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縱火
INCENDIARY
暫時中止

他倆只是凝望對方、不發一語。不過,那種舉措如此親密,使得貝利別開目光,往上瞅著樹木的扭曲枝椏。
威吉穿著演出戲服,可是拼布夾克已經被拋開,套在黑襯衫外的背心敞垂著。雙手正舉在空中,以熟悉的姿態比畫著,貝利看得出他停在故事說到一半的瞬間。
貝利掙扎著想判定那是不是自己的想像力所虛構出來的東西。男人的視線往他拋來的時候,眼眸亮得教人吃驚,不過貝利看不出眸色為何。
可是手指竟然停住了,馬可的手握起來幾乎是扎實的。馬可傾身向前,對著貝利的耳朵低語。
「真是要命。」馬可說,貝利往後一跳,險些撞上波比,使得她的髮絲又掀起一陣短暫的波動。「穿過那邊。」馬可指著有些距離之外的帳棚側面說,然後就平空消失了。
貝利點點頭,俯視自己的掌心。戒指已經消失,可是一只亮紅圓圈烙進肌膚。貝利不必問也確定那個疤痕永遠會跟著自己。他合起手,回望馬可與賽莉雅。
毗鄰的帳棚裡矗立著一棵高聳的樹木。就跟他的老橡樹一樣壯碩,直接從地裡冒生出來。枝椏光裸烏黑,可是蓋滿了蠟淚頻滴的白燭,半透明的蠟恍如白霜般層層覆在樹皮上。
「我懷疑月子小姐不見得都會實話實說。」
「把馬戲團想成一部機器好了,」馬可說:「營火就是它的動力來源之一。」
「什麼?」貝利問。雖然他不確定自己原本在期待什麼,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馬可站在樹下,雙臂環抱著貝利旋即認出是幻術師的女子。
「約束,」馬可說:「是我的專長之一。」
「很高興認識妳。」貝利說。
「營火?」貝利問。
「你怎麼能摸到牠們?」貝利問。
「它不是走啊走著就湊巧碰上的那種帳棚,」馬可說:「而是有需要的時候才會發現的那種,是我最喜愛的帳棚之一。你在入口的箱子那裡拿根蠟燭,然後向原本就在樹上燃燒的蠟燭借火,你的願望就由他人的願望來點燃。」他們走到了帳棚的牆壁那裡,馬可指指織布之間的縫隙,上面有一排緞帶綁繩隱約可見,讓貝利想起通往威吉那個擺滿怪異罐子帳棚的入口。「如果你從這裡出去,就會在對面看到通往特技演員帳棚的入口。我就跟在你後頭,不過要等到我們再走進棚裡,你才能再看到我。小……小心了。」
其他生物坐在貝利腳邊的地上,包括一隻蹲伏身子準備跳躍的黑貓,就在銀尾的白狐狸附近。還有更大的動物。紋路呈現完美對比的斑馬。斜躺在地、鬃毛雪白的獅子。鹿角雄偉的白牡鹿。
特技演員的帳棚比四周的帳棚都還高聳,寫著抗拒地心引力的告示在入口處搖搖晃晃,僅離幾步之遙。
「月子也這麼和-圖-書說。」貝利說。他忖度自己能否找到威吉,威吉總能好好把故事講清楚。
「波比提過,稍早發生的一連串事件裡,你就是其中一部分,所以我希望你最後還是會來。」
「你要我簽署什麼嗎?」貝利問。
「可是我……又不特別,」貝利說:「不像他們那樣。我是無名小卒。」
樹上的蠟燭忽地閃爍起來。有些陰暗下來,剛剛取代明亮燭火的捲繞煙霧,隨即也消散無蹤。
鳥類、蝙蝠與蝴蝶吊滿整個空間,彷彿懸於線上,徹底靜止。沒有紙翅膀的窸窸窣窣。毫無動靜。
不是像上哈佛求學的區區幾年時間,他心想,而是比繼承家族農場的責任還重大的承諾。
靠近貝利的一位唇前貼著長笛,樂器在他指間無聲無息。
讓他詫異的是,馬可竟然笑了。
貝利從未想過這種事自己也可能做得到,但有人三言兩語直接這麼告訴他,讓這種事顯得唾手可得到了怪異的地步。
「那點她倒是說了真話,」馬可說:「月子原本打算把我囚禁在營火裡,原因何在,我們現在不夠時間說明。因為那個計畫臨時改變,所以才造成目前的情勢。我被扯開之後,再以濃縮度較低的狀態被拼湊回來。」
她看起來跟馬可一樣透明,禮服在燭光之中狀似氤氳霧氣。
