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蒂拉多桶酒

我可憐的朋友好幾分鐘都答不出話。
「『有仇必報』。」
「『阿蒙蒂拉多』!」
「『阿蒙蒂拉多』!」我說。
「他是個自命不凡的笨瓜。」我的朋友搶著說。他步履蹣跚,我緊跟在後。頃刻,他已走到坳穴的盡頭,發現一堵石牆擋住了去路,便愣愣站在原地。事不宜遲,我馬上把他拴在花崗岩上。岩壁上原有兩根鐵環,水平相距約兩呎。一個掛著條短鍊,另一個掛著個鎖頭。我把鍊子在他的腰際繞一圈,幾秒鐘就把他鎖定。他嚇得忘了抗拒。我抽出鑰匙,退出坳穴。
「呵!呵!呵!——呵!呵!呵!——是的,『阿蒙蒂拉多』。但時間不是不早了嗎?他們會不會在宅第裡等我們,福爾圖納托夫人和其他人?我們走吧。」
「前進吧,」我說,「『阿蒙蒂拉多』就在裡頭。對盧崔西而言——」
「我是。」我說。
酒精使他的眼睛亮起來,鈴鐺叮叮響。我也因『梅多克』而思緒加溫。我們走過由堆疊的白骨、酒桶與短柱相錯的牆壁,進入地下墓窖的最深處。我再次停步,這次我膽敢抓住福爾圖納托的臂膀。
「當然,蒙特雷索家族可是繁衍連綿的大家族。」我說。
「我敬那些在此長眠安息的人。」他說。
「請便,」我說,一邊把抹刀塞回大氅下,一邊伸手臂扶他。他重重地靠上來。我們繼續向前走,尋找「阿蒙蒂拉多」。經過幾道低矮的拱門,下階梯,走一段,再下階梯,最後到了洞穴深處,那裡的穢氣使我們的火把泛出光來,不像一般的火焰。
「還在前面。」我說,「你看到洞窟牆上那些閃閃發亮、像白色蜘蛛網的東西沒有?」
「算了,」我語氣堅定地說,「我們往回走吧。你的健康重要。你有錢,受敬重,有人羨慕,有人愛;你跟我過去一樣,是個身在福中之一人。人們可捨不得你生病,至於我,則是沒什麼好牽掛的。往回走吧,你鬧出病來,我可擔待不起。何況我還可以找盧https://m.hetubook.com.com崔西——」
「沒錯,沒錯,」我說,「我其實也不想嚇唬你,但凡事多點小心總沒有錯。來吧,喝一口『梅多克』可以驅驅潮氣。」
沒回答。我又叫一次:
「我正想去找盧崔西。論到舌頭的敏銳,除了你,他是不二人選——」
我從燭台上取了兩支火把,一支給了福爾圖納托,領著他穿過幾間房室,去到通往酒窖的拱道。我走下長而彎曲的階梯,叮嚀他小心跟著。我們終於走下最後一階,站在蒙特雷索家族地下墓窖潮濕的地上。
「我滿腹狐疑。」
「盧崔西連『阿蒙蒂拉多』和雪莉酒都分不清。」
午夜到了,我的任務也將告結。第八層砌完了,然後是第九層、第十層。終於第十一層和最後一層馬上就要完工。現在,只剩最後一塊石頭,等著我把它砌上。我費力地抬起它,要擺到緊剩的缺口上。但才擺到一半,坳穴裡就傳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接著有個悲哀的聲音說(幾乎聽不出是高貴的福爾圖納托發出的):
「『阿蒙蒂拉多』!」
「請。」我把酒遞上。
「沒什麼,」終於,他說。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重覆一次這個動作——真是有夠怪異的。
語畢,福爾圖納托抓起我的手臂。我戴上一張黑絲面具,再攏緊身上的及膝大氅,故意裝得好整以暇的樣子,好讓他催促我往我的宅邸走。
「是的,是的,」我說,「我是的,我是的 。」
「你不是共濟會會員。」
一陣陣大聲刺耳的尖叫,突然從上鎖的人的喉嚨裡迸發出來,嚇得我遽然退後了幾步。有那麼一片刻之間,我猶疑而顫慄。我抽出配劍,用它探探穴裡的情況;轉念間,我又安心了。我將手按在地下墓窖牢固hetubook•com.com的質地上,覺得相當滿意。我重又走向那道牆,以吼叫回應他的吼叫。我學他吼,而且加油添醋,以音量和氣勢壓過他。我成功了,狂叫的人漸漸安靜下來。
「福爾圖納托!」
「別再說了,」他說,「一點咳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死不了人。我絕不會咳死的。」
「哈!哈!哈!——呵!呵!呵!——這玩笑開得好,真的——絕妙。我們回宅邸裡喝酒去吧,一面喝,一面笑個夠——呵!呵!呵!」
我等著他回答,卻遲遲聽不見聲音。最後我失去了耐性,大聲喊道:
「好銘文!」他說。
「我得弄個清楚。」
仍然沒回答。我把一支火把從僅餘的缺口裡扔進去。傳回來的,只是一陣鈴鐺的叮叮聲。我的胸口開始不舒服了,是地下墓窖的濕氣造成的。我火速把工作做完,把最後一塊石頭放好,用灰泥砌上。然後,我緊貼著新牆,把原來的白骨重新堆起。半個世紀以來,沒人打擾過它們。願死者靈魂得安息!
