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可以預見那種生活了。每一天,每個季節。蘋果何時落下,羊群何時需要剪毛,霜凍何時會來。
後來馬戲團就離開了,和它出現時一樣瞬間消失,宛如春夢一場。
「不知道。」貝利說。這種事情大人不會當著他的面討論,儘管有一次卡洛琳偷偷對他說她聽說那好像是一件醜聞。即使過了將近二十年,他父親從未踏進他祖母的家一步,她也從不曾到協和鎮來探訪他們。
然而牧場就只有綿羊、蘋果和陳年老套。
「你就別提這件事了,貝利。」他父親離開房間後,他母親小聲說。
他讀歷史、神話和童話故事書,不解為什麼只有女孩可以逃離單調的牧場生活,躲進武士、王子或狼的故事裡。無法擁有同等的作白日夢的機會,他覺得非常不公平,而他又沒有能力拯救自己。
可是,不滿的感覺依舊,就連靴子底下的泥土踩起來都不太平順。
於是貝利開始花很長的時間在屋外逗留。
為了獨佔這棵樹,他甚至把裝有他最心愛寶物的木盒子,從原本秘密藏在床下一片鬆掉的木地板底下,移到這棵老橡樹上,一處不算真正的樹洞但十分安全的結實凹孔。
可是等他們一回到協和鎮,他們的父親予以否決之後,她對這件事僅存的一點決心也就化為烏有了。
他祖母發出類似大笑、咳嗽或者結合兩者的聲音。
「別忘了我說的話。」
可是他不再打開那只https://m•hetubook.com•com盒子。它端坐在樹上,牢牢緊閉著。
他沒有特定目的地漫步著,然而最後停止的地方總是這棵他和卡洛琳和她朋友常爬坐在上頭的大橡樹。
那是他祖母許多偽裝成提議的要求之一,看來無關痛癢的,就是要卡洛琳申請拉德克利夫學院。
能夠證明那女孩確實存在而不是他的幻想的唯一證據,就是那只手套。
當貝利終於從書本抬頭,原野上出現的黑白條紋帳棚的景觀讓他詫異得差點摔落樹。
在看著綿羊群在草原上悠閒漫步的幾小時當中,他甚至期待突然有個人來把他帶走,只是寄望於綿羊大概和寄望於星星的效果差不多吧。
在他們祖母位在劍橋那間佈置著柔墊和花卉壁紙的寧靜客廳裡喝下午茶的過程中,卡洛琳本身對這想法顯得十分著迷。
然而,他也說不出為什麼,他就是不肯放過這話題,一有機會就把它提出來。指出他還是可以去唸書,等結業後再回到牧場,四年並不算太長。
也許他可以就這麼把它留在樹上,讓樹皮生長到把它包覆住,將它封住。
現在他長高了,爬起來也容易許多,輕易便攀上最頂端的樹枝。這裡樹蔭濃得夠隱密,但又亮得讓他可以看書——有時他會帶幾本書來,而且很快就成了習慣。
貝利點著頭。他的祖母靠回椅背,抱怨一下鄰居的事,再也沒提起他父親或他的夢想。只是貝利離去前她又說:
「去追逐你的夢想吧m.hetubook.com.com,貝利,」她說:「不管是上哈佛或者別的事情。不管你的父親大人說什麼,或者他說話嗓門有多大。他忘了當年他也是別人的夢想。」
他又在茶裡加了一匙糖,讓她有時間細說分明。
「不重要。」他父親答說。
「不會的。」他向她保證。
他漫遊過許多哲人和詩人的墳墓,一些他在祖母書房裡看過他們作品的作者。有數不清刻著他不認得的名字的墓碑,還有更多是被歲月和風侵蝕得無法辨識,墓主早被遺忘的。
貝利根本不確定自己想讀哈佛。不過他對劍橋的好感確實比卡洛琳多一點,而且對他來說這似乎是一個充滿神秘和可能性的抉擇。
「我只是覺得,這會讓你有更多機會。」她又說。「而這正是我希望你能擁有的東西,雖然你的雙親並不贊同這想法。你知道我為什麼答應我女兒嫁給你父親嗎?」
比較簡單的做法就是把這話題暫時擱置,以後再討論,畢竟貝利還不滿十六歲,距離必須面臨抉擇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而且再也不曾回來。
「因為我不答應的話,她就會和他私奔。」她說。「她非常堅決。我不會替她做那樣的安排,可是孩子也不該被迫接受各種強加在他們身上的安排。我聽過你向我的貓兒們大聲朗讀故事書。你五歲那年還曾經把一只洗衣桶改造成海盜船,對我花園裡的繡球花發動攻擊。所以別想我會相信你肯乖乖待在牧場裡。」
「我負有責任。」貝利重複著這個令hetubook.com.com他逐漸感到厭煩的字眼。
