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巨火山口?」
起初,我並沒有注意到那些孩子。我來到這裡的時候,在中央廣場遠端的那棟校舍空無一人,學生們大概和家人一起待在家裡或在當地的海灘玩耍,雖然我之前看過遊戲場和場內那排鞦韆以及一座球場,卻一直沒見到有人使用。
然而我卻沒有被嚇到。我的心跳速率還是一樣,手掌乾乾的,沒有屏氣凝神,沒有漸增的恐慌感,什麼也沒。怎麼可能這樣呢?此刻的我開始想著,從機場過來的那段路,那些鑿穿海平面以上幾百呎的岩石所形成的道路,不就是確立整個人生的那種U字形轉彎嗎?這樣的轉彎閃現在你眼前……我雙腳無力,疲倦地坐在附近的一堵牆上,若有所悟。我的意思是:害怕只閃現在那些仍舊珍惜自己生命的人眼前,不是嗎?因為我不再在乎死活,長期的懼高症便治癒了。套句艾瑪的話,這再明顯不過了。
「當然,」我想起旅遊指南上說的,那不僅是這裡的海洋,更是火山創造的海盆。在遠方,一對焦黑的島嶼從海底深處隆起,它們是小火山,由新月形的本島庇護著。
「聽起來很好,非常謝謝妳的安排。」
「當然,當然。」她把我的鑰匙插入屋內的門鎖,然後把門帶上。
然後我開始聽見那些聲音,那樣明顯的興高采烈聲揚起,象徵幼兒們即將從室內衝到戶外,是學校的下課時間。沒多久,可以說是一瞬間,空氣中勢必充滿大人們嗡嗡的閒聊聲。難怪心理諮商員會禁止我聽到這樣的聲音,不過我讓自己不由得走到正午的學校大門前,這是媽媽來接低年級班學生放學的時間。老師一個個點名,點到名的可以離開,一雙雙陌生的眼睛搜尋著等待的人群,找尋媽媽的身影。有些家長邊等邊站著聊天,或撫弄著對方的嬰兒:有些家長突然往後移動,因為身後有個騎滑板車或腳踏車的hetubook•com•com小小孩。我看見一名男孩拿著一大束紙花出現,用糖果紙製作成圓椎形,上頭有個小丑臉裝飾,還塞了粉紅色的棉紙。他把花獻給媽媽,宛如將花獻給來訪的女王。
「窯洞,」我重複了一遍,儼然我仍舊是說自己國家語言的外國學生。「啊!好。」
「弗里曼太太!可以給我一分鐘嗎?」
「我住在黑黑的房子裡。」她以前常說,她用這樣的方式辨別所有的房子。在那些只注意紅黃藍三原色和所有粉紅色調的眼睛裡,磚塊是無色的。等艾瑪一會說話,我就不斷對她重複我們家的街名和門牌號碼,希望萬一走丟了,她會記得我們家的住址。我想像她坐在警車的後座,一直在這個區裡打轉,警官在找尋一間漆成全黑的房子。
「有些人認為亞特蘭提斯就在那底下,不過我不相信這樣的傳說。」她不以為然地蹬了腳下的高跟鞋轉身,領我往屋內走。不過除了中央大門上方的扇形窗,裡面相當暗。有張床,是一張放在石頭平臺上的床墊,上面疊著新床單和枕頭,還有一張小沙發、一個五斗櫃,以及一張深色的木製餐桌搭配漿過的桌巾,外加兩張對稱地塞在餐桌下方的椅子。我不知道這是典型的現代風格還是精心設計過,目的在為遊客喚起往日情懷,不過那份儉樸令人欣慰。這個主要空間通往兩個更小的房間,較深處的那一間是有淋浴間的浴室,另外一間則是擁有基本設備且有窗戶俯瞰大海的廚房。
「謝謝妳,伊蓮妮,妳心腸真好。這地方對我來講剛剛好。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想我現在需要休息了。」我摸索著口袋,記得要付小和圖書費,但是伊蓮妮訝異地直搖頭。
奧利佛比較感受不到這棟房子與他在家和大學時代享受的住處之間有何強烈的對比,他經常抱怨電力不穩,沒有直角,地板不平,這使得鋪地磚變成了嚴峻的考驗,誰來試都一樣,而且只要想翻新,似乎就會暴露出不少問題,像這一層少了這個、那一層爛了那個。後來,艾瑪出生以後,我們搬到了一個比較平順的地方,過了芬奇里路,進入比世斯園,那兒的地板不顛簸,郵遞區號的數字完美。艾瑪不見得知道兩間房子的差別,她只在意前門的顏色。
我的身體好熟悉那樣的韻律,我不由得緊繃起來,變成了那韻律的一部分,渴望著這時候出現卻還沒有人認領的那個小女孩是我的。但是,當然,總是有人走出來牽起小女孩的手。
「這是妳的咖啡機。」我的嚮導告訴我,同時開始細說煮希臘咖啡時,水、研磨咖啡豆、糖該有的比例。她嘖嘖地挑剔著前一任住戶偏愛的咖啡豆品質。
「當然,這是我們對這片海的稱呼。英文字是大鍋的意思,像巫婆用的那種。」
我太累了,沒力氣打開行李,於是在露臺上坐一會兒,坐在我的新躺椅裡,從外表看來,是心滿意足的度假客租到了物美價廉的房子。空氣中聞起來有烤肉和奧勒岡的味道,太陽把天空照耀成檸檬黃色。第一次,我試著檢視我盲目堅持要來這裡的理由。是為了走進保證永遠不會陳列我女兒物品的房間嗎?是的,是為了要將自己與像我一樣愛她的人完全分隔開嗎?是的,也是為了這個。但是,為什麼在所有地方中挑了聖托里尼呢?這個我媽在幼時遭受極大創傷、大到她現在除非死否則不願回去的地方。在我跟媽和平相處多年後,這看來突然像是我倔強的反抗行為,像是某種遲來的反應,反抗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她對那個地和圖書方所說的陰鬱話語。我記得,地震和火山的細節多麼古怪地出現在我幼時的心智中:海洋發出螢光綠,船員化成了灰,海嘯沖走了所有的城鎮,動物因為吸進一團團的紅色塵土,嗆得發不出聲音來,銀色的一切轉變成最黑的黑色。我曾經怨恨媽把我變得那樣「神經質」,怨恨她把我的童年拿來培育恐懼。但是現在呢?哦,當年天真無邪的日子,夢魘裡居然有這樣綠色海洋的影像!
