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交叉路口
INTERSECTIONS
十三

活動絢爛多彩,連幢屋與參加派對的人都以彩虹般的各種色調來妝點自己。每個房間的燈光都經過特殊處理,一間是各種綠色與藍色,另一間是各類紅色與橙色。餐廳裡各處散置的桌子都罩在鮮亮的圖紋桌布之下。中央裝飾品是精美的插花作品,只用最鮮豔的花卉。舞廳裡的室內樂團成員穿著紅絲絨的花俏套裝,彈奏著奇異但旋律優美也可伴舞的曲調。即使香檳杯也是深鈷藍而非透明的玻璃,工作人員一身綠而非黑色的裝扮。錢德瑞許自己穿著豔紫色的西裝,配著漩渦圖紋的金色背心;整晚他都抽著特別訂製的雪茄,裊裊吐出互搭的紫藍煙霧。
點心主要包含巨大的多層蛋糕,形狀近似馬戲團帳棚,用糖霜畫出條紋,餡料是鮮豔的覆盆子奶油。蛋糕上也有迷你的巧克力豹,以及外殼用深色與白巧克力做出環圈圖樣的草莓。
錢德瑞許把賽莉雅介紹給A.H─先生,想不起他們以前是否見過面。賽莉雅表示他們未曾謀面,不過她記得這位客氣地執起她手的紳士,因為他看來就跟她六歲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西裝更新為時下的風尚。
波比與威吉悄悄塞點適合的食物碎屑給腳邊的小橘貓,一面全神傾聽帕德瓦夫人關於芭蕾的故事。他們的母親出言勸誡,表示故事內容可能不完全適合僅僅十三歲上下的雙胞胎,但帕德瓦夫人不為所動地繼續講述,只有最不堪入耳的細節才模糊帶過,但威吉可以從她眼睛的閃光解讀出來,即使她並未高聲道出。
他們站著默默觀望對方,歡聲笑語的一群人從雕像的另一側穿過大廳。喧譁聲在整個空間嗡嗡迴盪,不過他們隔著相當的距離,所以賽莉雅與馬可逃過了他們的注意。賽莉雅的禮服依然泛著苔蘚似的綠意。
馬可在錢德瑞許的差遣下忙得四處打轉,不然就是在帕德瓦夫人附近流連(好幾次他問她是否需要幫忙的時候,她就用枴杖敲敲他),除此之外,心神全放在賽莉雅身上。
「我們已經這樣較量十幾年了,什麼時候要結束?」
「你的進展綽綽有餘,」導師說:「你在這裡的雇用狀況穩定,這是個很適合的工作據點。」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馬可拉高嗓音說:「好幾年來你甚至連跟我說說話都不肯。我沒替你做過任何東西。我所做的一切、我替馬戲團所做的每種改變,每個不可思議的壯舉與驚為天人的景象,都是為她做的。」
「你不能退出,」導師說:「你受到這個競賽的約束,跟她約束在一起。這場挑戰會繼續下去,直到你們當中有一人敗下陣,你在這件事上毫無選擇餘地。」
A.H─先生沿著房https://m.hetubook.com.com間邊緣遊走,大半時間無人留意。他只跟少數幾位客人交談,包括把他介紹給戴森先生的巴禮斯先生。這三個男人針對時鐘與時間的本質做了簡短但迷人的對談之後,A.H─先生客氣地找個藉口,再次隱入背景。
菲德列克.戴森接獲特別的邀請,條件是不能對外公開關於此次聚會的隻字片語,也不能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他歡喜地許下承諾,穿得一身紅通通前來與會,只點綴了一抹黑,是他平日裝扮的相反。
接待會在一八九九年十月十三日星期五舉行,地點是錢德瑞許.克里斯多夫.勒菲夫賀的連幢屋。賓客名單經過嚴格篩選,只有馬戲團的成員與幾位精選的特別嘉賓到場。當然這個活動並未對外宣傳,雖然有些人可能猜得到這活動跟馬戲團有關,但無從確認起。況且,馬戲團向來堅持只用黑與白到惡名昭彰的地步,人們也不至於懷疑馬戲團跟如此多采多姿的活動會有關聯。
她路過波比與威吉身邊,波比正在教導小橘貓怎麼爬到她的肩膀上,威吉把書從圖書館藏品豐富的架上一本本拉下來看。最後波比強制拖著他離開,免得他把整場派對的時間都拿來閱讀。
