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看看這種驚人力氣的其他跡象。壁爐裡有一大撮——很大一撮——灰色的頭髮。那是被人連根拔起的。這一撮頭髮至少有二、三十根,你也知道這要費很大力氣才可能拔得起來。我們都看過這撮頭髮。髮根上還連著部分的皮肉——真是慘不忍睹!——足證拔頭髮的力氣有多大,或許一次足以將五十萬根頭髮一齊拔起。老太太不只喉嚨被切割,甚至整個頭已經和身體分家了。凶器卻只是一把剃刀。我希望你也注意一下這些行為的凶殘程度。艾絲潘那雅夫人身上的瘀傷暫且不提,杜馬先生與其受人尊敬的同事艾田,都認為那是被某種鈍器打傷的;兩位先生的說法相當正確。那鈍器顯然是舖在院子裡的石板,被害人就是從床頭那一扇窗被扔下去而碰到石板的。現在看起來,這一點是昭然若揭的,卻被警方忽略了。為什麼會這樣呢?理由和他們忽略了百葉窗板的寬度是一樣的——他們的洞察力被釘子給遮住了,完全想不到那個窗戶很可能本來是開著的。
有天夜裡,就是發生兇案的那夜,他和一些水手去尋歡作樂。返家時,他發現猩猩占用了他的臥房,原來猩猩從他以為可以妥善拘禁牠的隔壁小房間破門跑了出來。猩猩手上拿著剃刀,臉上塗滿肥皂泡,坐在一面鏡子前,學起刮鬍子的模樣。顯然牠曾經透過小房間的鑰孔看到過牠主人做這個動作。看到這麼一隻凶猛的野獸手上拿著這麼危險的武器,船員嚇壞了,好一陣子不知該怎麼辦。不過,他已經習慣用一條鞭子去馴服這隻動物,哪怕牠獸|性大發時也是如此,所以,他就決定故技重施。猩猩看到他揮鞭,立刻跳起來衝出房門,跑下樓。不巧樓下有一扇窗是開著的,牠就從窗口跳到街上去了。
書上的段落描述的是東印度群島的紅毛猩猩,包括了精細的解剖性描述和一般性描述。眾所周知的,這種龐然的哺乳類動物體格魁梧、力量巨大、跳躍敏捷、性情兇猛,又善於模仿。讀了這個,我馬上對兇案的恐怖全貌,了然於胸。
「迪潘!」我說,心裡七上八下,「這頭髮好特別——這不是人髮。」
「之後,」他繼續說,「你一面走路,眼睛一直盯著地面的坑坑洞洞,臉有慍色(所以我猜你仍在想剛才的事);直到後來我們轉進那條叫拉馬汀的小巷子,你的臉色才開朗一些。巷子的路面舖著些交疊且以鉚釘固定住的石塊,這是一種實驗性的新鋪路法。我看到你的嘴唇微動,確信你喃喃自語著『切石術』幾個字,而你會想到這幾個字,顯然和眼前的新鋪路法有關。不過,你既然想到『切石術』,就不會不想到『原子』,而想到『原子』,就不會不想到伊比鳩魯;而且前不久,當我們討論到這個問題時,我向你提過,當初這位希臘先哲所作的一些模糊猜想,後來竟被星雲宇宙學給證實了。因此,剛才我就預料,如果你想到了伊比鳩魯,一定會抬頭看我們天空上那片獵戶座的星雲,而你果然這樣做的,所以我就肯定,我沒有跟丢你的心思。不過,我又想起,昨天我們在《博物館雜誌》讀到一篇對尚蒂伊的抨擊評論,作者以諷刺的筆調,說什麼尚蒂伊以為自己穿上厚底高靴就脫胎換骨,又引用以下的拉丁文詩句來消遣他:
「加以歸納之後,我就開始這樣想:兇手一定是從這兩個窗戶之一逃走的。但既然如此,窗子又為什麼會是從裡面釘死的呢?警察之所以不再深究這兩個窗戶,也是基於這樣的原因。不過,如果兇手是從窗戶逃走,而窗框又是固定住的,那就表示,窗框一定有力量可以自行固定住。這個結論是錯不了的。於是我走到那個沒被擋住的窗戶,費了很多力氣拔出釘子,再試圖拉開窗框。不過,果如我所料,我沒能拉開窗框。這就表示,它裡面暗藏著彈簧。經過仔細摸索,我未幾就找到了隱藏著的彈簧。我按了一下彈簧,而由於這個發現已經令我滿意,我就沒有進一步去拉開窗框。
迪潘說的那幾個思路環節,個個都是事實,讓我驚訝莫名。
「沒什麼特殊的,」我答道,「至少沒有比報上報導的內容更特殊的。」
「阿伯特.蒙坦尼,糕餅商,他供稱自己是那幾個先上樓的人之一。他聽見了爭吵的聲音,粗嘎聲音是個法國人的,聽得出幾個字。說話的人像是規勸對方。至於那尖銳的聲音說什麼,就聽不清楚了。話說得又快又不均勻,可能是個俄國人的聲音。他的證詞和大家都差不多。可是他是個義大利人,從來沒有和俄國人講過話。
「亨利.鐸瓦,死者鄰居,一位銀匠。供稱自己是頭一批進入凶宅的人之一。他的供詞和穆塞差不多。他們破門而入後,便馬上將門關起來,擋住外面一票想要進來的人。儘管已是深夜了,但人們卻愈聚愈多。他認為那個尖銳的聲音是義大利人所發出,並確信不是個法國人。但不敢確定是男聲還是女聲。他並不懂義大利語,聽不清說什麼,只是從音調判斷出來像義大利人。他認識艾絲潘那雅夫人和她的女兒,經常和她們交談,所以有把握那尖銳聲音不是發自死者母女的任一個。
隔天報紙又有更詳細的報導。
「就是我們轉進這條街時撞上你的那個人。應該是十五分鐘前的事吧。」
「別理他,」迪潘說,他不覺得有回應的必要。「讓他發表一下,他才會覺得好過。能在他的領域裡打敗他,我已經很滿意。然而,我們這位局長之所以未能解決這樁離奇命案,並不是因為事情如他揣想那麼離奇,而是因為他精明有餘但深刻不足。他有智無慧。就像畫像中的拉威娜女神一樣,有頭而沒有身體——或者更精確地說,他就像條鱈魚,有的只是頭和肩膀。但終究他還是一個有用之才。我喜歡他,特別是喜歡他擅長辯解的本領,他就是因此贏得聰明的聲譽的。我說的本領,是指他可以『否認既有的事實,又可以把不存在的事情說得天花亂墜。』」
「我自己的檢查要仔細些,而這是基於我上面所說過的理由:一切看起來的不可能都必然可以被證明為不是事實。
大猩猩拖著殘破的屍體靠近窗戶時,那船員嚇得縮回避雷針,以迅速滑溜代替了爬行而下,一溜煙跑回家。由於害怕面對這殘忍的結局,驚慌恐懼之餘,他也樂得放下對這隻猩猩命運的顧慮。眾人在樓梯上聽到的字眼就是這個法國人在驚嚇中所喊出來的,其間還夾雜著那隻野獸所發出凶惡的嘰哩咕嚕聲。
塞壬唱的是什麼歌?而阿奇里斯又是以什麼化名躲藏在婦女群中?這些,誠然都是難解的謎,卻不是全然無法推敲的。