「絕對不行。」
然後他開始寄託於長距離散步,穿過草原、樹林和墓園。
「我很想去。」他好不容易等到一小段空檔可以插話,立刻說。
他也向母親提過這種沒完沒了的單調生活,期待能因此針對他究竟能不能離家上大學這件事進行比較慎重的討論。可是她只說,她覺得牧場生生不息的自然景象很令人安心,還問他農務都做完了沒有。
馬戲團離開後,他把記得的關於它的所有一切寫下來,免得將來記憶淡去。裹著巧克力的爆玉米花。擠滿人群,有著一層層環狀高台坐席,表演著熾白火光戲法的帳棚。端坐在票亭對面,不單有報時功能的變化多端的神奇時鐘。
他告訴自己這種生活並不壞,當農夫也沒什麼不好。
年復一年,一成不變。
當他以顫抖的筆觸記述馬戲團的一切,他卻沒辦法把他和那位紅髮女孩的相遇一併記錄下來。他不曾把她的事告訴任何人。之後他在正常的夜間開放時段兩度進入馬戲團時,也曾尋找過她,可是不見她的蹤影。
這可不是委婉的建議,這是純粹的命令。關於財務問題的抗辯還沒提出就被她壓下,清楚聲明他的學費將不成問題。
如今來自劍橋的午茶邀請函都只署名給貝利,完全將他的姊姊排除在外。卡洛琳嘀咕著反正她也沒時間去參加這種活動,而貝利總是單獨去赴約,慶幸可以不必忍受卡洛琳的聒噪,好好享受這趟旅程。
「我的意見不和-圖-書
重要嗎?」某晚,就在對話即將演變成甩門離去之前,他問。
他在想也許該把它丟了,可是他就是做不到。
「你得接手牧場。」他父親這麼回覆。
這只盒子相當小,有著生了暗鏽的銅鉸鏈和扣環。盒子用一小塊粗麻布包裹,極有效地保護它不受天候的影響。它安然棲息在那裡,連最機靈的松鼠都沒能把它移走。
但是他仍然不時和他父親勇敢地爭辯。
貝利都還沒被詢問意見,爭論就開始了。
卡洛琳只是噘了下嘴就接受了,認定到時課業恐怕會太吃緊,而且她也並不怎麼喜歡劍橋這個城市。況且,蜜莉已經訂婚了,她得幫忙籌備婚禮,卡洛琳覺得這比她的教育問題要有趣多了。
還有幾張寫得滿滿的摺疊好的泛黃紙條。
他怪罪卡洛琳不該提起,儘管這話題會被挑起其實都該怪他的外祖母。貝利喜歡外祖母遠甚於姊姊,因此把罪責硬加在她身上。要是她不肯讓步,他也就不需要這麼費力抗爭了。
接著從劍橋傳來了回應,祖母裁定這事可以接受,但是貝利必須唸哈佛大學。
一九〇二年十月 麻薩諸塞州協和鎮
內容物包括他五歲那年在田裡撿到的一支有缺口的箭頭,一顆意謂著幸運的穿了圓孔的石頭,一支黑羽毛,一塊據他母親說是水晶的閃亮石頭,他的第一枚永不花用的幸運錢幣,屬於貝利九歲時死掉的家犬所有的一條褐色皮革頸圈,一只由於老舊以及和大堆石頭一起被存放在小盒子裡https://m.hetubook.com.com
而變得灰濁的白手套。
因此他繼續逃往樹上。
就是這樣。
他沒告訴她其實他只有一個夢想,而且就跟在花園裡扮海盜差不多荒謬。
「我倒不特別在意你是不是去讀哈佛。」有天下午他祖母說,儘管貝利並未提起。通常他會盡量避開這話題,心想她的立場已經夠清楚了。
一個灰暗的週六清晨,貝利比所有家人都更早起床,這並不罕見。他迅速把雜務做完,把一個蘋果連同書放進袋子,然後出發前往他的橡樹。途中,他想到也許該把圍巾帶著,可是又想天氣應該會越來越暖和。專心想著這個令人欣慰的事實,他開始攀爬,往上越過幾年前代表他地位的最底層的樹枝,越過他姊姊和她朋友們霸佔過的樹枝。這裡是蜜莉的樹枝,他一腳踏上去時心想著。即使過了這麼些年,當他超越卡洛琳的樹枝時,心中仍不免感到得意。被微風中窸窣作響的樹葉包圍著,貝利坐上他最愛的據點,落腳處附近正是那個幾乎已被遺忘的寶盒。
在學校上課的時數不如他預期的多。起初他較常工作,在果園較遠的那頭,刻意離他父親所在的地方遠遠地。
關於貝利未來的爭論很早就開始了,而且經常發生,儘管到了現在這類爭論往往變成反覆嘮叨和緊繃的沉默。
起初這些說法只換來一頓教訓,但不久便演變成大聲喝令和憤怒甩門的戲碼。他母親總是儘可能置身事外,可是被逼急了只好站在丈夫這邊,但同時也不忘輕聲細語地主張,這件事終歸還是得由貝利自己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