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杯茶是用來討好我的囉?」
兩人喝著卡布奇諾,她試探性地問了他有關芭芭拉的事。她認識芭芭拉,但不是很熟。雖然彼此的女兒不算真正的朋友,不過她們曾兩、三個學期一起參加過師長會。他簡短地回答了她無惡意的和善問題,然後將不屬於這張桌子的話題轉移開來。
「昨晚我吃了三色沙拉、鼠尾草麵疙瘩、以及很棒的提拉米蘇,還喝了一瓶餐廳裡最上等的……」
「『這很美好』,我們就這麼說吧。」
她離婚了,四年前離的。丈夫已經搬到一百哩外的地方。自從小孩出生後,她就辭掉工作,不曾回到職場,就連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漢娜的同學蘇西,已經全天候上學,她仍繼續當個全職的家庭主婦。她說,這的確是個錯誤,她應該重回職場的。不過發現時已經太遲了,接著婚姻又失敗。她不怪丈夫。現在她正在接受師資訓練。她覺得自己有點傻,年紀一大把才找到自己擅長的事。她很喜歡教書,喜歡自己對年輕生命有所影響的感覺。
她躺下來,頭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她散發出洗髮精氣味,還有一種只有年輕女孩才有的香甜味。「你還會再和她出去嗎?」
「天啊,爸!」她對他翻白眼。
「不客氣。」
「我不想見到你繼續悲傷啊,爸。我希望你快樂。」
「那……如何啊……?」
「這還差不多。不過『美好』這個字很殺風景吧,聽起來好像你們一起去聽了古典音樂會。如果有哪個男孩說和我共度了『美好』的一晚,我肯定會殺了他。你們還會再見面嗎?」
「嗨,我也是啊。」他相信她,但也很驚訝。她當然可以和很多男人上床。那種性飢渴的感覺男女都有吧。他握著她的手,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坦誠交心的聊天似乎比性|愛更赤|裸。他知道他希望自己只是她上床名單上的其中一個。
「別那樣講話。」
「你的約會啊,笨蛋!」
馬克已經好久沒約會過。今天之所以答應這場約會,純粹是讓了讓漢娜閉嘴,不再繼續叨唸。他壓根沒料到自己會享受這次約會。
她抓起他昨晚掛在椅背的襯衫,瞄準他的頭丟過去。馬克故意哀號一聲,翻個身,抓起枕頭擋住頭。過去這幾個禮拜,他多次隱約感覺她在說謊。她變得有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還有點陰晴不定。她甚至開始經常關起房門,成天講電話。
「但如果妳是青少年,還沒有到我這個年紀,那就只是一起吃飯。」
「你和一個漂亮的女https://m.hetubook.com.com人共進晚餐,旁邊又沒其他人,這就是約會。」
「妳出門前我還有培根三明治可以吃嗎?」
接著又說:「謝謝。」
「不行,星期天我要出去,你不介意吧?」
「我會追問妳的約會情形嗎?」
他對她點點頭,微笑著說:「這很美好。」
「討厭,夠了,別轉移話題,我要聽細節。」
「沒關係,馬克,不論怎樣我都能理解。」
「謝謝?」
「你不需要『尋找什麼』啊,爸。又不是要『發展到什麼地步』,是吧?」
她同樣激|情地掐著他的背。兩人還沒躺下,他已經進入她。她又濕又熱,他加速挺進。她把他的臉吻得濕答答。他一手抱著她的腰,一手撫摸她的乳|房。他們在乎彼此的感受,關心對方是否享受其中。最後馬克趴在她身上,她慵懶地撫摸他的背,什麼都沒說。兩人喘吁吁的。這種不顧一切的銷魂感覺(「就和動物沒兩樣」)持續到他的呼吸平緩,終至恢復正常。
