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詩人之屋

我對他產生一種同情的感覺,一如我們對某些我們知道是無害的動物,例如猴子。不過我也瞭解,我們之所以會同情猴子,只因為牠們不是人類,這種同情是不必要的。
我吃了一驚,走到窗戶旁。底下沒有靈車,沒有棺材,我只看到種著樹的街道。
「我親手做的,」他說:「這些抽象的葬禮。」
不過他卻非常彬彬有禮且溫和可親。當我香菸抽完後,他伸手到背袋裡拿了一包給我,另外還拿一包給坐我隔壁的女郎。我們倆都受寵若驚,想拿些零錢付他。然而除非我們接受他的香菸,否則大概沒什麼事能令他高興。接著他回復沉默深思狀繼續抽菸。
「什麼東西?」我說。
「是這樣嗎?」士兵說。
「你知道我的困境?」我說。
「艾莉絲上個月買了一個。她沒抱怨什麼。我在下一站換車,」他說,一邊把他的背包從架子上拿下來。「另外,」他說:「你那個名詩人也買了一個。」
也許是預知一整日的無聊、也許是睡眠不足的後果、或者是防空警報的響聲,當我看到房子時,心情有點低落。花草長得滿地都是,艾莉絲打開門,我們來到一間微暗的房間。室內幾乎整個被一張長而平的木製工作桌占滿了。桌上有瓶半空的綜合果醬、一堆報紙和一瓶乾涸的墨水瓶。角落裡有張掛著布篷的鋼床,一眼即知是莫里森廠的產品。壁爐架上有幾張照片,其中有個戴眼鏡的學童。每樣事都沾惹上些腐敗的氣息,包括艾莉絲的疲憊和我的嫌惡。但是艾莉絲看來並未覺察到如此清楚流露於臉上的精疲力竭。她甚至連外套都不脫。那件外套那麼緊,我真奇怪她穿著這樣的束縛,加上疲倦不堪的負荷,還可以迅速地走來走去。然而,當我在樓上一間矇矓藍色且龜裂的浴室沐浴時,艾莉絲卻能穿著扣得緊緊的外套,打了通電話給她男朋友,並且做好了早餐。
我回到工作地點後,上班前還有段餘暇。由於離開得這麼匆忙,我決定打個電話好好謝謝她。但是線路卻接不上。接線生找不到足夠的字眼,來表達她對我的煩躁。從交換台她那過度勞累且易怒的聲音後面,我聽到尖而長的鳴響,表示那頭的電話已壞了。那個聲音,使我無限沮喪和疲憊,比起警報聲更令我難以忍受。我掛掉了聽筒。而事實上,艾莉絲早已毀於名詩人的住宅下。
「我很高興你喜歡這個。」士兵說。
你一定會抱怨我在湮滅證據。真的,你可能會懷疑是否有什麼蛛絲馬跡。「抽象的葬禮,」你會說:「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個觀念。你不可能把觀念裝進袋子裡你不可能看到觀念的顔色。」
「你找艾莉絲嗎?」我叫道,以為他是她的朋友。
我睏極了,一躺到樓上地板的床墊上就睡熟了,直到八點時艾莉絲才叫和*圖*書醒我。我本想早點起床搭九點的火車,因此沒多少時間跟她說話。不過我還是注意到她不像昨天那樣疲倦。
「基於好奇心,」我說:「你是否可以描述一下你賣給我的這分葬禮呢?」
這人是個士兵,比起其他人不睡覺時還清醒。他香菸一根接一根抽,噴出長長沉沉的煙霧。我認為他看來非常邪惡,像是早期人類的原形。濃黑的眉毛糾結在一起,其上的額頭絕不超過兩英吋高。他的下顎並不大,卻長得像猿猴,他的小鼻子和深陷的眼睛也如此。我想他的父母必定也有某種類似的血緣關係。他真是生物學上返祖現象的典型。
士兵悶不吭聲。
「你自己的葬禮?」他說:「你要把它寫下來?」