戴森先生想不起賽莉雅為什麼突然不再跳舞,也無法回憶起她的禮服何時轉為當前的深綠。
他的面容變化起來,轉換成她鉅細靡遺地記得的那張臉,那份記憶來自三年前在親密許多的情境下、在同樣的房間裡度過的夜晚。之後,除了閒來偷空的短暫時刻,他倆遲遲沒什麼機會接觸。
午夜一到,夜宴即刻開動,每道菜都是以黑或白形塑出來,一旦用叉子或湯匙戳刺,就會爆出繽紛色彩,顯露一層層的味道。有幾道菜是以小面鏡子而不是正式的盤子來盛裝。
A.H─先生,身穿慣常的灰色衣著來到。
馬可猛地將她擁入翠綠色的懷抱中,兩人如此貼近,分不出他的西裝到哪裡結束,她的禮服又從哪兒開始。
對賽莉雅來說,當他將她擁入臂彎的時候,房裡的其他人頓時不見蹤影。
幾秒鐘之後,圖書館傳來尖叫聲,月子在角落裡的垂花雕飾石棺中再次現身。月子從驚呆的侍者那裡接過一杯酒,拋給他一抹無邪的笑容之後才回到舞廳。
伊索貝一身清澈的天空藍。,頻頻試圖抓住馬可的注意力卻徒勞無功。他時時想辦法躲開她,而且他的打扮跟其他員工一樣,很難在群眾當中分辨出來。最後,在幾杯酒的幫助之下,月子勸她捨棄那番努力,把她拉到下陷花園去,以便轉移她的注意力。
灰西裝男人客氣地點頭問候。「鮑恩小姐,如https://m.hetubook.com.com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想私下跟妳的同伴談談。」
「可是我不能做我自己。你教會我這些事情,然後把我擺在這裡假扮成別人,而她卻在舞台中央做她在做的事。」
「你的動機不會左右比賽本身。」
「所以我想你是故意穿那個顏色的衣服囉?」賽莉雅問。
在另一個房間裡,賓客們因為空氣驟然升溫而怨聲四起,紛紛從色彩繽紛的手袋裡抽出扇子搧啊搧,恍如熱帶鳥類鼓動羽翼。
當然,除了這點之外:他提到除了莫瑞雙胞胎之外,似乎沒人隨著歲月老化朽敗,此話一出口,眾人旋即陷入尷尬的沉默,只被巴禮斯先生的咳嗽聲打斷。沒人膽敢提起這件事,但才過一個鐘頭,錢德瑞許就忘了自己大半的發言,很多人看似如釋重負。
四周的空氣旋起暴風,將通往花園的玻璃門忽地吹開,蓬蓬鼓鼓的窗簾布糾纏成團。
「原來你認識她。」馬可靜靜說,目光依然放在賽莉雅身上。她在舞廳的入口停住腳步;戴森先生遞一杯香檳給她的時候,她的禮服也隨之覆上緋紅的色彩。
馬可悶不吭聲,轉頭背對導師,邁步踏出房間後側的門口,在大廳與伊索貝擦身而過時,甚至沒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她站立之處近得足以聽見那段爭論。
波比與威吉的年紀與馬戲團相當,是賓客裡最年輕的。他們盡情展示自己的亮紅頭髮,一身色彩協調的裝扮:晨曦天際的暖藍色,邊緣染著幾種粉紅與黃色。錢德瑞許送他們兩隻毛茸茸、頸上綁著條紋緞帶的藍眸小橘貓,做為生日禮物。波比與威吉愛極了,馬上替牠們取了布提思跟帕弗的綽號,不過後來怎麼都想不起來,兩隻長相相同貓咪哪個是哪個,於是只要一提到牠們,就不分你我地合起來叫。
當他傾身過去,用嘴唇輕輕拂過她的頸子時,他們之間的空氣傳出電力。
「她曉得你的名字。」
「你剛剛說什麼?」錢德瑞許問,可是波比、威吉跟小橘貓們早已拔腿奔過大廳,隱沒在色彩斑斕的群眾裡。
一大群賓客從飯廳逛進大廳,讓撒落下來的花瓣再次緩緩飄揚。馬可護送灰西裝男人穿越圖書館,把通往空盪盪遊戲室的彩繪玻璃滑開,繼續他倆的對話。
點心收離桌面之後,錢德瑞許發表冗長的演說,為了過去十三個萬分精采的年頭,也為了十多年前只不過還是構想的馬戲團所創造的種種驚奇,向所有賓客致上謝意。這場演說持續了一會兒,其間談及夢想、家庭與在千篇一律的世界中努力追求獨出新裁。有些內容相當深刻,其他www•hetubook.com.com部分則散漫又荒謬,不過與會的每個人幾乎都認為這個舉動相當體貼。演說結束後,許多人藉機親自向他道謝,感謝他舉辦這場派對與創設馬戲團,好幾位還特別針對他的感受提出評論。
