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我是爛人(山姆)

他沒出聲,躺在地上縮成一團。
我第一次在夜裡攀爬上馬可家的屋牆,是為了要從他臥室窗外拍下他戴著眼罩睡覺的照片。我們一夥人把照片貼在學校牆上給大家看,那是我十四歲時做過最差勁的事。我們班導師在學校禮堂裡來回踱步,等我們出來自首。我始終沒承認。
「好車。」我說。
「我早就跟你說過,」她對馬可爸爸說:「我早就說過他不安好心眼,這種事遲早會發生。」
馬可轉頭看我,然後說:「你說話算話?」
我仍聽得見那時的引擎聲和一陣不會引人注意的夜鳥啼鳴。
我一句話也沒說。我覺得自己的魂已經跑掉一半了。
記得有一次我對他說:「我生日時你會送我一輛車嗎?」
我把手肘放在搖下的車窗上,探頭進去說:「讓我開,我載你去兜風。」
那時,我帶著飛哥走在荒地上。天快黑了。飛哥突然對著暮色裡一個我看不清楚的東西吠叫。牠豎起背毛,一路狂奔過去,跑過蕨叢,跑向那個不知名的東西。我跟了過去,飛哥奔跑的喘息聲和腳步聲傳進耳裡。隨著每個步伐,能見度愈來愈低,就像天幕破了個洞,天光從那兒流瀉了出去。
我十一歲時做過最壞的事,是身為馬可最好的朋友,但發現他沒辦法讓我在同學之間大受歡迎。每個人看馬可都覺得他是異類,而這個異類的形象我也沾上了邊。
「馬可?」我說:「為什麼提到他?」
剎那間,她臉色發白,整張臉扭曲著,說:「啊,不。不要。」
手機收不到任何訊號。
「哇塞,馬可。」我說。我繞著車子走了一圈,手一直貼在車身上。我表現得好像那輛車已經是我的了。現在回頭看那時的自己,我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們繞了三圈,在黝暗的荒地上繞了三大圈。繞最後一圈時,我把車開得很快。我看著馬可。他不叫了,但哭了起來。
馬可的爸爸一言不發。他無需開口。
這一切發生得令人措手不及,然而每當我回想起來,總是慢動作的影像。我的記https://www.hetubook.com.com憶裡交織了太多的細節。
「不行,山姆。」他說。
「發生什麼事了?」馬可的媽媽問我。她摟著我,帶我到椅子旁邊,扶我坐下。她從來沒對我這麼好過,我那時這麼想著。而我也知道我接下來要說的,會永遠終結她對我的好。
我仍清楚記得的一件事,是撞擊聲消失後的那片死寂。那陣猛撞聲和碎裂聲在它自己身後留下了一個空洞。
我十一歲時做過最壞的事,是對新學校裡的同學說馬可是個怪眙,他喜歡把螞蟻醃在玻璃罐裡。我拿他來尋開心,但是對馬可一點好處也沒有,就像在他身上貼了一個撕不下來的標籤。
記得那時我這麼想: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在真實世界的某個地方,我在溝柵那兒下了車,帶著飛哥走回家。就像我答應馬可的那樣。
但我沒有。
我想像自己在他們眼中看來是什麼模樣。一個男孩子坐在車子後座,臂上裹著一條毛巾;一個男孩子闖了大禍,造成那麼多人的痛苦。
我開始狂叫:「救命啊!」又胡亂喊了一些話,但那兒根本沒半個人。
馬可點點頭,搖下車窗說:「哈囉,山姆。」
我得穿過荒地,跑到馬可家去。我得留下馬可,讓他蜷伏在黑暗裡。我一路沒命的跑.跑到我再也跑不動為止。
但他們找到的是飛哥。牠側躺著癱在那兒,身體兩側各一道車輪軌跡。牠倒在車子後方,全身僵冷,眼睛睜開著,毫無生命跡象,乾涸的舌頭抵著潮溼的地面。
一開始,我開得很慢。我表現得就像我爸也在車子裡一樣。我繫上安全帶,檢查了照後鏡,把車燈打到最亮。車燈斜斜的劃過荒地,把一線黑夜逐出蕨叢,照射出飛蟲的最後一場舞蹈。飛哥吠叫著,搖著尾巴跟在後頭跑。牠跑進燈光照射範圍時,我才看得見牠。車子緩緩顛簸著,往溝柵的方向駛去。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馬可友善了許多。當然不是在學校裡或別人面前,我不想讓任和-圖-書何人留意到。但我想馬可留意到了。那也是我媽開始去棋藝社接他回家的時候,也是我開始去他家附近遛狗的時候。我想要有多點機會可以碰巧遇到他。我想看看那輛車。