這時候,船員漲紅了臉,彷彿就要窒息一般。他站起身來,握緊短木棍,但隨即又坐回椅子去,渾身顫抖得厲害,面如死灰,不發一語。我打心底裡同情他。
我接過手槍,幾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也幾乎不相信耳朵所聽見的。但迪潘只是繼續把話說下去,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先前已經提過,每次進行深度的分析時,他這個人就會變得像是神遊太虛。他是對著我說話,但他的聲音雖不大,卻像是對站在遠處的人說話。他的眼神也是木然的,只管瞪著牆壁看。
這個船員大大吸了一口氣,彷彿卸下胸中極大的負擔。然後才用肯定的語調回答:
看完之後,我們回到房子大門前,按了鈴憑著證件,駐守的幹員便放我們進去。我們上了樓,走進發現艾絲潘那雅小姐屍體的房間,兩具屍首還躺在那裡。房間裡混亂的情形依舊,觸目所見,和《論壇報》的報導差不多。迪潘仔細檢查每一樣東西,連被害者的屍體也不放過。我們又進入其他房間,隨後又進入院子;全程都有一個警察陪著。我們的調查一直持續到天黑才結束。回程途中,迪潘走進了一家報社,逗留了一會。
「那間寢室有兩個窗戶,其中一個並沒有被家具擋住,完全看得見。另一個下半被一張笨重床架的床頭給緊緊擋住。前者被由內牢牢栓住,就算有人用盡最大力氣也拉不開。這窗框上有個大螺絲孔,裡面釘著顆堅固的釘子,幾乎是釘到底。我檢查另一個窗戶,也發現同樣的釘子以相同的手法釘住。如果想用蠻力拔起窗框,乃是不可能的。警方於是認為兇手不可能從這裡逃走,因此也就不去嘗試拔出釘子,打開窗戶。
我指出,所有證人都說那個粗嘎的聲音是屬於法國男人的,至於那尖銳的聲音(一說粗暴刺耳的聲音)是誰的,卻眾說紛紜。
有關他的這種特質,以下的例子是個最好的說明。
「朋友,」迪潘用一種和緩的聲調說,「你不必這麼緊張。真的,我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我用一個紳士與法國人的榮譽向你擔保,我們沒有傷害你的意圖。我完全清楚你在莫爾格街兇案裡是無辜的,但你也不能否認和這件案子有些牽連。從我說過的話裡,你一定知道我有方法可以掌握一些相關訊息,一些你作夢也想不到的方法。況且,你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因為我知道你沒有做過任何可以讓你入罪的事。你甚至沒有犯搶劫罪,儘管在事發當時,你是可以把那裡的財物搶走的。你沒什麼好隱瞞的,也沒有理由需要隱瞞。再說和圖書,從榮譽心的觀點來看,你有必要全部吐實。目前已經有一個無辜的人為這件案子被捕下獄,而元凶又是你可以指認出來的。」
「我們接下來要研究的問題是兇手下樓的方法。這一點,我在房子外邊走了一圈以後已經獲得了滿意的答案。距離上面所提的窗口約五呎半的地方,有一根避雷針。以這個距離,當然是沒有人有辦法藉避雷針搆到窗戶的,更別說爬進去。不過,據我觀察,四樓的百葉窗板是很特別的一種——巴黎木匠所說的『鐵窗』。這種樣式的百葉窗板現在已經很少見,只有在里昂和波爾多的一些老宅還看得到。這種窗很像一扇門(單扇門,不是雙扇門),差別只是上半部是格子或鏤空的花格窗——因此很方便用手抓住。兇案寢室的百葉窗板每扇有三呎半寬。當我們從房子的背後看它們,兩扇都是半開著的——也就是說,它們張開的角度與牆壁成直角。警方可能跟我一樣,曾經到過房子的背後勘查過,也研究過兩扇『鐵窗』,但最後卻把它忽略不計(這沒有什麼奇怪的,因為他們內心早有成見,以為窗戶不可能是逃離之處)。然而依我觀察,如果床頭那個窗戶的百葉窗板整個貼牆打開,那麼,它跟避雷針的距離,就只剩下兩呎。這不是一個近的距離,但靠一點超凡的動作與勇氣,還是有可能從避雷針到達百葉窗板的。攀住百葉窗板後,他雙腳一蹬牆壁,就可以把身體擺盪到窗戶上去。如果窗戶當時是打開的話,他甚至可以直接盪進房間裡。
「離奇命案——今天凌晨三點左右,聖羅克區當地居民被一陣連續的可怕尖叫聲從睡夢中驚醒,這個聲音顯然是從莫爾格街一棟房子的四樓傳出來;而大家也知道那裡住的只有艾絲潘那雅夫人與她女兒卡蜜兒.艾絲潘那雅小姐。眾人按平常方式叫門卻沒有得到回應,耽擱一陣之後,約七到十個鄰居在兩個警察的陪同下,用鐵棍破門而入。這時哭喊的聲音已經停了;不過,當眾人衝上第一層樓梯時,聽到兩、三聲激烈的爭吵,似乎是從更高的地方傳來。等大家上了第二層樓梯時,爭吵聲又停了,一切再度歸於平靜。大夥於是散開,分頭迅速搜尋每個房間。搜到第四層樓靠裡面的一間寢室(房間從裡面鎖住,只好將它撬開),裡面的景象不僅叫人吃驚,簡直就是可怕。
「接下來,」他說,「我們可以研究兇手進入房間的方法了。依我看,他進房間的方法和出去的方法完全相同,位置也相同。讓我們再一次回到房間裡,研究一下它的種種現象。報上說據說衣櫃的抽屜被搜刮過,雖然裡面還留著很多衣物。這個結論是荒謬的。這只是個瞎猜——而且是愚蠢的瞎猜。我們怎麼知道從抽屜裡找到的東西並不是原有的一切呢?艾絲潘那雅夫人和她的女兒過的是一種極為隱密的的生活:不跟人往來,深居簡出,所以根本用不著太多的衣服供更換。如果是小偷要偷東西,他為什麼沒有偷最好的——為何沒有全部帶走?最說不通的是,他為何不偷走四千法郎的金幣,卻要偷一大綑衣物,給自己造成累贅?銀行家米戈所供稱的錢數差不多全在房間裡找到,裝在袋子裡,放在地板上。但警察卻只憑勒邦在大門口|交了兩袋金幣給死者這一點,就斷定他有謀財殺人的動機,這真是荒天下之大謬。事實上,比這種巧合(死者三天前收到錢,三天後被謀殺)湊巧十倍的巧合,在我們一生中時時刻刻都會發生。一般從事推敲的人,如果不懂得機率的理論,巧合往往就會成為他們最大的絆腳石。拿這件案子來說吧,如果兩袋金幣不見了,那三天前送錢來的事實就不能說完全是巧合,而警察也就有理由假定他有犯罪的動機。但現在,金幣卻好端端在那裡,如果我們還是要假定兇手圖的是金幣,豈不是也得假定兇手是個反反覆覆的白癡了嗎?