除了過世的塔拉.柏傑斯,最初攜手謀畫的馬戲團成員全都到場,萊妮.柏傑斯穿著金絲雀黃的飄逸長禮服來到,身邊伴著海藍色西裝的艾登.巴禮斯,他已經盡力往身上多添色彩了,領帶是稍微鮮亮的藍,而且他還在翻領上別了一朵黃玫瑰。
「我只對妳這麼做,」馬可說:「其他人看到的還是向來的我。」
「那要毀滅你未免也太容易了吧。」賽莉雅柔聲喃喃,對他眨眨眼。此時錢德瑞許翩然來到她身畔,向她探出手臂。當他把她拉開時,正在擴散的苔蘚綠就被深紫色與閃耀的金色壓得粉碎。
他完全避開了舞廳,只除了在月子的強迫下,踏進舞池跳了一曲華爾滋。月子穿著用粉紅和服改造成的長禮服,髮絲以精巧的綁結堆疊起來,眼眸周圍塗了一圈搶眼的胭紅。
賽莉雅獨自穿越前廳,馬可抓住她的手,將她拖入高聳金雕像背後的幽暗壁龕。空氣中這個突來的動靜,讓玫瑰花瓣狂亂地旋繞騰起。
「我們沒辦法讓這個馬戲團運轉三十七年。」
「我想妳。」他輕聲低語。
「那個男人沒影子耶。」他說。錢德瑞許從雙胞胎上方傾過身子,窺看窗外空無人影的街道。
「只是幸運的巧合罷了,錢德瑞許堅持叫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穿綠的,而且我也沒料到妳的裝扮會這麼有巧思。」
經過錢德瑞許的一番脅迫勸誘之後,帕德瓦夫人也來參加,渾身光輝燦爛的金色絲綢,上頭繡著細工紅絲線,白髮綴著緋紅羽毛。晚上的大半時間,她都坐在壁爐邊的椅子,冷眼觀望四周的活動逐步展開,卻並未親身參與。
「在這群人當中露出那樣的面貌不是有點冒險嗎?」賽莉雅問。
馬可舉手將散落的捲髮從賽莉雅的臉上撥開,塞到她耳後,用指尖輕撫她臉頰。她的眼皮輕顫闔起,他們腳邊的玫瑰花瓣開始翻騰攪動。
「很難說,離現在最近的上一次挑戰持續了三十七年。」
「聽到這件事真遺憾,」他說:「這麼一來,這場挑戰對你來說會更加艱難。」
夢幻馬戲團並未符合眾人的期待,也未按照一般傳統,在第十年舉行盛大的週年慶祝會,卻遲遲等到馬戲團開張並周遊了將近十三個年頭才舉辦。有人說,會在那時舉行慶祝會,是因為十年慶的時機來了又走,一直到錯過之後才有人想到要舉行慶祝派對。
吧台將雞尾酒倒進奇形怪狀與色彩各異的玻璃杯,有紅寶石色調的酒與雲霧和*圖*書綠的苦艾酒。明豔的絲綢織錦懸垂於牆面,披掛在所有靜置不動的物品上。蠟燭在彩繪玻璃燭台裡散放光芒,往派對與參與者身上灑下舞動的流光溢彩。
「她的記憶力顯然很好,你想討論什麼事情?」
等到馬可離開房間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把整個事件忘個精光。那段記憶由一時的困惑取而代之,眾人紛紛將這種感受歸咎於悶熱或過量的香檳。
威吉把布提思(或帕弗)遞給波比之後,尾隨在灰西裝男人後面。他望著後者走入門廳,從管家那裡取回灰高帽與銀枴杖,然後從前門離開。對方踏出屋外之後,威吉把鼻子抵在最近的一扇窗,望著他走過路燈下方,繼而消失在黑暗中。
馬可從撞球桌上拿起一顆球,猛力丟向灰西裝男人。對方往旁邊跨步閃避,球就狠狠砸進暮色彩繪玻璃。
A.H─先生踩著重步穿越前廳,刻意避免絆到波比與威吉,兩人四肢攤開匍匐在地,教導布提思與帕弗如何後腳站立轉圈圈。
接著他放開她並走了開來。
「那你就不需要等太久時間。你過往是個優秀學生,現在是個優秀參賽者。」
有幾個人纏著賽莉雅要她表演,起初她拒絕不從,後來時間晚了,她也就不再堅持。她把一臉興味的月子拉到舞池中央,讓月子在眨眼之間消失不見,儘管四周圍滿了觀者。前一刻有兩個女子身穿花瓣粉紅的禮服,下一刻只剩賽莉雅一人。