「我想我沒看過許願樹。」貝利說,步步如履薄冰,兩人朝著帳棚另一端走去。
貝利望著搖曳光線中的她,頓時覺得她比外表年老許多,或許馬可也有同樣的情形。這就好像意識到照片中的某人不再是當初留影時的年歲,而且就因為這點,他倆看起來更為遙遠。馬戲團本身感覺遠在天邊,雖說他自己就站在裡面;彷彿它正要從他身邊漸漸遠離。
貝利轉開身子,小心翼翼繞過停滯的身影,抵達帳棚的邊緣。他緊張兮兮朝著僅僅仰賴磨舊緞帶而高懸在上的椅子與圓形鐵籠瞥了幾眼。
貝利蹙起眉頭思索,但片刻之後便點點頭。波比說過沒有不可能的事情,而他發現自己開始深有同感。
「要是我一走了之,會發生什麼事?」貝利問。賽莉雅回答以前看看馬可。
他幾乎是透明的,近似鬼魅,或是玻璃裡的映影。他西裝的局部頂多只是綽綽暗影。貝利透過他夾克的衣袖可以清楚看到牡鹿。
「賽莉雅,親愛的,」馬可說,用手拂過她的髮,「妳是我認識的人裡面最堅強的。妳可以再多撐一會兒,我知道妳行的。」
「對,沒錯,」他說:「是事情發生之前弄掉的,所以就留在後頭了。」
「你們兩個會發生什麼事,如果馬戲團……停擺的話?」貝利問。
可是貝利停下腳步,盯著那群人面對的身影。
「它就撐不下去了。」片刻之後賽莉雅說。她並和圖書未詳加說明,轉過去面向貝利時繼續說:「我知道對你提出這種要求是太過分了,但我沒有別人可以問。」
「快到了。」馬可說,他們小心穿過一群繞著有破口的圓圈佇立的人們。
「馬戲團現在需要新的看管人,」馬可說:「它正在飄蕩,就像失去船錨的船隻。需要有人讓它穩固下來。」
賽莉雅緊緊抓住他的手。
「中庭那頂圓禮帽是你的嗎?」
「那就比較複雜了,」賽莉雅說:「那一半我隨身帶著。我必須把它交給你。」
「我的願望就是她。」他說。
「出了什麼事呢?」貝利問。
「妳沒什麼該道歉的。」馬可說。
賽莉雅晃了晃身子,貝利一時以為她就要昏厥,可是馬可穩住了她。
「抱歉。」賽莉雅說。
「妳怎麼知道我會來?」他問。
「哈囉,貝利。」他走近的時候她說。她的聲音在他四周迴盪,輕輕柔柔,近得彷彿就湊在身旁對他耳語似的。「我喜歡你的圍巾唷。」他沒馬上回答時,她又補充。那些字句在他耳裡聽來既溫暖又有奇特的安慰效果。「我是賽莉雅。我真不敢相信一直沒人替我們正式介紹認識。」
「說來話長啊。」
「你還好嗎?」賽莉雅問。
「就我看來應該沒事,」馬可回答:「整個馬戲團都暫時中止了,就是為了多給我們一些時間,所以……」他舉起手朝著整個派對一揮。
「我們要去哪裡?」他們接近帳棚遠端時,貝利問。
「你許了什麼願?」貝利問,希望這樣問不會太莽撞,可是馬可並未回答。
接著貝利的手開始發痛。那種痛楚明亮又灼燙,彷彿戒指燒入了他的肌膚。
「的確,」馬可說:「我想我們應該正式點。」
貝利跟上去,循著蜿蜒步道繞過動物。雖然很難找到可以踩踏的空間,不過在他前方滑行的馬可走起來卻輕鬆許多。
一九〇二年十一月一日 紐約
他還來不及把這個思緒講完,緞帶突然扯裂,一把高掛上空的椅子滾落下來。椅子狠狠撞上地面摔得粉碎,差點就砸到威吉。
「我請她別用這種方式送你過來,」他說:「不過,是比較直接就是了。」
「好幾年前我在這棵樹上許了願。」馬可說,彷彿看透貝利當下的思緒。
「我們需要你幫忙一件事,」他轉回來時,賽莉雅說:「我們需要你接手管理馬戲團。」
「那個人就是我?」貝利問。
「運用紙張跟發條裝置,再以相當簡單的符咒收尾。只要經過稍加研讀,你也做得到。」
「不會有好事的。」馬可嘟囔。
「你覺得那有絕對的必要性嗎?」賽莉雅問。
「我叫馬可,」男人說:「你一定是貝利。」
「老實說,我不大確定www.hetubook•com•com。」賽莉雅說。
馬可回答以前頓了頓。
「你是誰?」貝利問。
「那不是幻術也不是戲法。」馬可說。
他一穿過去,就覺得自己彷彿踏入一場夢境。