得到允許後,我們立即前往莫爾格街。莫爾格街是與黎希留街和聖羅克街相交叉的幾條破落大街之一。該區距離我們住的地方很遠,我們抵達時已經是傍晚了。要找到那房子一點都不難,因為還有許多滿懷好奇心的人站在馬路對面,仰頭凝望房子緊閉的百葉窗板。那是一棟普通的巴黎房子,有一個門廳,門廳旁邊開著個窗戶,上面寫著「看門人」幾個字。入屋之前,我們先在街上轉了一圈,隨後拐進一條小巷,再轉到房子背後——一路上,迪潘都極仔細地東張西望,但我卻看不出有什麼是值得注意的。
房子的前門本來就開著,訪客沒有按門鈴逕自走進來,往樓梯上走了幾步。不過,接著他就似乎顯得猶豫,轉身下樓。迪潘急忙衝到房門口。但他還沒來得及開門,我們就聽到訪客再一次往上走的聲音。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頭,打定主意往上走,最後在我們房間外面敲門。
「書上關於紅毛猩猩指幅的形容,」我讀罷以後說,「和你草圖上畫的一模一樣。我看除了書裡提的這種大猩猩以外,沒有一種動物能抓出這種指印。這一小撮的黃褐色毛髮,也和居維葉書中所描述的紅毛猩猩特徵相似。不過我還是未能明白此一駭人神秘事件的細節。此外,證人不是說聽到有兩個爭吵聲,而其中一個肯定是個法國男人嗎?」
至此,我也差不多沒什麼好再補充了。大猩猩一定是在眾人衝上樓以前,從臥房跳出窗外,順著避雷針逃走的。一定是逃出去時,將窗戶給關上的。後來牠又被原飼主抓回去,以一大筆錢的代價賣給動物園。我們在警察局長的辦公室說明這一切(加上個人一些見解),勒邦隨即被釋放。局長儘管對我朋友有好感,卻無法掩飾他對案件被別人偵破的懊惱之情,所以就冷嘲熱諷了一兩句,說什麼各人管好自家事就好。
「我希望你特別記住的,是我這裡說的是一種非常不尋常的動作,它不容易成功,危險而難度高。不過,這種動作並非全然不可能的,儘管要做到這種動作,必須要具有極不尋常甚至超乎常人的身手。
「上帝救救我,」他停頓了一下說,「關於這件事情,我願意和盤托出,儘管不敢期待你們會相信我所說的一半——因為如果我這麼期望的話,就是傻瓜無異。但不管怎樣說,我都真的是無辜的,就算要死,我也要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才死得甘心。」
「我也說不上來——但牠總不會超過四、五歲。牠在這裡嗎?」
我表示,就像全巴黎的人的看法一樣,我認為這是一樁破不了的離奇命案,我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找到兇手的可能。
「素描上的指痕,」我說,「並不是人手的印痕。」
「保羅.杜馬,醫生,他供稱是在天快亮時被召去驗屍的。兩具屍體都是放在艾絲潘那雅小姐寢室裡舖著粗麻布的床架上。艾絲潘那雅小姐全身傷痕纍纍,看起來是被人硬塞進煙囪裡。喉嚨有很嚴重的擦傷。下巴底下有幾道很深的抓痕,還有一串青灰色斑點,顯然是手指印。臉色白得可怕,眼珠外凸,舌頭部分咬斷。胃部凹窩處有一大片瘀青,顯然是膝蓋壓出來的。杜馬醫生認為艾絲潘那雅小姐是被某個或某些身分不明的人給掐死的,艾絲潘那雅夫人的屍體則是毀損嚴重。右腿與右臂的骨頭差不多都碎了,左脛骨嚴重碎裂,左邊的肋骨也是如此。全身嚴重瘀傷變色,說不出這些傷勢怎麼造成的。一個很有力氣的男人用一根巨大木棒、一根粗鐵棍、一張椅子,或者是任何大、重而鈍的武器,才可能造成這種結果。任何女人不管用什麼武器,也弄不出這樣的結果。證人看到時,死者的頭已經完全和身體分家了,而且破碎得厲害。喉嚨顯然是被某種很銳利的工具割斷——可能是剃刀。
迪潘臉上並無一絲矇混的神色。「等我解釋完畢,」他說「你會明白。我會把你的思路逆溯回去,也就是從我對你說話那一刻逆溯到你撞上那個水果小販的一刻。這條思路連環中幾個較大的環節包括了尚蒂伊、獵戶星座、伊比鳩魯、切石術、街上的石頭和水果小販。」
「請坐,朋友,」迪潘說。「我猜你是來領那隻大猩猩吧。老實說,我很羨慕你擁有牠;牠可是一隻很棒又值錢的動物。牠幾歲了?」
「是因為那個水果小販的關係,」我的朋友回答說,「就是他,讓你想到尚蒂伊的身高不足以演出薛西斯以及類似的任何角色。」
「這是很顯然的。」我信口回答,沒有意識到他說的事情,和我正在想的一模一樣。但我馬上就醒悟了起來,感到驚異無比。
迪潘問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渾身毛骨悚然。「瘋子!」我說,「一定是瘋子幹的。某個發了狂的瘋子——從附近療養院逃出來的。」
「不見艾絲潘那雅夫人的蹤影;但是壁爐裡的煤灰多得異乎尋常,於是大家就搜索煙囪,赫然發現(恐怖的發現!)艾絲潘那雅小姐的屍體頭下腳上塞在裡面,顯然是被強力塞進去的。屍體還有餘溫,經過檢視,發現皮膚有多處擦傷,無疑是用力往煙囪裡推擠時弄傷的。臉上有許多嚴重刮傷,喉嚨上有深色瘀痕及深陷的指印,像是被活活掐死的。
「這是我們常常談及的詩句,而我也告訴過你,這詩句的內容,原是跟獵戶星座有關。我記得,當時你聽了我的說明後,表情頗為深刻,所以知道你一定忘不了。因此,你看到獵戶座時會聯想到尚蒂伊,就再自然不過了。另外,你一路下來,走路都是彎腰曲背的,但此時卻突然昂首挺胸,我這就知道,你準是想到尚蒂伊的五短身材。於是,我就打斷你的思緒,對你說他(尚蒂伊)真的有夠矮的了,倒不如到雜耍劇院演喜劇比較有發展。」
我曾經說過,我這位朋友的古怪特質是多方面的。回到家以後,他就絕口不談這件謀殺案,一直沉默到第二天近中午。然後,他突如其來地問我,在兇案現場有沒有觀察到特殊的異狀。
我們初次認識是在蒙馬特街一間偏僻的圖書管裡,當時我們都在找同一本很少見的書。之後,我們漸漸成為知交,常常互相拜訪和-圖-書。我對於他的家庭小史極感興趣,而他也不吝告訴我其中的細節——法國人對自身的話題總是坦白無諱。他閱讀範圍的淵博,也令我吃驚。總之,由於他如烈焰般活潑生動的想像力,讓我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在體內燃燒了起來。對於當時正在巴黎想有所收穫的我,只覺得他這個人是無價寶,而我也把這種感覺對他據實以告。最後我們決定,在我旅居巴黎期間,同住一起。由於我手頭比他寬裕一些,他同意讓我負擔房租並將房子佈置成符合我們共同氣質的風格:帶點夢幻、陰鬱的格調。我們的房子租在巴黎郊外聖傑曼區的偏僻地帶,那是一座久經歲月剝蝕且風味怪異的大宅。它因為某些迷信的傳說而久無人居,但我們並不在意,也不在意它的老舊破落。