「再繞一圈就好。」
「我學會開車了,」我說:「我爸教我的。」
馬可的媽媽盯著我,彷彿從我爬牆的那天晚上開始她就痛恨我了,彷彿我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卑鄙的人。
隔天早上,我還躺在醫院裡時,我爸媽親自到荒地巡了一趟,想了解事情發生的經過。那輛車子凹陷著、扭曲著,倒在晨霧裡。引擎停了,車燈熄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把它關掉了——也許是馬可的爸爸,也許是救護車司機——也許只是車子自己熄掉了,在經過數小時、一段無人凝視的漫長時間之後。車旁有一處蕨類被壓平的痕跡,那是馬可臥倒的地方。他的血滲入了土地。如果他們看得夠仔細,他們會找到馬可的三顆牙齒。
馬可很容易被人當成箭靶。如果你嘲笑他,他只會慢慢的對你眨眼,因為他永遠搞不懂大家在笑什麼。如果你在走廊從他身後走過,用手指頭敲他後腦袋,他只會看著地板說一聲:「哎喲。」如果你們是一群人在河邊,看到馬可走在樹林裡,一身追蹤螞蟻的裝束,手裡拿著水瓶、指南針、標本罐和筆記夾,若你們追上前去,把他的東西搶過來丟進河裡,他會穿著衣服直接跑進河裡,把東西撿回來,不看你們任何人一眼。真的一眼都不看。
「你做了什麼?」她說。
馬可的父母到我家去找我爸媽。他們說:「這種傷害無辜的行為到此為止,絕對不准再發生。」
我在學校裡做過最壞的事,是讓別人討厭馬可,因為我希望他們討厭的人不是我。
我的手抖得太厲害,連門都打不開。於是我從馬可衝出去的那個洞爬出去。我全身沾滿了碎玻璃和血跡。
飛哥的吠叫聲變得遙遠,被車燈打亮的蕨類快速的臥倒在車輪下。我仍記得前方有一輪明月低懸於地平線上。我仍記得我還留m.hetubook.com.com意到了星星。我仍記得馬可不停的大叫,但我沒理他。
「為什麼我要讓你開?」他的語氣相當平靜,讓我覺得有把握不會讓他再說一遍。「啊,馬可,」我說:「你是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當中第一個有車子的人。你是最酷的。你現在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我把車開到那兒就下車。」我說。
然後我想到用手機求救。我爬到車燈旁,試著打電話出去。但我的腦袋完全不管用,我竟然不知道怎麼用手機。
「馬可?」我說:「你還好吧,馬可?」
我以為他死了。
「為什麼?」
我那句話一說完,馬可看到了某樣東西,大叫起來。就在那同時,我們撞了上去。撞到了兩樣東西。撞上第一樣東西以後,車子被拋到一邊,撞上了大石塊。那是相當猛烈的一個撞擊,一股讓時速四十英哩變成秒速零的強大力量。我感受到背後一股衝撞力,把我的臉拋上方向盤,把我肺裡的空氣震出來,把我的前胸猛然勒上安全帶,瘀青了好幾個禮拜。
我笑著打開車門,讓他下來。「這種事我不會騙你的。」我說。他還沒繞到車子另一頭去開門時,我就已經穩穩坐上駕駛座了。
車頭凹了一個大洞,陰影裡沾滿了血。
要我去回想這畫面真的很難。看著那時開著車,嘲諷的笑著、叫著的自己,就像看著一個我痛恨的人,看著一個我想讓他消失的人。
我什麼都沒承認。我說這件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說我想站在馬可的立場幫他說點話,但是如果整個學校都排斥某個人,真的很難去改變現狀。
我十七歲時做過最差勁的事,也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差勁的事,比沒留紙條離家出走更糟,比讓波希米亞學我的樣子離家出走更糟。
我在溝栅前方猛然把車子往右轉,用力踩下油門。
我嘲笑他說:「你幹麼呀?」
馬可在她的雙手下方攤開身子,像失去骨頭般的癱軟。他的臉是一張用血做成的面具。
