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房間裡毫無動靜。深色木頭、深色床罩、深色垂簾。他大步邁向窗戶,拉開垂簾。窗戶向外俯瞰中庭,方正、漆黑又空盪。周圍的窗戶一律緊閉、布簾披垂,恍如深不見底的墳墓。那裡似乎連風都蕩然無存,雨水無精打采地簌簌飄落。他拉起垂簾,轉身走進房間。他湧現徹底淒涼的感覺,好似被人遺棄在這個陰鬱陌生的地方。堂堂六呎四之軀,兩百磅緊實強韌的血肉,卻像個迷途的孩兒——那種感覺讓他備受羞辱。他是個魅力十足的男人,他自己心知肚明。要是琳達不想要他,那是她個人的損失。他是個有愛想付出的男人。
「金髮、棕髮或紅髮。」行李人員說,「白人、黑人或黃種人。」
女孩踉踉蹌蹌站起來,渾身劇烈發抖,一面側身躲閃他,一面挪向門口。他從她身邊退開。殺手伯恩斯坦,小鬼們以前都這麼叫他。他不喜歡幹架,但一旦出手,不見血不停……
當然了,他得去找別家旅館。
「你是嗎?」
「閉上嘴巴就好。」他說著把燈全關掉。當他回到床上,她正仰躺著,雙腿大張、屈起膝蓋。她的大腿渾肥,非常白皙。一時片刻,他以為自己是通不過這關了。可是她翻身側躺,用柔軟多肉的雙手捧住他的陰|莖愛撫逗弄,她對自己的本行還滿拿手的。「用你的大屌填滿老媽的穴吧,老爹。」她說。他把她推成趴伏在床的姿勢,他不想看到她的臉,然後跨騎到她身上。
「你想來點特別的嗎?老爹?」
「小姐……」他低聲沙啞說。
他聽到她站起身。他睜開眼睛。她已經套上鞋子,正無聲無息越過鋪有地毯的地板,走到披了洋裝的椅子。她穿上洋裝,匆匆回頭朝柏尼一瞥。在陰影幢幢的光線中,他知道她看不到他半睜著眼睛觀望她。她只能看到他了無動靜。她打開皮包摸索,拿hetubook•com•com出某樣東西攢在手裡。她再次朝著柏尼紋絲不動的身體一瞥,悄無聲息地朝他的長褲移去。他動動身子時,她手裡正拿著他打開的皮夾。他跳下床、衝向她。她猛然旋身,抛下皮夾。他聽到喀答一聲,看到她手持刀刃,直直往他的腹部刺來。他伏低身子,一手擒住她的膝蓋,把它們拉向自己,又用另一手把她往後推。她跌臥在地,撞倒了椅子,但沒放開刀子。她匆匆翻身遠離他,雙膝跪地起身,刀子伸在身前,對準他的鼠蹊。
濕透的衣服讓他打起哆嗦。大都會的警察,熟知生存的門道,一路力爭上游爬到督察的高位。他這一路見識過與應付過的事情有多多啊……而這還是頭一回他獨自一人住在城裡的旅館房間。他獨自到櫃臺登記的時候,覺得相當難為情,就像什麼無家可歸、無處躲雨的蠢人一樣,沒有面帶笑容與懷抱愛意開門迎接他的妻子。噢對,還有雞湯,伯恩斯坦,別忘了提感冒要喝的雞湯……
他開始意識到閃閃爍爍、變換不定的灰白光線。原來是電視,它一直開著,設定在靜音狀態。是房裡唯一的光線。照片裡有輛救護車停在偌大的建築前方,兩個男人推著遮住的輪床出來。很眼熟。他幹掉那女孩了嗎?他們正要把她的屍體推出去嗎?他走過去旋開音量。「……今天凌晨發生令人髮指的謀殺案……無法指認身分的男性……屍體遭到肢解……」
他撲向女孩,用那雙大手攫住她的手腕一扭。她倒抽口氣,刀子從手上掉落。她用膝蓋猛撞他裸|露的鼠蹊部。他的雙手掐住她的脖子,抓著她的腦袋狠狠撞牆。她奮力掙扎,想要放聲尖叫,卻發不出聲音。她的眼睛開始鼓凸,舌頭垂在嘴外;他沒看到,也聽不見。暴風雨般的轟響在他耳裡狂吼呼嘯,震耳欲聾。