「有好幾個證人也作證說四樓所有房間裡的煙囪都太窄,人的身體根本不可能過得去。他們所說的『掃帚』,是指那種清潔煙囪工人使用的筒狀掃刷。這屋子裡每個煙囪都用掃刷上上下下清過。當眾人上樓之際,後面也沒有通道可供任何人下樓。艾絲潘那雅小姐的屍體就牢牢卡在煙囪裡,直到四、五個人合力,才將她拉出來。
「威廉.伯得,裁縫,供稱自己是頭一批進入凶宅的人之一。他是英國人,在巴黎已經住了兩年。他也聽到爭吵聲,粗嘎聲是個男人的聲音,有幾個字清晰可辨,但現在已經記不全了,只清楚聽見『該死的』與『我的老天』。當下還有個像是幾個人在打鬥的聲音——一種互抓與扭打的聲音。另外還有一個人聲,聲音很尖銳,也很響亮——比那個粗嘎聲還要響亮。他確信那不是英國人的聲音,好像是德國人的。有可能是個女聲。證人說他不懂德語。
「據我們所知,這樁恐怖神祕的命案迄今還沒有絲毫線索。」
這時我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
「依西朵.穆塞,國民警察,供稱他是凌晨三點被召到發生兇案的房子,看見二、三十人已經圍在門口,試圖進入屋內。最後是用刺刀破門而入,並非使用鐵棒。證人表示破門並沒有費上他很大力氣,因為那是一道雙扇門,而且上下都沒有上栓。尖叫聲一直持續到大家破門而入為止——可以說是戛然而止。尖叫聲像是一個人(或許多人)承受了極大的痛苦而喊出來的——聲音很大而且拖得很長,並非短促的。證人領著眾人上樓,上到第一層樓梯時,就聽到兩個響亮而憤怒的爭吵聲——一個粗嘎,另一個尖銳得多——非常奇怪的聲音。那個粗嘎的聲音還可以聽到幾個字,聽得出來那是個法國男人。確信那不是女人的聲音,聽得出講了『該死的』與『見鬼』兩個字眼。那尖銳的聲音是個外國人,無法確定是男人或女人,聽不清楚說了什麼,但應該是西班牙語。證人供述屋子裡的情形和屍體的樣子,和我們昨天描述的差不多。
「我不會讓你平白麻煩一場的,先生,」那人說,「我很願意為此酬謝你——只要是我能力範圍內的。」
船員看進去時,那隻大動物已經抓住艾絲潘那雅夫人的頭髮(她先前梳過頭,因此頭髮還披著),模仿理髮師的動作,舉起剃刀在她的臉上亂揮。艾絲潘那雅小姐則倒臥在地,不省人事。老太太的尖叫與掙扎(她的頭髮就是在那時候被拔掉的)激怒了原本還算平靜的大猩猩,於是將牠那肌肉發達的手臂用力一揮,差點就把艾絲潘那雅夫人的頭給切掉。血流四溢的景象又激起他的怒氣,轉為狂暴。牠開始齜牙咧嘴,眼神燃起怒火,飛身撲向艾絲潘那雅小姐的身體,用牠那恐怖的爪子掐住她的喉嚨,直到她氣絕身亡。這時牠那游移又野蠻的眼神落在床頭,正好瞧見牠主人嚴肅與驚恐的臉,表情清晰可辨。心裡還留有那可怕鞭子的記憶,野獸的怒火迅速轉成恐懼。牠似乎想要掩飾自己的血腥作為,自覺可能會被處罰,情緒煩躁不安,在房間裡跳來跳去;還邊動邊摔家具,把床墊從床架上拖下來。最後,牠先抓住艾絲潘那雅小姐的屍體,見到煙囪就把屍體塞進去。然後牠又去拖老太太的屍體,頭朝下一把扔出窗外。
「拜託,看在老天的份上告訴我,」我高聲說,「你是用什麼方法——如果有方法的話——看穿我的心事的。」事實上,我的震驚遠大於我願意表現出來的程度。
「阿爾道夫.勒邦,米戈父子銀行的行員,他供稱:在剛才提到那一天約中午時分,他陪著艾絲潘那雅夫人,把她所領的四千金幣分裝兩袋提回家。開了門以後,艾絲潘那雅小姐就從他手裡接過一袋,另一袋是艾絲潘那雅夫人自己接過去。他隨後鞠躬告辭。當時並沒有看到街上有什麼人。那是一條小街,很僻靜。
「皮耶.莫魯,菸販,他供稱,近四年來,艾絲潘那雅夫人經常向他購買少量菸草和鼻煙。他出生在同一條街,也一直住在這裡。據他所知,兩位死者在發生兇案的房子住了六年多。房子是艾絲潘那雅夫人的產業,原先租給一個珠寶商人,但因為艾絲潘那雅夫人不滿珠寶商人擅自把上面三層轉租給其他人,就不再續約,自己搬進去,也沒有分租出去。這位老太太很孩子氣。這六年來,證人只見過她的女兒五、六次。她們母女過的是一種極隱密的生活,大家都知道她們手頭頗有些錢。證人聽鄰居說過,艾絲潘那雅夫人是個算命的,但他並不相信。極少看到其他人進出老太太的房子,證人只見過一個挑夫(一兩次)和一個醫生(八到十次)登門。
「作供的還有一些其他人(包括鄰居),但所供相仿。沒有人是這個房子的常客,也沒人知道艾絲潘那雅夫人和她的女兒是否有親友在世,房子前面的百葉窗板很少打開,後面的百葉窗板則總是關著的,只有四樓最後那個大房間例外。房子蓋得很好,也不太舊。
「手槍準備好,」迪潘說,「先不要開槍或亮槍,等我的暗號再行動。」
「阿方索.加西歐,殯葬業者,供稱他也住在莫爾格街。他原籍西班牙,也是頭一批進入凶宅的人之一。他並沒有上樓,因為他為人敏感,怕受不了刺|激。他也聽到爭吵的聲音,粗嘎聲音是個法國男人的,但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麼。尖銳聲是個英國人的——他很有把握是這樣。不過他不懂英語,只憑音調判斷。
「我沒說過它是人髮,」他說,「不過,在下結論以前,我要你先看看我畫的這張素描。這是我臨摹艾絲潘那雅小姐喉嚨上的傷痕畫成的。一個證人說過,他看到被害人的喉嚨上有『瘀傷和指痕』,而杜馬和艾田兩位醫生也宣稱,驗屍時發現被害人的頸部有『一串青灰色斑點,顯然是指印。』」
聽到這裡,我心裡掠過一個模糊而半成形的想法。但就在我以為馬上就要捕捉住它的時候,它又飄然而去。我的朋友繼續往下說:
人的心智能力中,那被稱為分析的能力,本身幾乎是難以分析的。我們只能在它發揮出來時讚嘆其奧妙。對於這種能力,我們其中所知的一點,是有此稟賦的人,會從發揮它的過程中獲得樂趣,一如體格壯碩的大漢會從發揮其肌力的過程中獲得樂趣。即使分析的是最微不足道的瑣事,有此長才的人也能從中得到快樂。這種人酷愛謎語、難題及隱語,解答中顯露出異常的敏銳,讓尋常人覺得神乎其神。他們破解謎題的步驟,固然深得方法的三昧,但歸根究底,卻是以直覺為基礎的。這種解謎的能力,有可能可以透過鑽研數學而得到強化,不過,計算和分析在本質上卻是不同的。以下棋為例,會計算的棋手,並不一定是會分析的。西洋象棋的智力特質尤其受到很大的誤解。我現在並不是要撰寫論文,而只是想把一些很散漫的觀察寫在一篇有點特別的故事前面。藉這個機會,我也想指出,較高層次的智力,對樸實無華的西洋跳棋戲來說,比對精巧但枯燥的西洋象棋更具關鍵性,也更具發揮的空間。在西洋象棋裡,每顆棋子各有不同而獨特的步法。這種特性,原只能稱為複雜,卻常常被誤以為是深刻(一種很平常的謬誤)。因為步法複雜,下西洋象棋最需要的就是全神貫注,只要有一瞬間的鬆懈,就可能會導致損兵折將或全盤皆墨。西洋象棋的棋子的步法不僅五花八門,且錯綜複雜,漏看的機會因而倍增,因此,贏得最後勝利的十之八九都是注意力高而不是敏銳的人。西洋跳棋的情況則恰恰相反,它的步法是千篇一律的,很少變化,漏看的可能性就降低了。這時,專注的重要性相對降低,而決勝的關鍵則更繫於敏銳度的高低。為了具體一點,我們不妨假設,在一局西洋跳棋中,雙方的棋子都只剩下兩個國王,在這種情況下,自是不會有漏看的情形。而雙方既然勢均力敵,那麼最後的勝利,只能透過一些妙著來取得。這正是高層次的智能最有用武之地的時候。由於沒有了尋常的手段可資使用,一個長於分析的棋手只能透過完全契入對手的心思,揣摩對方的想法。這樣,他往往可以憑藉一些很簡單的招式(有時候甚至簡單得出奇),就能夠引誘對方出錯或計算錯誤。