更重要的是,我對艾莉絲的宴會相當好奇。每個人在房裡逛來逛去,好像那並不是什麼人的住宅。艾莉絲是這群人裡舉止最端莊的。那個倫敦女郎坐在長桌上每次炸彈爆炸的時候,正好可以看到天空。我感覺這幢房子似乎是被軍隊徵用了一晚。屋子那麼大,卻到處都是人,使得它不再是我第一次進門時所感覺的那幢房子,也不再是名詩人的住宅,而是第三種房子——是我站在國王車站的月台,百般無聊之際隱約猜想的那種房子。我看到這群人裡有一股龐然不堪的疲憊;從他們製造的噪音裡,我也聽出他們都缺乏睡眠。啤酒喝完後他們都走了。有的回到軍營,有的到酒吧;而那個倫敦女郎則回到她睡了好幾個禮拜的地下防空洞。我問艾莉絲:「難道妳不累嗎?」
這個士兵的觀念下車了。火車再度加速前行。我把值八先令六便士的抽象葬禮全扔出窗外,看著它飄落於原野和有偽裝欺敵的工廠屋頂上。陽光閃閃,照耀其上。我一直望著,直到看不見為止。
「你說的夠清楚了,」我回答:「不過,我還是得描述它,因為,不是每天都能得到抽象的葬禮的。」
「喔,他買了嗎?」我說。
士兵笑了笑。「是個抽象的葬禮。」他打開行李解釋道。
「不是,」他說:「我上一站下車了。我現在只是我自己的觀念。」
火車停了下來。士兵跳下車並且揮手。火車再度開動後,我把抽象的葬禮打開來,瞧了一會兒。
「不,」她懊惱疲憊地說道:「我從來不累。」
「自然啦,」我補充道:「這樣我就得說出它的樣子。」
「如果那是隻長頸鹿或海象,」我說:「我就得描述牠長的什麼樣子。否則沒人肯相信。」
然後我開始想到房子本身。艾莉絲不再足以代表這幢房子。那個詩人的作品我很熟。有好幾首詩我都深刻記得。如此一來,這幢屬於詩人房和_圖_書子的新定義,便整個賦予它一番新貌。
史帕克(Muriel Spark,1918~2006)生於愛丁堡,就讀於當地的吉斯皮女子學校。二次大戰期間,在情報單位工作。一九五七年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小說《聖靈》。爾後幾部小說,使她博得諷刺小說家的聲名。她的大部分作品均揉合了真實和靈異兩種元素。
聽我說完。
我同意了。因為那時我想,發現一個有教養的女傭實在不簡單,也值得更進一步發掘下去。這樁事含有某種經驗的本質——或許,甚至是真實的本質。而且我相信,那段日子裡真實往往比小說更奇幻。除此之外,那個星期天我也要耗在倫敦。第二天我必須回到工作崗位上,那是個疏散到鄉間的政府分支機構。基於某個理由,我並不想太早回去,自然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我想打幾通電話、想洗個澡、換件衣服,想多瞭解那個女孩。於是我便謝謝艾莉絲,接受了她的邀請。
艾莉絲到街上叫計程車,我正把東西收到行李箱時,聽到有人上樓來。我望著打開的門,以為是艾莉絲回來了,卻看到一個穿著制服的男人,兩手提著一大包行李。他爬樓梯時眼睛看著地下,嘴裡叼著香菸。
他把它拿出來,我仔細檢查了一下,感到極大的安慰。那幾乎就是我本來想要的東西——不過各部分都比我喜愛的顏色要來得深紫。雖然我並不喜歡這種悲悼的顏色,但是我想我可以把色彩調得柔和點。
「我要一個真正的葬禮,」我解釋道:「一個我自己的葬禮。」
「嗯,任何人都行,」他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必須回到營區,可是要點車錢——要八先令六便士。」
回溯此行,我印象中對面坐著一排人,紛紛東倒西歪斜著頭打盹,正如我們觀看睡覺的陌生人時常看到的景象,他們的容貌呈現出特殊的重點和個性,有時反而阻擾了我們的觀察。他們似乎抹去了外界的影響,轉移了白日的負擔,以換取心靈的遺忘。於是他們有如十二世紀的溼壁畫,全都流露出中世紀那種自然而不自覺的神情,除了其中一人例外。