「我還不大適應,你知道吧。」賽莉雅說。她把手抽回來但沒轉身走開,不過牆壁與雕像之間沒有多少空間。她禮服的色彩漸漸變成深沉密實的綠。
「在這一切開始以前,你早就知道她是誰,卻從來沒想到要告訴我?」
「謝謝,」賽莉雅回應,拒絕與他目光接觸,「你太俊俏了,我比較喜歡你真正的臉。」
賓客五顏六色地成群移動,從舞廳穿過走道與圖書館,恍如挪動不停的彩虹,間歇發出笑聲與閒談。即使在凌晨時分,氣氛也都維持在喧囂與歡快的狀態。
整晚的大半時間他都陪著賽莉雅.鮑恩,後者的精美禮服不停變換色彩,不管她最接近誰,為了跟對方的裝扮有所互補,禮服會自動換篩各種色彩。
「哈囉,亞歷山大。」她說,對那位悄聲無息出現在他倆身後的男人點頭致意,他連撒遍地板的玫瑰花瓣都沒攪亂。
「十三年來幾乎連隻字片語都沒有,現在你竟然想跟我談談?」馬可問。
「當然不介意。」賽莉雅說,離開時連看一眼馬可都沒有。她越過大廳時,莫瑞雙胞胎正用閃亮的咖啡攪拌銀匙引誘小橘貓,於是禮服從黎明灰轉變成紫藍夕陽。
「我愛上她了。」
「我不想再玩你的比賽了,」馬可說:「www.hetubook.com.com我退出。」
「妳好美。」
夜宴過後,舞廳裡有場舞會,一段段鮮豔多彩、金飾妝點的絲綢流瀉而下,覆住牆壁與窗戶,在燭光中熒熒閃燦。
馬可親吻她的方式,彷彿世上只有他們兩人存在。
「我沒什麼特別的事要跟你談,我只是希望打斷你……跟鮑恩小姐的對話。」
「我覺得這種行為並不妥當。」灰西裝男人對馬可說。
「有人勝出就結束。」
「出了什麼事嗎?」當他意識到她正瑟瑟顫抖時問道。
在象頭雕像的遮蔭裡,賽莉雅突然抽身。馬可無法立刻判斷她為何這麼做,直到朵朵灰雲在她禮服的綠意裡彌漫漩動為止。
馬可以前說過或做過的任何事情,都不曾從灰西裝男人身上得到任何明顯可見的回應,連有一回不小心在課程上讓桌子起火那次也一樣,可是男人的臉上現在卻掠過一抹哀傷。
「我是跟她打過照面,但不算對她有特別的認識。」
但她還來不及開口表示詫異,他的嘴就已經貼上她的唇,於是她迷失在無法言語的無上幸福感裡。
波比在那時趕到他身邊,小貓們棲坐在肩膀上快樂地發出呼嚕聲。錢德瑞許緊緊跟在她後頭,鑽過大廳裡的人群。
「我沒辦法邀妳跳舞,簡直快把我毀了。」當她在舞廳裡走過他身邊時,他低語,他西裝的深綠色像苔蘚一樣在她的禮服上滲透蔓延。
兩人共同散發出來的優雅讓一對對賓客為之遜色。
除了樂團以外沒有其他表演者,對於主要是由馬戲團成員參加的聚會來說,要雇人提供令人驚豔的娛樂,實屬難事一樁。當晚的大半時間都花在對話與社交上。
「我不覺得有必要。」
「妳看起來就跟我頭一次見到妳一樣。」馬可說。
賽莉雅聳聳肩。「我就是沒辦法決定穿什麼。」
「怎麼了?」波比問:「出了什麼事?」威吉從窗玻璃那兒轉開。
「那要花多久時間?」馬可問。
他直接前往舞廳,慢步到舞池中央。他拉住賽莉雅的手臂,將她從戴森先生身邊轉開。
前廳象頭雕像的金色懷抱裡堆滿品種各異的玫瑰,色調從天然到超乎想像一應俱全,只要有人路過,花瓣就會紛紛墜落。
「可是那個房間裡的人都不相信。他們以為她是在騙他們,他們看不出她的真貌,就像他們看不出你的,她只是比較顯眼罷了。這跟有沒有觀眾無關,我正在證明這一點。你可以做盡她所做的事,卻不必以華麗浮誇的奇觀跟詭計來掩飾。你可以保持匿名狀態,而獲得與她不相上下的成就。我建議你跟她保持距離,全心投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擁擠舞廳裡的每隻眼睛不約而同轉向他們。
「我想知道我表現得好不好。」馬可用低沉又冰冷的語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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