布朗爵士,《甕葬》(Urn-Burial)
接下去要呈現給讀者們的故事,多少可以作為上述主張的註解。
「我不知道迄今為止,」迪潘繼續說,「我說的話給了你什麼印象,但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僅僅就供詞這部分——關於粗嘎語和尖銳的聲音的部分——所得到的合理推論,就足以產生一個線索,為這樁離奇案件提供一個調查方向。其實『合理推論』這個說法仍不足以完全表達我的意思。我想藉它表示的是,從它能得出的,是一個唯一合適的推論,而線索又必然會從這個唯一的結論中衍生出來。至於這線索是什麼,我現在還不能說。你需要知道的就是,這個線索給了我在兇案現場勘查時一個明確的指引。
「哼,」他說,「報紙上的報導,根本沒有搔著這不尋常兇案的癢處。不過我hetubook•com•com們且不去管報上所提的那些無依據的意見。在我看來,這件兇案其實極為易破,而其理由和警察認為它不可破是一樣的:它各方面都顯示出一種離奇性。警方之所以陷入困境,是因為找不到動機——不是殺人的動機,而是把死者摧殘得那麼厲害的動機。還有,有人聽見樓上有爭吵聲,可是上樓一看,除了艾絲潘那雅小姐的屍體,並沒有別人,而房間又沒有別的出路。這也是警察想不透的。房間的凌亂;屍體以倒栽蔥的方式被推進煙囪;老太太的屍體被嚴重毀損——這一切,加上先前提過和其他不必多提的種種,均足以使警察誇口的『敏銳』完全失效,辦案的能力為之痲痹。他們陷入一個顯著而常見的錯誤中:將不常見與深奧難解混為一談。但是,理性藉著這些偏離尋常面的狀況來指引,就會找出通向真相的路。進行探究時,我們不該問『發生了什麼?』,而該問『有什麼情形是以前從未發生過的?』。事實上,我應該可以解決這件案子,也可以說已經解決了,而其容易性,正和警方看來不可破的程度成正比。」
這時候,船員看了既心喜又心慌。喜的是,猩猩既然已自投入一個除了靠避雷針就無法再跑掉的陷阱,那麼,只要牠再度循此途徑下來,就不怕擒牠不住。但另一方面,他又很擔心猩猩不知會在屋子裡鬧出什麼亂子。這個念頭逼得船員不得不繼續追蹤這逃犯。要爬上一根避雷針不難,尤其是對一個船員來說;但是,當他正爬到窗戶的高度時,卻發現離窗口還有一段距離,只好停下來;他極盡所能,也只能伸長脖子瞥見臥房裡的情形。這一瞥不得了,嚇得他差點從抱住的地方掉下來。那幾聲可怕的尖叫劃破夜空,把莫爾格街的鄰居們全都吵醒。原來艾絲潘那雅夫人和她女兒正穿著睡衣,坐在先前提到的鐵櫃前面整理文件。鐵櫃已經推到房間的中央,櫃門是打開的,裡面的東西都攤在地上。被害人一定是背朝窗戶坐著,因此從野獸進入那一刻到她們發出尖叫,還有一段時間。那隻野獸似乎是並未馬上被發現。百葉窗板的霹啪聲一定被她們認為是風吹造成的。
「如果我沒記錯,」他繼續說,「剛剛我們要離開C街時,正聊到馬。那是我們最後的話題。待我們走進這條街時,一個頭頂大籃子的水果小販匆匆掠過我們身旁,把你擠向準備用來砌路的一堆石子上。你一腳踩在一片鬆動的石塊上,滑了一跤,微微扭到腳踝。你顯得有些慍怒,嘟噥了幾句,轉過去看那堆石子,隨後就一聲不響繼續向前走。我當時並不是特別注意你的舉動,只是觀察周遭的一切最近已成為我自然而然的習慣。」
「迪潘,」我凝重地說,「我覺得匪夷所思,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麼可能知道我正在想——」說到這裡,我停頓了一下,因為我很懷疑他會真正知道我在想誰。
有一個晚上,我們在靠近王室宮殿的一條骯髒長街上閒逛。我們倆各有所思,一度沒有交談長達十五分鐘之久。然後,潘突如其來打破沉默,對我說:
這家報紙的晚刊又說,聖羅克區依舊沸騰——兇案現場被重新搜查過一遍,且重新訊問一批證人,依然毫無結果。不過,附註上提到阿爾道夫.勒邦已經被捕下獄——但除了已經羅列的細節外,並無證據可以將他定罪。迪潘似乎對這件案子的發展特別有興趣——這只是我從他的態度判斷出來的,因為他始終沒有對案子表示意見。直到勒邦被捕下獄,他才問我對這樁兇案的看法。
「雖然還傳訊了其他一些人,並沒有再問出更重要的線索。如此神祕而情節複雜的謀殺案——假定是謀殺案的話——在巴黎還是第一次看見。警方完全束手無策——這類案子也很少見到這種情形。全案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儘管我早從他的豐富想像力知道他的殊異,但他在我們夜遊談話間表現出來的高超分析能力,仍然讓我由衷驚訝和佩服。他也似乎極為熱中於這種能力的發揮(也可以說是賣弄,但不完全是),且直言不諱自己樂在其中。他會低聲吃吃笑,對我誇口說:對他而言,別人就像是胸口開著窗戶,他完全看得透他們在想些什麼。然後,他就會分析我心裡正在想些什麼,作為證明(我則聽得目瞪口呆)。每當進行分析時,他的樣子就像神遊太虛,眼神木然,而他本來像優美男高音的聲音,也會升高成了顫音——要不是他言語從容而口齒清晰,你真的會以為他在發脾氣。每次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就會不期然想到古代哲學家的靈魂分裂說,並莞爾地想像有一個靈魂分裂的迪潘——半個靈魂具有創造力,半個靈魂具有分解力。
(全書完)
「我們這個實驗其實是不夠精確的,」他說,「因為這張紙是攤開在平面上的,但人的喉嚨卻是圓柱形的。這裡有一根小圓木,它的表面積和喉嚨差不多。我把紙包在圓木上,你再試一次。」
「現在請記住我要你注意的幾點——那個特別的聲音、不尋常的敏捷身手,以及少見的殘酷和缺乏動機。讓我們來看看屠殺的情形。有一位女性被人用手掐死,然後以倒栽蔥的方式被塞進煙囪裡。一般的殺人兇手不會採取這種模式,至少不會這麼處理被害人。你不得不承認,這種將屍體塞進煙囪的行為方式,是帶有極端異常的成分的——完全有違人類行為的邏輯,哪怕是最沒有人性的人的行為。再想想,合幾個人之力都幾乎無法把屍體從煙囪拉出來,那麼,要把屍體塞進去,得花上多大的力氣!