「我只是在回答你的問題。」
「那妳會帶手機吧?」
「要視情況而定,看妳是跟誰出去?做什麼?去哪裡?為什麼?何時回來?」
「真抱歉,我的用詞讓妳失望了。還是妳比較喜歡震撼的夜晚、致命的夜晚?或是變態的夜晚?」
他發現漢娜並沒期望他再坦白供出其他事。當然沒有。如果她真的知道晚餐的後續情形,她一定會震驚?噁心?憤怒吧?這只是第一次約會啊,如果算得上是約會的話。在漢娜的世界中,第一次約會應該僅止於接吻。
她住在離餐館步行可及的距離,所以即使馬克的車就在餐館外,他們也沒不約而同地直接往前走。她在這裡結婚、生養小孩、離婚後獲得這間房子。以三月的氣候來說,今晚的夜色相當暖和。兩人走到她家門口,他微笑看著這間妥善維護的精緻小屋,她忙著談論議會制定的資源回收政策,他卻沒專心在聽。
「那不是約會。」
「我該走了……漢娜……那些嘲笑的眼光……」
吃著提拉米蘇,她告訴他,自從丈夫離開後她曾約過幾次會,多半是好心的朋友安排的,不過也曾短暫加入過婚友社。她幽默風趣,誠實自嘲地聊說她填寫過一些荒謬的申請表格,還曾遇過各種不適合的男性,這些人顯然沒有一個值得她約會第二次。她說有次相親時,對方竟然偷偷溜進酒吧觀察她,然後又偷
和圖書偷溜之大吉。經營婚友社的女人告訴她,她這種年紀很佔上風,因為更年期快結束,男人不用擔心她會死命想盡快生孩子當媽媽,將男人牢牢套住。她大聲笑著說,她真想拿著鐵鍬往那女人頭上砸。她的笑聲真溫暖。
她開口邀他進屋喝茶時,他並沒有在她眼中看到熱切的渴求。不過她後來補了一句:女兒不在家,去朋友家過夜。就在他點頭走進大門後,兩人開始撲向對方。他們真驚訝自己竟能憋那麼久。說是親吻,他更像在吞噬她,而她則完全臣服在他的激|情之下。兩人剛進門,甚至還沒到沙發,就開始扒掉對方的衣服,但旋即發現乾脆自己動手比較快。馬克急躁地解開襯衫鈕釦,踢掉長褲。他已經快等不及了。裸體消瘦的她,在昏黃燈光下肋骨根根分明,小腹完全平坦。他親吻她身上的每吋肌膚,脖子、乳|頭和肩膀。他現在只想佔有她。
「是啊。」
他捏捏她的手臂,「妳到底為什麼那麼有興趣?」
「那不同,我是爸爸,妳是小孩。更正確來說,妳還未成年呢。」
「會,我會帶手機,還會穿上乾淨的褲子,也會記得帶手帕。」
「太突然?」兩人笑了出來,和善困窘的淺笑,隨即陷入短暫沉默。
「視什麼情況呀?」漢娜現在有點生氣了。最近她很善變易怒。
他明白她是個技巧高超的操控者,透過珍恩來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自己成為比她更有趣、更刺|激的話題。不公平,女兒竟然這樣算計他。他對女兒交朋友這種事一直很隨和,家裡經常擠滿她的朋友。他們跟某些父母不同。芭芭拉總說,讓女兒把朋友帶回家裡,反而能保護她們的安全。而他也不是十九世紀狄更斯時代的老古板爸爸。或許他擔心過頭了,或許她真的只是和朋友出去逛街、吃東西。或許他腦袋壞了,或許他該回去補個眠。
他不太能了解這句話的意思,不過他知道她的用意。
「拜託,別灌迷湯了。」
這些話是她在當地義大利餐館的一盤義大利麵和一瓶紅酒的席間告訴他的。
「什麼東西如何?」
「說得好呀,爸!」她咯咯笑。他竟然說出這些話,真好笑。
「別客氣。」
「是嗎?」他凝視她雙眼。