「正好趕上。」走道傳來一句話。
遠方某處,響起一聲警報。
這次,我看到了花草蔓生的絕對目的。我開始相信存在於主人眼中的東西。原先我們初次進去的房間使我感到不舒服,如今也開始顯露出它原有的意義。不管那意義是什麼,總是對的就是了。那瓶凝結的墨水瓶,艾莉絲把它放到壁爐架上;我把它擺回桌上,好再次確定這種感覺。我看到先前沒注意到的一幀照片,認出那個著名的詩人來。
一九四四年夏天,那時省際之間的火車,晚個五、六個鐘頭實在算不了什麼。我從愛丁堡搭夜車往倫敦,途經約克時已晚了三小時。包廂裡有十個人,hetubook.com.com其中只有兩人,由於特別的理由,我記得很清楚。
當我想到艾莉絲和詩人如何接受瞞騙——他們如此平靜地讓一個善意的士兵把葬禮的觀念賣給他們,想到這點,我就提醒自己,有一天,我將會接受——你也會接受——一個抽象的葬禮,而且毫無怨言。
同樣的,在樓上艾莉絲安頓我的房間裡,我把書籍再整理過。不僅因為覺得這些書屬於詩人,更由於好奇它們是怎麼做成的。我奇怪的是紙從哪裡來的,黑色的油墨又是從什麼植物提取出來的。類似的問題從來不曾困擾過我。
我跟著她到附近的酒館去。她在那裡跟她男朋友碰頭,另外還有一兩位澳洲士兵。他們帶著一個纖瘦的倫敦女郎,牙齒長得並不好看。艾莉絲很高興,而且用她美妙的聲音堅持,要他們晚上到她家參加宴會。她用高貴的語調要每個人帶瓶啤酒來。
「而且,等戰後,」我繼續道:「等我不再當公僕時,我希望,讓我扼要地說吧,我希望能寫下在名詩人家裡的經驗,就像這個葬禮那樣達到高潮。」
他抬起頭來,我認出是那個士兵,就是在火車上給我們香菸,長得像人類老祖宗的那個人。
我打完電話,決定休息一下。不過首先我想找些東西來讀。那些書使我困惑。沒有一本書像是該自動歸屬於學者的藏書。有本書的題辭是由作者簽名,那是個有名的小說家。我找到另一本書的題辭,上面有受贈者的名字。我念頭一閃,走到剛剛打電話的書桌旁,桌上有一堆還沒打開的書信。第一次,我注視著房子主人的名字。
「那麼我就能夠描寫下來,而且鉅細靡遺。」我說。
十多分鐘後,我們一在國王車站下車,我就後悔了。艾莉絲高高站在月台上,看來非常疲倦,好像並不只是由於昨晚的旅程勞累,而是她生命中的破片碎屑全堆到她身上的樣子。我在車上所見的那種強而有力的形象已消失無蹤。當她用美妙的聲音呼叫搬伕時,我看到她另一側的頭髮。在車廂裡,那一面因不在我這一邊所以看不到。她的頭髮有暗黑的條紋分隔開來,在金黃的襯托下,看來有點像水兵藍。初見她時,我曾想她的頭髮可能漂染過。如今看到這副難堪的景象,看到水兵藍的條紋有如一支箭射向她疲倦不堪的臉上,我不由得也感到非常厭倦。那並不只是旅途的困頓,而且是預先知道即將發生於我倆之間的無聊。那種毫無來由、起之於疑問的無聊,也許慈悲地制止了我們的好奇心。
「是啊,」他說:「他也沒抱怨。那正是他想要的——葬禮的觀念。」
「描述它?」他說:「沒有人描述抽象的葬禮。你只能用想的。」
那間藍色有裂痕的浴室,地板上的床墊、乾涸的墨水瓶、沒人照料的花園、還有乾淨成列的書籍——每次我想到艾莉絲和詩人被這麼徹底地毀滅而激憤難平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試著去回想以上所有的景象。當最後的審判到來時,復活的天使會把死去的男人和女人召醒,然而除了我以外,誰會去修復名詩人那幢已倒塌的房宅呢?還有誰來說這個故事呢?