不應該把分析能力與單純的機靈混為一談,因為善於分析的人固然都是機靈的,但機靈的人卻往往拙於分析。其實,機靈與分析能力之間有很大的不同,其差距,較諸幻想與想像之間更大:機靈總是帶有幻想的成分,而真正的想像力卻是離不開分析的。
我又試了一次,但差距比上一次還大。
法國人可慌了,趕緊追出去。猩猩手上還握著剃刀,偶爾還會停下來回頭看看。如果快被追上,牠還會作勢揮向追趕的人,然後又很快地逃走。就這樣持續追了一陣子。街頭十分安靜,當時已經是清晨快三點了。穿過莫爾格街後面的一條小巷,逃跑的猩猩被一道透出的光線所吸引,光線來自四樓艾絲潘那雅夫人臥房打開的窗戶。猩猩於是衝向房子,看到那根避雷針,迅速敏捷地攀爬而上,隨即抓緊貼住牆壁的百葉窗板,擺盪身體,一下就盪進裡面的床頭板上。全套的特技表演費時不到一分鐘。當猩猩進入房裡,牠又把百葉窗板給踢開了。
「我正在等一個人,」他繼續說,眼睛望向房門。「這個人,雖然可能不是屠殺的行兇者,但多少總脫不了關係。他可能並未涉及這樁罪行中最令人髮指的部分。我希望這個假設是正確的,因為我把解開整個謎的希望都寄託在這上面了。我在這裡等他來,而他隨時都可能會出現。當然,他未必會來,但仍然有來的可能性。他一旦出現,我們就不能讓他脫身。這裡有兩把手槍,一有狀況,我們就使用它們。」
他遞給我一份報紙,上面有這樣一段招領的文字:
「正在想尚蒂伊,對不對?」他說,「你為什麼把話停住不說呢?你正在想,以尚蒂伊這種五短身材,實在不適合演悲劇角色,對不對?」
「關於這兇案,我們應該先親身做一些考察,再下論斷。這樣的考察一定會帶給我們很多樂趣。」(我覺得「樂趣」兩個字用在現今的場合很是古怪,但沒說什麼。「況且勒邦幫過我一次,而我至今未報。且讓我們親自去看看那屋子,我認識警察局長G先生,獲得首肯應該不難。」
「我們不能僅憑一點點證人的供詞就斷定沒有辦法。」迪潘說,「巴黎的警察一向以『敏銳』著稱,但事實上,他們除了狡猾以外,別無本領。他們在偵辦案子上,是一套方法用到底。他們炫耀自己有各種辦法,然而,他們這些辦法,時常用錯對象,讓人想起左丹先生之所以穿睡衣,只是為了更舒服地聽音樂。他們也常常破案,不過,其中大多數靠的只是勤奮。而當這一套派不上用場時,自然就一籌莫展。以維多克為例,他固然是一個很會猜測又有毅力的偵探,可是他的思想未經訓練,密集的偵查反而造成他不斷出錯。由他把對象盯得太緊,反而對他的視野有害。或許他可以把一、兩點看得很透徹,但也因此無法看清事情的全貌。縱然事情可能十分深奧,但實情不會永遠深埋井裡。事實上,我相信愈重要的學問,愈有可能淺顯易見。學問的深處就在我們尋找它的那些山谷裡,而不是在山巔處。這種情形,可以用我們對星星的觀看作為類比。用眼睛瞄一顆星(也就是斜視,眼睛轉向網膜的外側),最能夠看清楚這顆星星,最能感受它的亮度,這是因為,眼睛的外側比正中央更容易感受微光的印象;但當我們將視線完全對準星星時,亮度就會相對減弱。後者的情形是因為完全落在眼睛上的光線比較多,但是前者反而有較精緻的領悟力。過分要求深度,反而可能混亂與削弱思想;假如眼睛盯得太緊、太集中或太直接,金星也可能從天際消失。
「現在,這個謎總算解開了。兇手是從床頭那個窗戶逃走的,當他一出去,窗戶就因為彈簧的力量,自動關上。就因為這個彈簧,讓警察誤以為釘子是牢的,也就認為不必深究下去。
他對特殊二字的強調,看來是別有深意的。我莫名所以地打了個冷顫。
「在某些方面,」他回答,「你的看法不是沒道理的。只不過,瘋子發作時,即便說的是最語無倫次的話,也不會和證人在樓梯上聽到的聲音相同。瘋子總是某一國人,不論他們的話怎樣不連貫,語音總是連貫的。何況,瘋子的毛髮也不會像我手中握的這撮。這是我從艾絲潘那雅夫人緊握的手指中拿到的一小撮毛髮。說說你的看法。」
「沒錯。和圖書你應該記得,幾乎所有的證人都提到,那個法國男人說了句『我的老天!』而其中一個證人(糕餅商蒙坦尼)認為,那是一個訓斥或告誡。憑這一點,我作了個大膽的假設。有一個法國男人知道兇手是誰,而他有可能——有很大可能——並未參與這樁血腥事件。猩猩可能是從他那裡逃走的。他追蹤牠到那房間,只是後續發生的激烈混亂場面,是他無法控制的。目前那隻猩猩還逍遙自在呢。我不要再猜測下去了——因為它們賴以作為基礎的那些思緒,是飄忽得幾乎連我自己也無法掌握的,更遑論要向別人說明了。如果那個法國人確如我所猜想,是無辜的話,那我昨晚在回家途中到《世界報》(一份很多水手看的報紙)所登的廣告,一定會吸引他找上門。」
我試了,對不上。
我這位朋友有一個怪癖(我想不出別的形容),那就是酷愛黑夜。慢慢地,我也掉入他的這怪癖裡,一如我掉入他的其他怪僻一樣。當然,黑夜女神不會二十四小時與我們同在,可是我們卻能偽造她的存在。在清晨第一道曙光初露時,我們就把老房子的厚重百葉窗板全部關上,點起幾支有濃香的小蠟燭。藉著小蠟燭微弱如鬼魅般的光線,我們進行種種活動——閱讀、寫作或交談——一直到鐘聲提醒我們,真正的黑夜已經降臨。然後我們就衝到街上,挽臂而行,繼續談白天所談的話題,或遊蕩至極遠處,要在這個人口稠密都市的光與影中,以靜靜觀察來尋求精神上的無限興奮。
「請進,」迪潘用一種愉悅熱誠的聲調應門。一個人走進來,一看就知是個船員。他高大壯碩,臉上帶著蠻勇的表情,但也不是完全不討喜的樣子;一張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大半被絡腮鬍給遮住了。他手上拿著一根粗短的橡木棍,但看來應該沒有帶其他武器。他笨拙地鞠了個躬,帶著點法語口音向我們道聲「晚安」,雖然有點努夫夏特腔,但還是聽得出來他原籍是巴黎。
一八xx年的春天及部分夏天,我旅居巴黎。這期間,我結識了奧古斯都.迪潘。這位青年紳士系出名門(更嚴格說是一個顯赫的世家),但卻因為種種不順遂的遭遇而變得落魄。貧窮把他的銳氣都磨光了,使他不再有力爭上游的志氣或重建財富的雄心。所幸在債權人的寬容下,他還保有一小部分家產,就靠其中的收入再加上盡力樽節,生活的基本所需還可以應付過去。讀書成了他唯一的奢侈,而在巴黎,要滿足這種奢侈又一點不難。
招領:本月某日清晨(即兇案發生當日的早晨),在布隆森林發現婆羅洲紅毛猩猩一隻。失主(據悉為服務於一艘馬爾他船隻上之船員)請前來認領,並償付捕捉與收養費用。請洽聖傑曼區某某街某某號四樓。
「我並不知道,」迪潘說,「我並不確定。但這裡有一小截緞帶,從它的形狀和上面的油漬,我推斷是船員們綁馬尾辮子用的。而且,緞帶上的結,除了船員——尤其是馬爾他人——很少有人會打。緞帶是我在避雷針下面撿到的,它不可能是兩名死者當中任何一人所有。如果我對這截緞帶是屬於馬爾他船員的推論錯誤,那我在招領文字上提到這一節也沒什麼害處。因為假如我錯了,他只會猜想我是被某種狀況誤導,不會費心去追究。如果我對了呢,那收穫就大了。本來,那個法國人雖然自知無罪,他依舊會猶豫,不敢來取回猩猩。而現在,他卻會這麼想:『我是無辜的;我很窮,而我的大猩猩卻很值錢——對於像我這樣的人可是一大筆財富。我為什麼要放棄牠。牠就在那裡,我只要伸手就可以要回來。有人在布隆森林發現了牠——布隆森林離兇案現場那麼遠,有誰會去懷疑兇案是這野獸幹的呢?警方束手無策,他們沒有絲毫線索。就算追蹤到猩猩,也不可能證明我對兇案知情,因而入我的罪。最重要的是,我的身分已經曝光,登廣告的人指認我是猩猩的主人,儘管我不確定他知道我多少事情。假如我不去領這麼一筆大有價值的財產,而人家又知道那是我的,那不是反而會讓別人起疑嗎?我去領回猩猩,別人就不會對我起疑,或對牠起疑。所以,我應該去領回猩猩,把牠藏起來,一直等到風聲過去。』」