「是硝石嗎?」他終於問。
「你?不可能!共濟會會員?」
「不管怎樣,我們走吧。感冒算不了什麼。『阿蒙蒂拉多』?你一定上當了。至於盧崔西,你找他也是白找,他連雪莉酒和『阿蒙蒂拉多』都分不清。」
福爾圖納托舉起黯淡的火把,企圖窺伺通道深處,但只是徒勞。憑火把微弱的光線,看不到那麼遠。
「用你的手摸摸牆壁,」我說,「你一定會摸到硝石的。真的,這地方真的非常潮濕。我再一次求求你往回走。不要?那我只好自己離開了。不過,走以前,我會先為你略盡棉薄之力。」
「不,我的朋友。我不是說你有約,而是說你患了重感冒。我看得出來。地窖裡潮濕得叫人受不了,牆上都覆蓋著一層硝石。」
他回身盯著我,兩隻眼醉眼惺忪。
此後,不管在言語或行為上,我都沒有讓福爾圖納托看出我暗懷鬼胎。我在他面前笑容可掬,但因為我向來都和*圖*書是如此,他並沒有察覺出,我現在笑,是因為想到了他的淒慘下場。
「是啊,」我說,「該走了。」
我一面說,一面在方才提過那堆死人骨頭裡忙起來。我把它們扔開,很快找到一些石塊和灰泥。靠著這些材料和我的抹刀,我開始起勁地在坳穴入口砌牆。
「拿出象徵物來。」他說。
我敲破一只大肚酒瓶的「格拉夫」的瓶頸,遞上給他。他一口氣灌完。他的雙眼射出逼人的光。他放聲大笑,用一個怪姿勢把瓶子往上扔,不知意義何在。
第一層還沒砌好,福爾圖納托的醉意已去了大半。第一個徵兆是從坳穴深處傳來低沉的呻|吟。那不是醉漢的叫聲。接著是一陣刻意的沉默。我砌上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然後我聽到鎖鍊激烈的撼動聲,一連持續了好幾分鐘。同時,為了能聽個心滿意足,我乾脆停下工作,坐在白骨堆上。當鏗鎯聲終於停止,我重拾抹刀,一鼓作氣砌完第五層、第六層和第七層。這道牆現在幾乎齊胸高。再一次,我停下來,舉起火炬伸過牆去,將微弱的光線投往裡面的人身上。
「蒙特雷索,看在上帝的慈愛上!」
「沒事,」他說,「我們繼續走。但是先來一口梅多克。」
「上哪兒?」
「是的,」我說,「看在上帝的慈愛上!」
福爾圖納托這傢伙,儘管在其他方面都受人敬重,甚至敬畏,卻有一個弱點:他很為自己鑑賞葡萄酒的能力而洋洋得意。極少義大利人真的懂得品酒。他們表現的熱衷頂多是迎合潮流與投機取巧,在英國與奧地利的百萬富翁前虛晃一招。在鑑賞繪畫與珠寶方面,福爾圖納托與他的同胞一樣,只是個半吊子,但說到品賞陳年名酒,他可真是行家。在這方面,我與他不分軒輊:我對鑑賞義大利名釀也很在行,只要手頭寬裕,就大批進貨。
「我敬你長命百歲。」
在地窖最偏遠的盡頭,有另一個較小的空間。牆上堆滿人骨,高至地窖頂端,情景一如巴黎的大型地hetubook.com.com下墓窖。三面牆皆如此。第四面牆上的骨頭散落一地,在一處堆成不小的骨丘。就在這面散亂的骨牆裡,我們察覺還有一個更深處的地窖或通道,約四呎深、三呎寛,六、七呎高。它本身似乎沒有特別的用處,只是當作兩根木支柱間的緩衝,它的後壁是一片堅硬的花崗岩。
「銘文呢?