他穿上四角內褲和長褲,她用毯子裹住自己。現在兩人都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行徑而起了羞恥心。他離開前給了她一個擁抱,但什麼都沒說,直到踏出門也沒看她hetubook.com•com一眼。他關上大門,珍恩蜷縮在沙發角落,哭了好久。
現在,有珍恩躺在懷裡的他正想著芭芭拉。他與心中那股出軌背叛、自我憎恨的感覺格鬥交戰,好想起身逃開。她感覺得到。是個好女人的她,知道前夫與亡妻之間的差異。她靜靜躺在他身邊,內心斥責自己,雖然她真的很喜歡他,但怎麼可以讓這種事情發生。他是個循規蹈矩的人、長得好看,心地又善良,而且他和漢娜的感情也很好,從父女相處的感覺就看得出來。如果她早二十年遇見他,她知道自己也會喜歡他的模樣。而現在,她好寂寞,可怕的寂寞。如果能自己撰寫接下來的劇本,她會讓兩人手牽手走上樓,一起鑽進羽絨被裡,彼此相擁,進入夢鄉。她想要醒來時身旁有人,有他,這種感覺遠比剛剛的激|情場面更讓她渴望。但是她知道不會這樣。她沉默,是因為她要努力思索出方法,好讓他在不徹底剝奪她快喪失的尊嚴的情況下,能輕易起身離開,將她獨留在沙發上。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好這種事,我又沒在尋找……」
從各種跡象拼拼湊湊,他非常確定一件事:她這些異常舉止就是幾週前在那場派對遇到那男孩後開始的。他問過她有關那男孩的事,卻被她四兩撥千金帶過。他曾不斷故意開她玩笑,惹得她開始生氣,整個晚上關在房間低聲講手機,聽可怕的音樂。
「不然妳想聽什麼,漢——娜——?」他學她說話,將名字的音拉得很長。「她是個很棒的女人,我喜歡她。我們聊得很愉快,共度了美好的夜晚。」
她一手搭住他的臂,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天啊,漢娜。」他也翻白眼回去。
天啊,快被窮追不捨的主持人派克斯曼給煩死了!真傷腦筋。他不想對漢娜撒謊,這是他身為父親的原則。
「還是視情況而定。」
她跳了起來,往房門走出去。當然,她長大了,不過仍稚氣未脫。
她將抱在胸前的枕頭朝著馬克丟過去,「爸——」
他喝下格巴拉酒,她也飲盡最後一杯紅酒。他感覺今晚兩人似乎都喝得比平常多。走往洗手間時才發現他比自己想像得更頭重腳輕、眼花暈醉了。
她努力擠出輕快hetubook•com•com語氣,「那,接下來該說謝謝囉。」
「妳讓我很快樂,漢娜。」他親吻了女兒額頭。「我在床上,妳就給我送上熱茶,這讓我很快樂。」她坐起身,對著他微笑。他瞄了鬧鐘一眼,「如果讓我再睡一個小時,醒來後能在床上享用培根三明治,那我會更快樂。」她咧嘴嘻嘻笑。「這樣星期天就全是妳的,隨妳想做什麼……少女類型的電影除外。我就是沒辦法看那種電影,即使為了妳也做不到。」
對漢娜來說果然不同。對她來說,雖然芭芭拉走了不過八、九個月,但她追求自己人生的過程早在兩年前就開始。她的復原時間的確和他不同,他知道。不是說她的時間太少、太多、好或不好,只是不一樣。或許他對她太依賴。或許她希望他找個人,這樣她才能和那個人一起分擔他帶給她的負擔。當然他不想成為負擔,但他知道從某方面來說他的確是。珍妮佛沒來過,自從……自從上個月那件事後。而他也沒主動連絡。他仍氣她,替她覺得可恥。至於莉莎有空會過來,但現在幾乎週末都被西西綁著走不開,而平日兩人又都得工作。艾曼達整天和男友黏在一塊兒。或許對漢娜來說,整天和老爸窩在家是有點沉重。或許他腦袋壞了,所以現在無法去想其他的事情。