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站起身,從皮夾拿錢。他數出三十五美金交給她之後,把剩下的塞回皮夾。她把錢擱進自己的皮包,然後往背後伸手,拉開洋裝拉鍊,踏出洋裝之外,再把洋裝整整齊齊擱在椅子上,蓋在她的皮包頂端。她那雙懸垂的巨峰就隨著動作而自由搖擺,渾身上下只剩綠色的碎花三角內褲。她把內褲脫下,踩著尖細高跟鞋踱到床邊。
「噢?抱歉打攪了。」
他在淋浴間裡停留許久,熱水嘩啦啦往下淋在身上。他可以把心神集中在取暖上,集中在鬆懈緊繃的四肢上。
他沒回答。他帶有節奏地深深呼吸,彷彿入睡了一般,頓時迫切希望她能憑空消失。
她已經走到門邊打開門。
他掛掉對講機,往外走到並排停放的車子,離大樓門口有三輛車的距離,他從那裡可以對出入大樓的人一覽無遺。
行李員說:「謝謝你,先生。如果還有什麼需要,儘管……」他稍稍逗留之後,就走出去關上門。
他聳聳肩。「你看起來又累又寂寞。」他等著。
「聯合包裹。亞瑟,威爾斯住這裡嗎?」
哼,去你媽的,琳達。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警察?」
他打了噴嚏,趁還沒感冒以前快點行動。
一時片刻,就那個漫長、激烈又狂亂的時刻,他愛著她;他愛這個對他盡情敞開、頻頻回應的肉體,柔軟又順服。他聽見自己發出呻|吟,一陣哆嗦之後吁了口氣……
「在睡嗎?老爹?」
可是他怎麼就是睡不著。有兩次他拿起話筒想撥給琳達,但隨後又把它擱下。要是琳達想跟他談談,她曉得他分局裡的電話號碼。
他打開行李箱。一如既往,琳達打包的技巧極好。他知道他所需要的一切都會在。他找到內褲跟浴袍,褪掉濕衣服之後便去沖熱水澡。
柏尼獨自一人。
他從沒嫖過妓。他聽到琳和-圖-書達語氣嘲弄的聲音:「柏尼.伯恩斯坦,乖乖牌猶太小子。」
他沒回答。他很高興他事先付她錢了,也許她會自己離開,讓他好好睡上一場覺。她放輕動作,太過溫柔地,從他手臂下方溜出來,然後動也不動躺著。他感覺到她緊繃著身體,某種伺機而動的緊繃感。「老爹……」她低語。他忽地全然清醒,警覺起來,可是他沒答話,他紋絲不動。
她的指甲耙過他的臉,他卻一無所覺。她的手臂虛軟無力地垂在身側,身體沉甸甸地垂下。額頭有什麼濕濕的東西滴進他的眼睛,他把一手從她喉頭移開,揩揩眼睛。他看看自己的手,紅通通,又黏又濕,就像血。那陣轟響頓時停歇。他對女孩鬆開手。她頹倒在地,喘氣咳嗽。
「動啊,」她說,「要是敢動一下,我就把你他媽的卵蛋割掉。」她緩緩地、機警地站起身,繞著圈子遠離他,漸漸往門口挪去,視線不曾從他身上稍移。刀子穩穩握在她手中。她走到門口,伸手到背後,轉開栓鎖以便開門。在靜寂的房間裡,插銷的聲響聽來就像槍聲。
「一個小時以內,先生?」
他任由行李箱關合起來,要取出打包物品突然變得太過痛苦而讓他無以為繼。拿出行李會讓整件事變得真實起來,等於是接受事實。
柏尼希望自己的模樣不像内心感受的那樣不自在。你是什麼啊,伯恩斯坦,難道是什麼滿腦子詩情畫意、還是處|子之身的少年郎嗎?「你有什麼?」
同一位行李人員把他的晚餐端來。這青年瘦骨嶙峋、一臉強悍,是混過街頭的小鬼。當初柏尼還來不及阻止他,他就一把抓住行李箱扛上樓。柏尼向來不喜歡讓人抬他的行李,他永遠都比行李人員還壯碩。柏尼付完小費以後,青年又在門邊流連。「你還要別的嗎,先生?」
「你想幹嘛都行,甜心老爹,」她說。「可是
和_圖_書我都先收錢喔,五十美元。」
「那個小鬼明明說二十五。」