接受香菸這回事,使得我和女郎處境相同。於是在接下來的旅程中,我們低聲交談。她告訴我,她在倫敦當管家兼保姆。她看來似乎來自鄉間,有一頭金澄澄的頭髮、紅豔豔的臉龐、和寬闊的骨架,予人強而有力的印象,好像她經常提負著重物,也許是提著大煤桶,或是一次抱兩個小孩之類的事。但是讓我更好奇的是她的聲音,聽來是那麼有教養、既悅耳又拘謹。
「別誤會,」我連忙說:「那分葬禮實在是令我高興的抽象東西。只是,我想把它寫下來而已。」
看到士兵焦急的表情,我感到非常同情。那顆像猿猴般的頭似乎是世上最令人悲傷的事。
「去他的鬼觀念,」我說:「我要的是個真正的葬禮。」
當我發現她沒問我就打開我的行李箱,並且拿出我的配給口糧後,我有點高興。那似乎是現實裡朋友間才有的行動,讓我感覺好多了。我覺得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到處匱乏的現象辯解。關於那位在大學裡擔任某種要職的主人,我並沒問她什麼問題。因為我擔心答案正如我所預料的,他正在家鄉參加某種家族的聚會,跟孫子團聚。房子的主人對我而言並不真實,我把這整個地方視為艾莉絲的所有物。
我搭上了火車。當我發現坐在對面的是我那個士兵朋友,想想看我有多吃驚吧——縱使你那麼懷疑他的存在。
「可是,」他說:「你只是人而已。沒有人能夠報導他們自己的葬禮。那非得是抽象的不可。」
為了確定這點,我走到外頭,站在原先從計程車門首度看到花園的地方。我想再度抓住我的初次印象。
旅程近終點,當人們開始騷動、開始在走道間跑來跑去時,這個叫艾莉絲的女郎邀我跟她到她工作的家裡去。那個在大學裡擔任某種職位的主人,跟他太太和家人都出門去了。
她才不曾對我提過這碼子事。我覺得我一點也沒有權利待在那兒,因為如今,那還不是艾莉絲的房子。她只是某對我不認識的夫婦的代理人罷了。那是一個著名的現代詩人的房子。他和他的家人隨時都可能進來發現我留在此處,想到這點,我就恐慌。我堅持要艾莉絲打開浴室門,要她當著我的面告訴我,他們不可能這幾天內回來。
澳洲人和倫敦女郎大約七點時來到。我原計畫搭八點半的火車回鄉下,但是我打電話確定火車時刻時,卻發現星期天沒火車行駛。艾莉絲要我留下,態度既親切又疲倦,雖然不是頂認真的樣子。防空警報又響起來了。我再度要艾莉絲重複說詩人和他家人那晚絕不可能回來。不過我問時比先前更加心不在焉,因為我正想著警報和他們所製造噪音的正確比例。同時我也在想,到底為什麼,內政部哪個邪惡的鬼靈精會發明如此不吉利的悲鳴聲?而且我也想著「警報器」這個字。於是警報聲變得滑稽好笑起來。因為我想像那是好幾個世紀前海上瘋狂的女妖來到一九四四年的打嗝聲。事實上警報聲真的嚇著了我。www.hetubook.com.com
「我知道。」他回答道:「我下一站下車。」
「是啊!」她叫道:「我跟你說過了。」
那個下午,艾莉絲說她要洗個澡。她指示一間房間讓我打電話,假如我要的話也可以睡個覺。房間很大,光線充足,有好幾面窗,比屋內其他房間整齊多了,而且有成列的書籍。只有一樣不比尋常,那就是有扇窗戶邊擺了張床鋪。其實那只是張厚厚的床墊,乾乾淨淨地擺在地板上。顯然地板上這張床有些用途。想到老教授這些瑣碎古怪的想法,我又再次生氣起來。
一九四四年夏天,有一大堆人驟然慘死。報紙照例會報導當中公共人物的名字。其中之一是那個名詩人。他在瑞士區的房子被空襲炸彈直接命中前沒多久,正好突然回到家裡。幸運的是,他把太太和孩子留在鄉間。
「一分葬禮,」士兵說道:「我把它帶來了。」
交給他八先令六便士,很高興買下這分便宜貨。這分抽象的葬禮可是非常大。我連忙把一部分裝入行李箱裡,有些則塞在口袋中,結果還是留下了一些。艾莉絲已叫了部車回來。我沒有太多時間了,便急忙跑出去,跑出房門和這位名詩人住宅的大門,剩下的葬禮沿路隨著我滿地走。
「當然不會,」士兵說:「你不可能冒犯一個觀念的。」
作者簡介
「你想把錢要回去嗎?」士兵問:「如果是這樣,那沒辦法。我把錢拿去買車票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果然證明艾莉絲沒什麼好發掘的。搭計程車從國王車站到瑞士區的房子途中,我得到了我想知道的答案。她出身於好家庭,家人都很疼愛她,她也很愛他們。由於沒學過什麼專長,她離家接受了一分家務工作。她跟一個澳洲士兵訂婚了。他的宿舍也在瑞士區。
「你看這個,」我說:「假如我把它扔掉,你會覺得受冒犯了嗎?」
茉莉兒.史帕克
你一定會指桑罵槐,說我告訴你們的是純粹的幻想。
我告訴他我可以設法,正在找錢時,他把行李放到地板上說:「我不是要借錢。我不願意這麼想。我有些東西要賣。」
「是啊。」我說。
「又是你!」我說。是那個士兵。
我衝向浴室,隔著門對艾莉絲叫道:「這是那個名詩人的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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