「『阿蒙蒂拉多』!」我的朋友突然大叫,驚魂未定。
「我忘了你們族徽是什麼樣子的了。」
「來,我們走。」
「『阿蒙蒂拉多』?」他說,「而且一大桶?不可能!何況是在嘉年華期間!」
「福爾圖納托!」
「是硝石,」我回道,「你咳嗽多久了?」
「你騙人,」他叫道,向後退了幾步,「但我們還是繼續找『阿蒙蒂拉多』吧。」
「『阿蒙蒂拉多』!」
「那你就不是我們兄弟了。」
「是的,」我說,「『阿蒙蒂拉多』。」
「但有些笨蛋還說他的鑑賞力與你不相上下。」
家裡僕人都不在,全溜出去玩樂去了。我出門前對他們說過我隔天早上才會回來,並嚴令禁止他們在屋裡鬧翻天。我很清楚,這幾句話能確保我一轉身,他們就立刻消失無蹤。
我對他說:「親愛的福爾圖納托,你氣色可真好。遇到你,我真是太走運啦。我剛買來一大桶『阿蒙蒂拉多』,但卻滿腹狐疑。」
「這就是。」我回答說,一面從及膝大氅底下亮出一把泥水匠用的抹刀
在嘉年華會進行到最如癡如狂期間,有一天黃昏,在薄暮之際,我在路上遇見了福爾圖納托。因為已經有七八分醉意,他對我顯得異常熱絡。他穿得花俏:一套貼身彩條禮服,頭上是一頂綴著小鈴鐺的圓錐形高帽。看到他,我心花怒放,還生怕剛剛跟他握手時太用力,擰痛了他的手。www•hetubook•com.com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對,我也是滿腹狐疑。」我說,「我真傻,竟然未先向你請教就付了錢。但沒法子,當時我找不到你,生怕錯失良機。」
「酒桶呢?」他說。
福爾圖納托傷我千百次,我都盡力忍了下來了,但他膽敢羞辱我,我就誓不饒他。但凡知道我為人的,都會知道我不是虛張聲勢。這仇我終究要報,這是毋庸置疑的。我不僅要懲罰他,而且得杜絕後患。如果你報了仇以後又給人家報回來,那你的仇等於沒報。另外,如果被你報仇的人不知道懲罰是你加諸他身上,你的仇同樣等於沒報。
「這地窖可真長。」他說。
「怎麼說?」
我這位朋友的腳步不穩,每走一步,圓錐形高帽上的鈴鐺都會叮叮作響。
「你不懂?」他說。
「去你的酒窖。」
「我不懂,」我說。
「一隻巨人的金腳,底色是天青色的;這隻腳踩住一條昂身反撲的蛇,蛇的毒牙咬進了腳跟裡。」
我從一個長擱架上拿下一瓶酒,敲斷瓶頸。
「不,我的朋友。我不能欺負一個老實人。我看得出來你不方便。我去找盧崔西就好——」
「我沒有約,走吧。」
他再次執起我的手臂,向前邁進。
「硝石!」我說,「看,愈來愈多了,像青苔似地掛在酒窖上。我們正在河床底下。濕氣凝成水滴,在白骨間涓滴流動。算了,我們現在往回走還不太遲。你的咳嗽——」
他把酒瓶湊到唇邊,斜睨著我,然後親善地點點頭,頭上的鈴鐺隨之叮叮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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