「我知道,」賽莉雅說:「你不是命中注定或特別欽點而來的,要是採用那種說法會讓事情容易一些的話,我還真希望可以告訴你你是,不過那不是真的。你是在對的時機出現在對的地方,而你對馬戲團在意的程度足以讓你採取必要的行動。有時候那樣就夠了。」
「你看起來像鬼。」貝利說。他沒有更高明的方式可以描述。
「我不曉得,」馬可說:「也許吧,可是——」
貝利解開緞帶,輕易溜出棚外,發現自己正站在兩座帳棚之間的蜿蜒小徑上。儘管天空開始下起微雨,但是頂上灰濛濛的天際卻一派明亮。
「謝謝你,貝利。」賽莉雅柔聲說。那些字眼在他耳裡迴盪,平撫了他緊繃到最後一刻的神經。
「月子說,知道內情的人裡面,活著的只有她。」
「我要你幫我完成我開始的某件事,」賽莉雅說:「我……我當時衝動行事,沒按牌理出牌。而且現在還有營火的事情要處理。」
貝利暗想,那簇火焰不曉得是誰許的願。
波比站在他身旁,腦袋正轉往中庭的方向,彷彿有什麼事情在派對被中止的那一瞬間,將她的心神從哥哥身上拉開。她的髮絲在背後溢灑出去,紅色波浪漂浮於空中,彷彿她就懸浮在水裡。
大烏鴉單腳跳著經過一疊堆積如山的紙鱗片,那兒有條捲曲的尾巴,原本可能曾經是一條龍。
「不算是。」馬可說。
貝利遲疑再三地探出手,預料自己的手指會像之前一樣輕易穿透馬可的手。
貝利還來不及說什麼,馬可就往下伸手拾起大烏鴉,捧在手中翻轉。他將斷裂的翅膀移開,探手入內,喀答作響地扭動某個東西。大烏鴉轉頭發出尖銳刺耳的嘎嘎叫。
每個身影都文風不動,毫無動靜到狀似沒有呼吸的地步,就像雕像。
「我跟周遭環境的互動方式不像你那麼直接,」馬可繼續說:「從我的觀點看來,你以及這裡的一切,都一樣虛無縹渺。也許我們可以另找時間長談。跟我來吧。」他轉身往帳棚後側走去。
「不算是。」馬可說,從右手摘下一枚銀戒。上頭刻著貝利在光線中看不清的東西。馬可往頭上的樹枝伸手,讓戒指穿過一根燃燒中的蠟燭,直到戒指灼焚起來,白晃晃又燙熱。
貝利繞過去面向她,試探地伸手碰碰她的髮。髮絲在他的指頭之下蕩起漣漪,緩緩起伏,然後回復凝止不動的狀態。
一聽到有人提起波比的名字,貝利便回頭瞥瞥帳棚牆壁。那場暫止的派對似乎遠遠在他方,遠勝過帆布條紋之外的距離。
和*圖*書利無法判斷她在對他們哪個人說話。
他在馬可與賽莉雅之間來回張望。他從她眼神便明白,如果他要求離開,她也會放手讓他走,不管那對他們或馬戲團會帶來什麼後果。
貝利來過這座帳棚幾次,熟知毫無遮擋的開放地面與懸掛上方的表演者。
貝利上次踏入這個帳棚的時候,有波比伴隨在側,當時棚裡滿是濃密白霧。
他把灼亮的戒指收入掌心,再將手伸向貝利。
沒想到在派對當中穿梭,會比在紙動物之間遊走還要棘手。貝利戒慎恐懼地踩出每個步伐,害怕自己要是像撞倒大烏鴉那樣,把人給撞倒了,真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
「我們希望是你,沒錯,」賽莉雅問:「如果你願意許下承諾的話。往後我們應該能夠協助你,波比跟威吉也能幫忙,不過真正的責任就要交由你扛起。」
那時(貝利真難相信那不過是幾天前的事),帳棚看來恍如深無盡頭。現在失去霧氣的掩護,貝利看得到帳棚的白牆與裡面所有的生物,可是牠們全都靜止不動。
「告訴我現在該做什麼。」他說。
「真不可思議。」貝利說。
「有兩件事需要做,」賽莉雅說:「首先,必須點燃營火。那就能……提供馬戲團一半的動力。」
「對我來說,你看起來也是,所以我們哪個才是真的?」
「那麼另一半呢?」貝利問。
貝利點點頭。
「他們怎麼了?」貝利問。
他把牆上的綁帶解開時,手指頻頻顫抖。
他想到一長串的問題,但沒一個真正重要。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答案。他早在十歲時就已經做出決定,在不同的樹木之下,以橡樹果、打賭與一只白手套訂定了誓約。