「你說的這個只是證詞,」迪潘說,「而非證詞的特殊處。你還沒能看出特殊處來,然而,那些證詞卻確有值得玩味的地方。正如你所說,證人都同意那個粗嘎的聲音是個法國男人的,但是關於那個尖銳的聲音,卻意見不一。但特別值得注意的不是他們的意見不一,而是他們的異中有同:不管證人是義大利人、英國人、西班牙人、荷蘭人還是法國人,在形容那尖銳的聲音時,都形容它是外國人的聲音。每個人都把它比做一種他不熟悉的語言,而不是他熟悉的語言。法國證人猜那是西班牙語,而且說『如果他懂得西班牙語,就可能聽得出一些字眼』。荷蘭證人主張那是法語,可是報上又說『證人不懂法語,接受偵訊時需經由翻譯。』英國證人認為那是德語,可是他說『他不懂德語』。西班牙證人『確信』那是英語,但又供稱『他也完全不懂英語』,只是『純憑語調判斷』。義大利人相信那是俄語,卻又說『他從未與俄國人交談過』。第二個法國證人的看法又迥異於第一個法國人,說他確信那是義大利語,儘管『他也不懂那種語言』,就像那個西班牙人證人一樣,『只是從語調判斷』。由此可見那個尖銳的聲音有多不尋常。而我們從這些供詞可以得到的一個推論就是:那是一種歐洲五個大國的人都不熟悉的聲音!你當然可以說,那可能是亞洲人或非洲人的聲音。但住在巴黎的亞洲人和非洲人並不多。先不否定這個可能性,我現在只要你注意三點。有一個證人形容那聲音『與其說尖銳,不如說是粗暴刺耳』;有兩個證人形容它『快而不均勻』。沒有任何一個證人提到是聽得清楚一個字眼或聽起來像字眼的。」
「莫爾格街悲劇。警方傳訊了很多和這一樁離奇駭人事件有關的人,但並未獲致任何破案的線索。我們現把所有重要證詞記載如下:
我聽得瞠目結舌,默默地看著他。
「亞歷山大.艾田,外科醫生,他與杜馬醫生一起被召去驗屍。他的證詞和杜馬醫生相符。
惠斯特牌素以需要計算能力著稱,絕頂聰明的人大多會對這種牌產生無比的興趣,而絕不碰西洋象棋,認為那太膚淺了。毫無疑問,再也找不到比惠斯特牌更需要分析能力的遊戲了。在基督教世界裡,最高明的西洋象棋棋士充其量只是個最佳棋士,但精通惠斯特牌的人,卻顯示他有能力在一切較為重要的鬥智領域上獲得成功。我所謂的「精通」,是指能夠掌握跟牌局形勢有關的所有資訊來源,從而取得優勢者。這些資訊,不僅是多方面的,而且是多形式的,往往不是一般的心靈可以掌握的。由於專心的觀察是清晰記憶的前提,因此,能夠聚精會神的棋士,打惠斯特牌都可以打得很好。就因為這個緣故,一般認為,打好惠斯特牌的全部祕訣,就在於記性好和熟諳規則。但事實上,真正長於分析的高手,關注的事情絕不只是規則的範圍內的。他固然會在默默中進行許多觀察與推論,但是,他收集得到的情報多寡,繫於觀察的品質者多,繫於推論的有效性者寡。真正關鍵性的能力在於知道該觀察什麼。精通惠斯特牌的人絕不會畫地為牢,也不會把自己的觀察,侷限在那些與牌戲直接相關的元素上。他會觀察搭檔的臉色,再仔細對照其他對手的臉色,揣測各人手中的牌式;可以透過別人目光停駐在手上每一張牌的時間長短,來估計對方有多少和哪些王牌及大牌。在遊戲進行中,他會留意每個人表情的變化(自信、驚訝、得意、懊悔等),從中收集情報。他可以從別人收起一墩牌的動作,推斷對方是不是有信心也能贏得下一墩牌。他可以從別人把牌攤在桌上的神氣,知道對方是不是虛張聲勢。此外,別人一句無心之言,一張不小心掉下來或翻過來的牌,別人按排列次序計算墩數的方式,還有他們的不安、猶豫、急切、倉皇——這些,全都是他的直觀能力賴以探索真相的指標。大家出過兩、三圈牌之後,他就能夠充分掌握每人手裡有哪些牌,然後氣定神閒、切中要害地出牌,彷彿別人的牌都已攤開在他眼前。
這正是我剛才心中所想的。尚蒂伊原是聖德尼街上的補鞋匠,後來因為狂熱愛上戲劇,嘗試演出克雷比永悲劇中的角色薛西斯,結果卻大受影評人的嘲諷。
聽完迪潘一番話,船員的心情才大為恢復平靜,而原來的魯勇神情也消失了。
「大家仔細把房子的每個地方都搜索了一遍,並沒有進一步的發現,於是又轉到房子後面的小院子,發現地上躺著老太太的屍體,她的喉嚨幾乎被完全切斷,試圖要扶起屍首時,頭就掉下去。身體和頭部全都有可怕的割傷——尤其是身體的部分割裂得更厲害,幾乎無法辨認出人形。
如果外人知道我們住在一起時的生活情景,一定會認為我們是瘋子——儘管是一對無害於他人的瘋子。我們隱居得很徹底,謝絕任何訪客。事實上,我連隱居的地點都未向以前有往來的人透露;而迪潘早已多年不再結識他人或被人聞問。我們可以說是過著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
我把他的敘述摘錄如下。最近他曾隨船航行到東印度群島。有一次,在婆羅洲內陸遊玩途中,他和一位同伴抓到這隻大猩猩。後https://m.hetubook.com.com來同伴去世,大猩猩就完全歸他所有。返航途中,由於猩猩野性難馴,惹出很多麻煩。不過,他最後還是克服萬難,成功把牠帶回到巴黎住所。為避免引起鄰居的不快與側目,他小心地藏著牠,想藏到牠腳上的傷口(在船上被一塊碎木片弄傷的)痊癒,再加以賣掉。
「我現在重新將釘子釘住,並仔細觀察它。如果有人從這扇窗出去,窗戶有可能藉著彈簧再關上,但釘子卻不可能再釘上。這就表示,兇手不可能是從這個窗戶逃走,既然如此,他就一定是從另一個窗戶逃走的。假定兩個窗框上的彈簧都是一樣的,那麼兩顆釘子一定有所不同,要不就是釘法不同。我爬上墊著帆布的床架,仔細打量擋在第二個窗戶前的床頭板,然後伸手到床頭板背後,摸索窗框。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個窗框也是有彈簧的。接下來,我檢視釘在窗框上的釘子,發現它和第一個窗框的釘子一樣堅硬,釘法顯然也一樣——幾乎釘到底。
「那是當然的,先生」
「房間內凌亂不堪,打破的家具散落一地。裡面只有一張空的床架,床墊已經脫落,被扔在地板的中央。一張椅子上擺著一把刮鬍刀,刀上沾滿血。爐床上還有兩、三撮灰色頭髮,頭髮上也染著血跡。地板上發現有四枚拿破崙頭像金幣、一隻黃玉耳環、三根大銀匙、三根小的阿爾及耳金屬,還有兩個裝了大約四千法郎金幣的袋子。牆角一個衣櫃的抽屜全是拉開的,有被搜過的痕跡,儘管裡面還留下很多東西。床墊下(不是床架下)發現了一個小型保險鐵櫃,已經打開,但鑰匙還掛在櫃門上,裡面只有幾封舊信和一些無關緊要的文件。
