想放棄作罷,因此第二次敲得很大聲,於是女人出現了。無聲無息,就這麼出現;沮喪的身體倚著門沿,扭擰成優美的曲線。她正等待著打擊到來嗎?她舉止暗含的悽愴裡,是否已褪去了敵意,準備好忍受現實呢?不管怎麼說,她知道如何去等待。
「這件案子很麻煩,」他答道:「她付不起罰金。」
最後她終於說:「這只是此地流傳的古老故事,聽來不像是真的。不過我還是會跟你說,既然你說你喜歡這類故事。但是你聽完後必定會接受這種說法,因為許多年前,我都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我就是這樣聽來的。故事發生在主耶穌被處死的時候。你一定記得,他們處死主耶穌時,用鐵釘把他釘在十字架上。不過在此之前,他們需要鐵釘,卻沒有鐵釘。於是他們試著要人做鐵釘,但是沒人肯做。他們要羅馬兵打造,但是他們不肯。也許因為做鐵釘不關他們的事。不管怎麼樣,他們就是不肯。於是他們又要猶太人打造鐵釘,可是他們也不肯。不,他們就是不做。沒有人肯打造用來釘死主耶穌的鐵釘。正當事情卡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時,來了一個補鍋匠,身上www.hetubook.com.com穿著一件皮圍裙,於是他們問他肯不肯做鐵釘。他答應了。因為打鐵釘需要用火,於是火升起來了,但是燒得並不旺,於是他彎下腰來,用皮圍裙扇火。就這樣火燒起來了,鐵釘也做好了。正因如此,補鍋匠變成了流浪漢,到處都沒人喜歡他們。故事就是這樣。」
「沒錯。」主管埋首卷宗鬱鬱說道。
「常春藤農場?你是指補鍋匠那一家人?」看守人上下打量他一番。
她歪歪扭扭站著,全身鬆懈無力,身材纖瘦高䠷,臉色一如老舊的石灰粉牆。她倚著門沿,姿態裡透露出慘絕人寰的悲哀,用漆黑柔和的眼睛望著他。
「顯然是一個看守人。」
她沒回答。她不超過三十歲。
「毫無疑問,警方會把這件事報告給貧戶調查部門的人。現在就看地方當局了。我們已經脫手了。假如有人想養狗,就該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乾笑著退出。
「這件案子該把它結掉。」他的主管在辦公室裡說。
甘恩(Neil M.Gunn,1891~1974)生於凱斯內斯,死於印威內斯。在其長達三十年的公僕生涯期間,他已開始執筆,於一九三七年,他的第六部小說《高地之河》獲得布萊克紀念獎;受此鼓舞,他才辭去公職專事寫作。本篇〈稽徵員〉選自《白色時辰》短篇小說集。
過了半晌她答:「是。」
年輕人注視著筆尖。「那麼,她又被放出來了。」他帶著官式的幽默說道。
「你是說——他們把她關進去了?」
她沒吭半聲,站著不動,倚著門沿,有如柔弱的生物無聲等待著打擊。
在自己的房間裡,他想起看守和他好奇的表情。他心中的正直還是驅使他想幫點忙。要是孩子們的臉已經因缺少食物而顯得蒼白無神,那隻狗還能吃到什麼呢?不可能,除非——他逐漸明白了;也許看守射殺了那畜牲,並非有人要他這麼做。偷獵兔子和獵物?說不定那是這個家庭主要的生活來源。他用鼻子哼笑道。當你窮的時候就會一直窮途潦倒下去。絕對是這樣。哼完最後一聲嘲諷的鼻息,他從待決的卷宗裡拿起幾張文件,試著集中精神看一個老婦人申請養老金的案子。案情似乎很直截了當,雖然他還是得調查一下她的處境。然後,他眼前又浮出那幾張孩子的臉孔。
小孩子又從圍裙邊探出頭來。他們看來非常虛弱,也許是窮苦的關係,顯然他們都餓壞了。
他略一遲疑,卻讓老婦人相當高興。這麼重要的官員開車前來,事關她的養老金能否批准下來。因此,在她還沒弄清自己在做什麼之前,她已經屈膝在炭火前,用圍裙扇著奄奄一息的煤塊餘燼。因為她不喜歡在他面前彎下灰白https://m.hetubook.com•com的頭去吹氣升火。他正在一旁瞧著,她忽然停止扇火,帶著幾近滑稽的沮喪神情,口齒不清地喃喃說些「她不是故意這麼做」之類的話。他立刻覺得有趣起來。顯然那不只是純粹由於禮貌的緣故。他知道,北方此地的老人通常都彬彬有禮,而他也喜歡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古怪的信仰。他們擁有自己的蓋爾語,這點吸引了他,因為他學的是法律,而且他相信,那種語言多少有點巴爾札克式的味道。