馬克睡得很不好,最近一直都這樣。漢娜敲門,沒等他回應逕自開門進來,手中端了兩杯熱茶。他覺得自己好像才睡了二十分鐘。仍穿著睡衣的她放下杯子,跳上床,抓了個枕頭抱在胸前,雙腿盤坐,咧嘴笑著。
「不過什麼,爸?」
「不是,獻上這杯茶是因為你是我爹地,我愛你啊。」她對他猛眨眼,逗得他笑哈哈。
「就朋友啊,去逛街、看電影或吃披薩、去鬧區啊,天黑就回來。這樣可以吧?」
「又來了。我說了,我不喜歡妳這樣講話。」
她有點瘦,金灰髮色,剪了個具現代感的羽毛剪造型。她年輕時肯定很漂亮,即便現在也仍風韻猶存。身材臉蛋都保持得很好,舉止俐落又帶著溫柔。他喜歡她眼睛四周細細的皺紋,還有她身上的香味。她黑色毛衣上鑲著的小亮片,在燭光下閃閃發亮。他真納悶她丈夫怎麼會不愛她了。
「你不是喜歡她嗎?」
「這實在……」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四年耶,難怪……」
「所以就是約會囉!」她打贏勝仗地歡呼。馬克嘟噥了幾聲。她回答他的問題:「好,既然你開口問,那我就說。沒錯,你追問過。幸好我不是常有約會。」
「對不起和*圖*書,我知道我應該……」
他還沒準備好這場談話。真蠢,他早該想到今早會被盤問。昨晚半睡半醒間應該想想該怎麼回答的。
「提供女士這樣的服務啊。」
馬克起身,拙手拙腳地躺在她身旁的沙發上。他突然想到保險套。真蠢、真荒謬。他沒戴,她也沒要求。她驀地想起自己裸|露的身體,又羞又冷,趕緊將身後的沙發罩抓來蓋住身體。他沒辦法立刻與她相視,慢慢轉過身後才對著她微笑。
「自從我前夫走了之後,我就沒有性生活。」她終於先開口,「將近四年,除非自|慰也算。」經過這場翻雲覆雨,說這話的她羞得兩頰泛紅。
和她做|愛讓他想起了和芭芭拉最後一次的魚水之歡。她不斷告訴他,他不需要刻意輕手輕腳,她希望他用往常的方式和她做|愛,她想做以前會做的那些事,她要他用同樣的節奏、同樣的力道,專注在自己的歡愉,別老是擔心她。但他就是做不到。他害怕,害怕她身上的癌細胞,害怕傷害到她,害怕這會是最後一次。每次都懷抱這種心情,直到真的最後一次。兩人這樣將近一年,偶一為之,輕手輕腳、愧疚抱歉、肉體上出奇的不滿足,完全只靠愛情來支撐。有一次,完事後他感覺自己胸膛有她的淚水,他問她,感覺非問不可,為什麼要哭泣。她的答案嚇到他。她說,他撫摸她的方式讓她想起剛懷漢娜時兩人做|愛的感覺。彷彿她已經不再是女人,不再是他的愛人,而是一個脆弱易碎的物品,是個以她為模型的陶瓷娃娃。但諷刺的是,那時的小心翼翼與生命有關,因為她肚子裡有個新生命正在成形,而現在的小心翼翼卻與死亡有關。死亡正面目猙獰、毫不留情地侵佔她的身體。這難道不荒謬、不悲哀嗎?
其實他不這麼覺得。一點都不美好,他覺得糟透了。替自己、芭芭拉和珍恩覺得很糟糕。
他真不敢相信。趕緊抓起襯衫,從頭上套進去,扣上數分鐘前才解開的那三顆釦子,「這……」
「那,可以吧?」
「別玩文字遊戲了,爸。好吧,那麼,真的只是晚餐嗎?」
「當然算啊,不過感覺沒那麼好吧。」
「我是喜歡她,她是個很好的人,我可以說『很好』這個詞吧。不過……」
「沒有什麼『應該』,馬克,我們都是成年人了。這是我要的,我甚至有點刻意讓它發生。你不需要說抱歉。」
事實上他不介意。這是很正常的,漢娜應該會想跟朋友出去,應該會討厭他的興趣。
他嘆了口氣,突然嚴肅起來:「我不知道,漢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