「你死了嗎?」他邊問,邊湊過去。變換觀看的角度,馬可一時看起來幾乎扎實牢固,但下一瞬間卻又是透明澄澈的。
整個帳棚裡有幾十個表演者,沐浴在灼灼發亮的圓形提燈光線中,那些提燈正高懸於繩索、椅子與圓籠之間。表演者有些成群或成雙站著,有些則散坐在枕頭、箱子與椅子上,那些物品在主要是黑與白的群眾間灑下幾抹色彩。
賽莉雅漾起笑容,比起視線可以穿透她、看見背後的暗沉樹枝,更讓貝利詫異的是,她迥然不同於他當初看她表演的模樣。
他闖進了一場派對。凍結在原地的慶祝會,有如懸停於半空的紙鳥一樣暫時中止。
直至此時,貝利才明白對方要求他許下的承諾有多麼重大。
有個身穿暗色西裝的男人,就站在牡鹿旁邊。
貝利回頭望向波比與威吉。波比的頭髮再次靜定下來,紋絲不動。摔落椅子的殘片就留在威吉的靴子上。
「都走到這個節骨眼了,我不打算屈就於口頭契約。」馬可說。賽莉雅一時蹙起眉頭,但還是頷首表示同意。馬可小心翼翼https://www•hetubook•com.com放開她的手。她保持平穩,沒有搖晃的模樣。
他永遠都會選擇馬戲團。
「妳要我做什麼呢?」貝利問。
「月子屬於馬戲團,可是就不像這樣。」貝利不解地說。
「我相信她是照自己的規則在運作的。」馬可說。「朝這邊走。」他補充,動身走入身影幢幢的群眾之中。
「讓我來吧,」他說:「我會留下來。妳要我怎麼做,我都會照做的。」
「你在做什麼?」他搶吸到足夠空氣時,勉強發問。那種疼痛劇烈又熾燙,竄遍了全身,害他差點就撐不住發軟的膝蓋。
「噢。」
「我還在摸索跟實體事物互動的手法。」馬可說,撫平大烏鴉的翅膀,讓牠沿著他的胳膊跛著腳跳動。牠拍動紙張羽翼但無法飛翔。「可能跟我是牠們的製造者有關吧。馬戲團的元素裡面,我曾經插手創造的那些,似乎都比較有實體感。」
「那麼你就得隨身帶著了,」賽莉雅說:「無時無刻。你會跟馬戲團本身非常緊密地束縛在一起。你可以離開,但不能太久。我不曉得你能不能再交棒給其他人。它會是你的。永永遠遠。」
貝利不曉得該怎麼回答那個問題,所以乾脆提出自己想到的第一個問題。
另一位正取瓶斟酒,液體懸浮在玻璃杯上方。
「有人想跟你談談,」馬可說:「她在許願樹那裡等著,那裡的狀態似乎最穩定。」
他放開貝利的手。痛感立即消失,但貝利的雙腿繼續顫抖。
只有一部分的蠟濁還在燃燒,但那幅璀璨的景象並沒有為之失色,因為蠟燭映亮了扭曲的黝黑枝椏,將舞動的暗影投在條紋牆壁上。
「我真希望你不是那麼年輕。」馬可說,嗓音裡有種深刻的哀傷,但鬼魂般的外表還是讓貝利難以集中心神。
繞過俯臥在地的北極熊時,貝利一時失去平衡,肩膀猛地撞上懸在空中的大烏鴉。烏鴉摔落在地,翅膀彎折斷裂。
可是當他穿過門口時,迎面所見的卻不是原本預期的寬敞空間。
「好吧。」貝利說。可是在他表示同意以前,賽莉雅舉起透明的手制止他。
「她看得到我嗎?」貝利問。波比的雙眸靜止但燦亮。他預料她隨時都會眨起眼睛,可是並沒有。
「等等,」賽莉雅說:「這點很重要。我希望你擁有我倆都不曾真正有過的東西。我要你有所選擇。你可以同意接受或者乾脆離開。你沒有義務非得幫忙不可,我不希望你有不得不的感覺。」
「我們早該繞過這個帳棚別進來的,」馬可說,影子般地在他身邊顯現,「過去幾個鐘頭以來,我一直在觀察他們的狀況,還是一樣讓人忐忑不安。」
馬可伸出手,貝利探過去摸摸,手指停也未停就穿了過去,不過有種柔軟的阻力,隱隱表示有東西佔據著那個空間,即使並不是完全扎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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