馬可的爸爸開車載我們過去。馬可的車燈在遠遠的前方亮著。我們的m.hetubook.com.com車子顛簸著、喀響著駛向那一座微光的圓頂。
「叫救護車開到荒地那邊。」我說。
我說:「你有自己的車,又不去享受真正開車的樂趣,那你要這輛車幹麼?」
「你夠了沒?」她在車裡轉過頭來,對我大吼:「你還要怎樣!」我看見她雙眼的弧線在黑暗裡閃爍著。
他說:「他老爸昨天晚上在酒吧裡跟我說,馬可讀了幾本機械的書,然後到廢車場搞了一輛破車,把它組裝起來。他把車停在他們家倉庫裡,那車子竟然還跑得動。」
那是馬可和他的車。他坐在車裡,引擎和車燈關著。他在等我離開。
「你對他做了什麼?」她問我。
我到了馬可家才發現自己在流血。馬可的媽媽打開門後,有那麼一秒用手遮住了眼睛。然後她抓起我的手,我看到自己手上沾滿了血,血從指尖滴下,像濃稠的油漆。我爬出擋風玻璃時割傷了手腕,一片玻璃還插在上頭,馬可的鑽石之一。傷勢不算太嚴重。
我叫不醒馬可。
馬可沒繫安全帶。
我十一歲時做過最壞的事,是仗著自己和他交情最久,抄襲他的作業,借他的計算機,說服他借我錢。
「他還在那裡,」我說:「我們現在趕快過去,他不省人事了。」
他們說,牠身上沒有留下任何撞擊後的傷痕。
「這倒有趣。」我說。
他撞上了擋風玻璃。他的臉震碎了玻璃,身體直衝出去,在引擎罩上翻了身,跌落到地面上,身邊滿是玻璃碎片,在前照燈的探視下如鑽石般閃亮。
我十一歲時做過最壞的事,是站在其他同學那邊去嘲笑他,讓他獨自待在遊戲場裡,他皺著眉頭,一臉受傷的神情,一隻眼睛看著樹梢,另一隻眼睛直直的望著我。
我記得每個星期四下午五點,我會坐在我爸車裡,望著他清晰、緊繃的側臉,還有我出差錯或讓車子發出尖叫聲時,他那種收起下巴的神情。
「是很有趣。」我爸看著我說:「有什麼事是那孩子做不到的?」
馬可從來不用仇恨的態度對待我,這也是讓人很容易去捉弄他的原因。無hetubook.com.com論我對他做了什麼,或是幫別人對他做了什麼,隔天他一見到我,總是點點頭說:「哈囉,山姆。」就像我們還是好朋友,就像沒有什麼不愉快的事發生過。就好像無論發生過什麼事,因為過往的那份情誼,馬可還是喜歡我。這讓我覺得我無需愧疚,讓我更容易這樣欺騙自己。
他露出微笑,搖了搖頭。
馬可的爸爸說我很幸運,沒割到動脈。他隨即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那是十月,在那塊荒地上,我爸正在教我開車——又要看照後鏡,又要打車燈,小心翼翼又無聊透頂的課程。我真正想做的是踩油門往前衝,拉手煞車轉彎,還有看照後鏡裡自己戴上帽子的帥勁。我恨不得馬上學會開車。住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你就會有這樣的渴望。我厭透了老是搭人便車,或是騎腳踏車上坡,騎到你覺得整個肺都在滴血。那時我只要看到我爸,除了開車的事什麼都不說,和他爭辯到他不得不屈服,終於答應教我開車。
現在回想起來,我真希望自己從沒看過那輛車。
他沒回答我,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們都這樣認為。
他笑了起來。他說我能冀望的,就是去廢車場撿一輛破車,然後叫我那個天才朋友馬可把它修好。
他靜靜的坐在那裡,看著前方,彷彿我還沒走過來見到他,彷彿他仍佯裝著自己不在那兒。
馬可仍蜷縮在那兒。我記得他媽媽發出了野獸般的嘶吼。我記得她那麼膽怯的觸碰馬可,深怕自己會目睹最糟的事情發生。
我站直身子,環顧了一會兒,吐出一口氣。好不容易逮到機會了,怎麼可以輕易放過。「讓我把車子開到溝柵那邊,」我說:「飛哥會自己追過來。我會在那邊下車,然後帶飛哥回家。」
我不怪她。
「停車!」馬可對我大叫:「你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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