他看到農舍坐落於灌木叢間,一端長著成列的蕁麻,他想這真是個窮苦的地方。但是當他走近看到剝落的石灰粉牆、支離不堪的常春藤、鬆鬆垮垮的屋頂和濺滿汙泥的破石階,他才知道這真是窮得可憐的茅舍。
「是啊。一個笨女人。法官很體諒她的處境。沒再加罰金,也不要訴訟費。她只要付七先令六便士拿張執照,要不然只有坐五天牢。人家問她有沒有辦法付,她說沒有,於是他們給她時間償付。」
「她有一大群小孩。」年輕人說。
「嗯,我想是吧。」
他上車後覺得好多了。不論如何,事情總算過去了。她只是個笨拙、脆弱而笨拙的女人,飽受外界的踩踏。楣運纏著她不放。不過她應該不致於走漏口風。也許他該多強調這一點。天啊,要是走漏了點風聲,我怎麼在辦公室混下去呢?絕不可能!車子開動時,他開始大笑起來。他覺得她可以信賴。她不是那種說長道短的人。飽受外界的恐嚇後,經驗該已告訴她,如何在大男人面前保持沉默——更別提在其他女人面前了。她該十足明白這類古老的陰謀!他逐漸高興起來。這種快樂不是一英鎊就能買到的——天啊!一英鎊就是一英鎊而已。何況,還有這整件事所帶來的樂趣。
「我們試過把牠趕走,可是牠不肯走。」她說。
「原來如此,」看守人說,眼睛望向別處。「你到十字路口右轉,就會在路邊看到了。」
「有。」過了半晌她答道。
「是嗎?」主管說:「也許她不得不擁有那些小孩——可是狗是另一個問題。」他笑著看了年輕人一眼,後者尷尬回笑。
「妳有丈夫嗎?」他問。
主管的態度沒什麼不近人情處,他只是完全不帶感情。他處理的是分「卷宗」,而且對任何想鑽法律漏洞的人沒一絲同情。他頭腦清楚謹慎地追訴,拿到判決狀後帶著滿足的微笑回到辦公室。因為要是沒拿到有罪的判決,表示他無能不適於位。這種無能可會使上頭的人縐眉頭。
「她必須付——要不然只有另一條路。」他的上司回道,聲音裡帶著慣聞的官式挖苦味。
他的眉毛聚攏來。「喔,嗯,那妳就看著辦了。」他冷冷回答後,轉身大步走向車子。上車後,他重重摜上車門。用力抓緊方向和圖書盤,最後卻按不下起動鈕。他怒不可遏地咒罵自己。他媽的,這關他什麼事?一點也沒他的事。做個公務員,他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這件事跟他毫不相干。如果有人想要享受養狗的奢侈樂趣,他或她就得付出代價。如此而已。他再看一眼起動鈕,手指放在上頭,還是不能按下。他在座椅上縮成一團。十五先令;他想道。回去給她十五先令?我瘋了嗎?他按下起動鈕,讓引擎發動,發出斷斷續續的吼聲。在十字路口轉彎時,他換一檔前猶豫了一下。然後他換上一檔離去。如果一個人開始為大家繳罰款,會造成什麼後果呢?太多愁善感了嗎?絕對是。
「沒有,我——」他忘了問那女人,狗是否還跟著她。「我——事實上,我沒想到。我想那是警方的報告,因此我們不須提出什麼證據。」
屋門半掩,卡在那裡。他敲了敲門,沒有一點回響。他再持續敲了幾下,似乎聽到微弱的低語。他不喜歡那種聲音中沉默的恐懼,正待用力敲門,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一個女人如幽靈般出現。
「他媽的,」他氣得喃喃自語:「這鬼地方到底在哪裡?」
「什麼太太?」
她瞪著一英鎊鈔票,說不出話來。要是他擔心對方會因感激而推推託託,那倒是大可不必。她笨手笨腳接下,看他一眼,彷彿這樁事裡有什麼詭計似的。接著他看到她眼中的波動之情,一種屬於女人的先天性格;在她深黑的眼睛裡,瞭解的心意緩緩湧出。那是種感傷的情懷。
年輕人退出,深為引起主管沉默鬱鬱而難堪。他想那個看守也許認為殺了狗,案子就可了結,好像這麼做就可以卸責了!好像這麼做就可以稍稍改變案情!