那是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嗎?才今天早上?感覺彷彿是多年前,一輩子以前的事。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柏尼說。
完事之後,他趴在她身旁,手臂橫靠她的胸脯,逐漸飄向夢鄉。他聽到她輕聲說:「你超讚的,老爹……」
女孩抵達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好了。挺著波霸的豐|滿體型,滿頭蓬亂粗濃的橘色長髮。她說:「你是大猛|男耶!」
他原本可能幹掉這女孩的,這個可憐、愚蠢又可悲的女孩。
「三十五。」她說。
工作向來能給他繼續往前的動力。他會睡點覺,然後上班去。也許去處理那個案子,它挑起了他的興趣。
「你真的美呆了,伯恩斯坦。正好是你需要的,恰好可以跟額頭的縫針搭配。」
他拿出筆記本。那位笑容害臊、鬱鬱不樂的雨傘女士。她住皇后區。他對那個區域略有概念。街道交通繁忙,高樓林立,人們為了掛著醜陋吊燈的偌大大廳跟狹小的公寓,支付高昂的租金。他們覺得那些街道比曼哈頓安全。
「不,」對方語氣堅定。「三十五。」
可是暴怒還有羞恥注滿了他的身子。因為他竟然讓自己陷入這種情境裡。還有別的,就是恨意,針對琳達的恨意,好似子彈一樣極速竄過他體内。
最後他乾脆起床,洗臉刮鬍。額頭有兩道深深的醜陋抓痕,一道頻頻綻開滲血,滴進眉毛。臉頰上另外有三道長長的抓痕。
晚上八點,承蒙琳達的事先規畫,柏尼一身協調優美的裝扮,米黃色斜紋軟呢運動外套,搭上可可亞棕色長褲,現身於安娜大樓的外側大廳裡。他撳下大樓標有「A&E.威爾斯」的對講機按鈕。他前後按了好幾下。正當準備放棄,要把話筒歸回原位時,就聽到回應的嗡嗡聲,接著人聲透過劈啪作響的靜電聲虛弱地傳來:「和_圖_書嗯?哈囉?是小艾嗎?哪位?」
他愣頭愣腦站著瞪她。他聞到嘔吐與尿騷味,那兩種東西弄濕了她的洋裝,還有鮮血。他的手腕正在滴血,臉上也是。
柏尼點點頭。他把電視音量轉大,瞪著它看,因為沒別的事好做。他吃了些餐點,因為沒別的事可做。然後用新牙刷刷了牙,因為沒別的事好忙。然後就是等候。在電視光線閃閃爍爍的荒涼房間裡。他聽到一次笑聲,心頭為之一驚,原來是電視傳來的。讓他驚愕的是,人們竟然還在閒聊跟歡笑。他起身關掉聲音,再次躺下。他突然對女孩的事情好奇起來:他真的做得來嗎?
她沒回頭。他彎腰拿起皮夾,抽出紙鈔往她推去,可是她已經走到門外。他把門開大一點。「這裡,拿去……拜託……」他喊著邊把紙鈔向外抛進走廊,然後鎖上房門。他往後倚靠在冰冷的木頭上,瑟瑟顫抖。
他踏出淋浴間的時候,把所有的燈光跟電視都打開,雖然沒什麼幫助,但他還是任由它們開著。電視至少是個聲音,即使他不去聽,也能讓他分心,阻止他去思考。他還不想思考。他開始拿出行李,一面欣賞琳達用來準備送行的有條不紊的手法:内衣褲填進長褲的摺縫,免得長褲起皺;襪子塞進空隙;褲子裝在塑膠袋中,甚至有根新牙刷,這件事她策畫多久了?
「除了吃的以外。」青年大剌剌地直直望著他。
「三十。」你故意拖延喔,伯恩斯坦。
「不要金髮。」柏尼聽到自己用沙啞、氣憤又悲傷的語氣說。
他看看手錶,五點。你需要的,伯恩斯坦,就是吃東西,也不是說他就覺得餓。可是,至少有事情可做。他不想再踏進雨裡,於是叫了客房服務。
「全身上下都是,」他說。「我們別聊了。」
「我看起來像警察嗎?」
他原本可以讓她離開的。
「亞瑟?不是喔。A是指安娜。安娜.威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