「你可能會想,我此時一定不知所措了。但你如果這樣想,就是誤解了歸納法的本質。事實上,我一路推敲下來——套用個運動的術語——就從未『發球失誤』過。我的思路連鎖上沒有漏掉過一個環節。它們一步步帶著我向前走,最後走到眼前的這顆釘子。我說過,這釘子在外形上,怎麼看都跟另一扇窗戶的一模一樣;這個,看起來是個確定無疑的事實,不過,如果我前面的推理步驟都沒有錯,那這個所謂的「事實」就不能成立。『哼,這釘子一定有問題。』我對自己說。我伸手去摸它,一摸,它竟然就斷了:有四分之一吋掉了下來,其餘的部分留在螺絲孔裡。斷跡是舊有的,因為斷口邊緣都已生鏽。斷裂顯然是由鐵鎚重擊造成的,當初,這一擊讓釘頭微微彎曲,局部嵌在了窗框的表面。我將釘頭仔細放回原位,發現它看起來和釘尾接合無間,完全就像一根完整的釘子。我按了一下彈簧,輕輕拉起窗框幾吋,釘頭在原位跟著窗框升起。等我把窗框關上,釘子又恢復了完整的樣子。
「好,」迪潘說,「現在請你讀一讀居維葉書上這段話。」
「大家上樓時聽到的爭吵聲,」他說,「並不是發自被害母女的,事情已經顯然不過。所以,我們大可排除老太太是先殺死女兒再自殺的可能。我這個論點不是憑空而來的,因為以憑艾絲潘那雅夫人的力氣,是斷無法把女兒的屍體塞進煙囪裡的,而她自己身上的傷痕,也絕不可能是自己弄出來的。因此,兇嫌必然是第三者,而這第三者的聲音就是大家所聽到的爭吵聲。現在且讓我們把注意力轉到證人有關爭吵聲的證詞——但不是證詞本身,而是這些證詞的特殊之處。你有看出這些證詞有何特殊之處嗎?」
「從這張素描可以看出來,」迪攀繼續說,把素描攤在我們前面的桌子上,「那是一種穩定而牢固的抓握,手指沒有鬆動過的痕跡。看來,兇手一掐住被害人之後,手指就固定不動,直到把被害人掐死為止。換言之,他是用最早掐下去的駭人握力把人握死的。現在你把手放在素描上,看看你的每根手指可不可以跟指痕一一對上。」
「朱爾茲.戈,銀行家,在戴洛藍路上開設米戈父子銀行。他供稱,艾絲潘那雅夫人頗有些資產,八年前曾在其銀行開戶,此後不時會存入些小額存款,但從不提款。直到死前三天,她才到銀行提領了四千法郎,以金幣支付,銀行還派了一位行員護送到她家。
「寶琳.杜伯格,洗衣婦,她供稱認識死者母女已經三年。其間一直替她們洗衣服。老太太和她的女兒似乎過得很好——彼此相處也很和睦。她們付的洗衣費很高。至於她們靠什麼過日子,證人表示並不清楚。有聽說過艾絲潘那雅夫人是靠算命維生,手頭有些錢。每次證人前去收送衣服,都沒有見過其他人出現在房子裡。確信她們也沒有請傭人。除四樓以外,其他地方似乎也不見有任何家具。
「我還真有點捨不得跟牠分開。」迪潘說。
「我說這些話的目的,是想讓你能夠把一些情況放在一起想,包括前面所說的極不尋常動作,特別尖銳與不均勻的聲音、對於那個發聲者的國籍沒有兩個證人的回答一致的事實,以及沒有一個人聽出它說些什麼的事實。」
「沒有錯,他的個子有夠矮的了,到雜耍劇院去演喜劇會更適合。」
「除了這些情形以外,你再好好回想房間裡那種怪異的混亂情景,然後再彙整一些想法,包括驚人的敏捷性、超人的力氣、殘忍的暴行、缺乏動機的屠殺、滅絕人性的恐怖怪行,還有讓很多不同國籍者聽起來像似外國腔調的聲音,又完全無清晰可辨的音節。這些資料讓我們得到什麼樣的結論呢?這一切,讓你想到些什麼呢?」
「怎麼可能?」我問他,「你怎麼可能知道對方是個船員,而且是在馬爾他的船隻上工作的?」
迪潘用一種很低的音調平靜地說出最後的幾個字。他同時也平靜地走向房門,鎖上門鎖,把鑰匙放進口袋裡。然後他又從懷裡掏出手槍,不慌不忙地放在桌上。
「啊,不;這裡不方便關牠。我們把牠寄放在杜布爾格街馬匹出租行的馬廄裡。你可以早上去領。你準備好要去指認這個財產了嗎?」
「現在且讓我再用想像力重回那間寢室。我們第一步要找什麼呢?兇手逃走的方法。我們都不信超自然事件,艾絲潘那雅夫人和她的女兒並不是被幽靈殺死的。兇手是具體有形的,也是具體有形地逃走的。問題是,怎麼個逃走法?所幸這一點只有一種推理方式的可能,而且這種方式一定可以指引我們明確的方向。讓我們一一檢視每個可能逃走的出口。很明顯,當眾人衝上樓時,兇手如果不是在艾絲潘那雅小姐陳屍的房間裡,就是在相通的房間裡。我們只要朝這兩個房間去找線索就對了。警方已經翻遍所有地板、天花板及牆壁的石縫,但什麼祕密出口都沒找到。可是我不相信他們的眼睛,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勘查。經我勘查,也沒發現什麼祕密出口。這間寢室兩個通往走道的門都被鑰匙從內鎖住。接下來,我們再來檢查煙囪。兩個房間的煙囪高八到十呎,是一般常見的寬度,無論如何也放不下一隻大貓。上面這些出口都不可能,那麼只剩下窗戶這個可能了。兇手如果從前面房間的窗戶逃走,絕對無法不引起街上眾人的注意。那麼,兇手一定是從後面窗戶逃走的。我們既然以這麼明白的方式得到結論,身為推論者,我們自然不能以『明顯不可能』為由加以否定。現在,我們要去證明的所謂的『明顯不可能』不是事實。
「好,」我的朋友回答說,「這很公平,讓我想想看——我該要什麼呢?啊,我想到了!我想要的回報就是:把你所知道有關兇案的全部實情告訴我。我說的是布爾格街的兇案。」
「以上四位證人一致表示,當眾人抵達艾絲潘那雅小姐陳屍的寢室門外時,發現門是反鎖的。當時門內十分安靜,沒有呻|吟聲或者其他聲音。破門而入後,不見任何人在場。前後兩個房間的窗戶也是由內牢牢緊閉。兩房間相通的一道門是關著的,但未上鎖。從前間通到走道上的門也鎖著,鑰匙留在鎖孔裡。四樓走道的前端有一個小房間,房門微開,裡面堆放著一些舊床、箱子等等,這些東西都被警方仔細搬動和搜尋過。其實這個房子的每一部分,沒有一吋未被仔細搜索過。連煙囪也被上下掃過。這房子是四層樓的,有一個閣樓,屋頂上有一扇活板門,但用釘子牢牢地釘著,看起來已很多年沒打開過。證人對於聽見爭吵聲到破門而入之間,究竟經過多少時間,說法不完全一樣。有說三分鐘的,也有說五分鐘的。破門時頗費了一點事。
「水果小販!你這話讓我大惑不解,我什麼時候看到一個水果小販了?」
這事情過後不久,我們在《論壇報》的晚間版上讀到以下一則引人注意的新聞:
我想起來了,的確有一個頭頂著一大籃蘋果的人,在我們經過C街要進入我們目前所在的這條大街時,不小心差點把我撞倒;但這又與尚蒂伊何干,我可真不懂了。
「某某.奧登海默,餐廳老闆。他是自願作證的。他不會說法語,因此要透過翻譯傳達。他是阿姆斯特丹人,尖叫聲傳出時他正巧經過。叫聲持續了好幾分鐘——可能有十分鐘。叫聲又長又響——聽起來恐怖又淒厲。他也是那批破門而入者之一,供詞和前證幾乎完全符合,只有一項不合。他確信那尖銳的聲音是男聲,而且發自一個法國男人。但聽不清說的字句。聲音大又急,而且不平均——顯然帶著恐懼與憤怒的情緒。聲音粗暴刺耳——粗暴刺耳勝過尖銳。事實上不能說是尖銳。至於那個粗嘎的聲音,反覆提著『該死的』與『見鬼』兩個字,有一次還說了『我的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