不,基於本能的壓力,她會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大女兒,讓大女兒也參與這件事,讓她覺得有責任照顧弟弟妹妹。而食物……食物……對食物的過度飢渴。食物——這才是關鍵。他腦海中浮起母親離別兒女的情景。
「嗯,她住在這附近的常春藤農場。」
「妳是威廉森太太?」
她瞄了他一眼後說:「喔,沒什麼,只是個老婦人的習慣罷了。」
「瑪莎.威廉森太太。」
她沒回答。
最後當他駛離老婦人家時,他來到十字路口,轉過幾碼遠處停下來。就是這裡了,他想道。他抓緊方向盤,靜靜坐著;他可以感覺得到,懊惱逐漸升起。誰都看得出他是個傻瓜。他下車伸伸腿,點燃一根菸。蕪菁園裡沒半個人影兒,四下都沒人。突然間,他快步走回十字路口,轉向右手邊,那幢茅舍再度出現於眼前。它靜靜、斜斜、呆頭呆腦望著他。他略感懊惱,身體一縮,神經一緊,甩掉香菸,清理一下思緒,而後來到門前。屋門跟從前一模一樣,仍然半開半掩卡著。
年輕人曾注意到,在他的生活中,和-圖-書要是他對某些事物特別敏感,他會在非常奇特的場所無意中發現相關之物;或者是在書本中查詢其他事情時、或者是碰到不相干的人時,也會出現類似的情形。不過關於這一點,仔細想來,並非全屬偶然。舉例來說,當那個申請養老金的老婦人問他是否要喝杯茶時,他遲疑了一下。他之所以遲疑,並非他特別想要喝杯茶,而是他隱隱希望跟她談談補鍋匠那一家人,因為常春藤農場只不過相距一哩之遠。
年輕人往椅背一靠,舔舔發乾的嘴脣。她騙了他。她已……她寧可……讓他想想,顯然那一英鎊比五天還重要。她寧可把他的錢留給那個大女兒,或者留了點給她,叫她買些什麼。交代她如何餵那群小孩。她會跟大女兒說:「我要離開幾天,不過別擔心,我會回來。同時……」
「就這樣吧。」他說,然後當做她好像已謝完似地轉身離去。
她是個心智敏捷、眼光明亮的老婦人。當她忙著來來回回把茶具擺到桌上時,他們聊得很愉快。然後,她坐下來開始倒茶時,他親切地問她,為什麼她停止用圍裙扇火的動作。
「我知道妳沒繳錢。」他說。
行人道上人來人往。不管是他或她,都如鐵釘那般筆直,像釘尖那樣峻峭。
老婦人運氣不錯,那時正好一道火舌從煤塊竄起。她把茶壺放到上頭。「不會花多少時間的。」她邊說邊小心地添加煤塊。
他謝過看守人後就動身,腳步飛快,如此就可以不必多想這次的任務。因為他還不曾幹過這種事。
尼爾.M.甘恩
「我不知道。」她以軟弱絕望的聲音回答。他想問她,他是不是永遠離棄她了,卻問不出口。這可惱了他自己,於是他鎮靜地說:「嗯,如妳所知,事情就是這樣。我正好路過這裡,想到我們還沒收到妳繳的錢;我想我最好過來通知妳一聲。我們不希望把妳移送法院,所以我勸妳立刻去繳清,要不然就遲了。」
午餐前,主管到他房間拿些文件。年輕人壓抑住興奮的情緒,因為他一直好奇那件案子怎麼了;不過幾分鐘前,他還在想法院的訴訟手續費要多少。他問不出口,但主管出門前停了一下,說:「常春藤農場那女人,那件狗的案子,她被判刑了。」
真他媽的!他想道,我們簡直就如鐵釘那般冷酷。他丟下筆,推回椅背,漫步到窗口。
「聽著,」他說:「這不關我的事。」他拿出皮夾記事本。他的手抽出一英鎊紙鈔時,顫抖了一下。「這給妳。夠妳付每樣東西了。我唯一要妳千萬別做的事,就是別提起我給妳這筆錢。」
「對不起,」他叫道。那張臉隔著籬笆望著他。「對不起,你知道瑪莎.威廉森太太住哪裡嗎?」
「可是那些孩子——他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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