「哇!好美!」他媽媽輕聲說,開心地吻了他一下。「好美喔!」
「伊蓮妮。」她從袖子內拿出一張名片,交給我。她的姓好長,很難唸。
奧利佛和我擁有的第一棟房子是一間排屋,位於倫敦北區,比一般房子大,可惜暗了些,確實也有點兒潮濕,絕對是坐落在芬奇里路上較差的那一側,不過對我來說,卻是超越我心中渴望的住宅。奧利佛吹噓說,在這麼一個通貨膨脹的市場裡,我們似乎不可能以這麼便宜的價格買到這樣的房子,不過這件事當然使我想唱歌讚頌。天花板那麼高!那麼大的空間!不僅有臥房,還有一間主臥房,這當然表示除了主臥房外,還有其他比較不起眼的房間。從小,我住的房子必須穿過廚房才能到達浴室,而且除非大熱天,浴室的溫度總是比屋內其餘部分涼幾度:現在,我擁有一間非常舒適溫暖的套房,下了床走幾步就來到浴室。
「妳喜歡巨火山口(Caldera)?不會吧?」我的嚮導問我。
我的斯卡和_圖_書佛「卡麗多拉屋」是一間藍色的房子,是風景明信片上那種古典希臘島的藍。露臺好大,垂掛在屋子的一側,臺上有仍舊開花的九重葛,另有一張桌子和兩張躺椅擺放在這個最佳的觀海地點。
她不確定地看著我,嘆了口氣。「我會親自帶妳去。一個小時內,好嗎?這個房東,他經常待在賽薩隆尼奇(Thessaloniki)。」那間房子坐落在附近的修道院區,她又補上一句。房子需要整修,而屋主會在春天前整修,到時,他可能會在那一週再度出租房子,他都是這樣處理他在村裡其他幾間的斯卡佛。在房東還沒有出現的這段期間,我要按月付房租給伊里亞斯。我點點頭,同意需要支付的德拉克馬總額,但還是不習慣那最小項目的報價數字高得驚人
喔,天哪……躺在躺椅裡的我突然坐起來,思索著。我站起身,慢慢走到露臺的邊緣,站了好一會兒,環顧我四周的景象。後方、下方、兩側,伊亞的房屋從懸崖浮現出來,呈現艾薛爾式的階梯、路徑、屋頂、門口。實在不可能看清楚兩棟房屋是如何連結的。我沒鎖門,就跨過低矮的露臺牆,沿著我走過來的第一條路往前行。我愈走和圖書愈朝懸崖邊行去,每一扇鎖上門閂的大門或緊閉門扉的教堂都隨著地形而改變座向,每一扇開著的門則迎向稀薄的空氣,不然就是走道直接通往大海。在每一個轉彎處,都有立即下墜的錯覺,最後出現的則是陡峭的階梯,或者像安全網一樣壓在眼前的平坦屋頂。
「請問,」我說,帶著行李從山坡上一路走下來的我累壞了,再也無法保持輕鬆幽默。「我想我還沒問妳的名字。」
然後,終於,我的腦袋顯示出雙眼掃瞄到的景象:這地方是我腳下踏過最陡峭的位置。妳不會喜歡的,那是爸說過的話,他說的對,我不應該喜歡這樣的景象,完全不可能。那是海平面以上幾百呎處,有矮牆的看臺通到幾近垂直的懸崖。真正令人頭暈目眩!令人害怕!
我坐在旅館的會客廳,等待女服務生把我的房間整理好,那位經理向我招手,要我到服務臺去,她告訴我她在村子裡找到了一間斯卡佛(skapho),可以在淡季出租。「是希波斯卡佛(hyposkapho),」她解釋道:「也就是白土內的窯洞,水手住的地方。現在住的大部分是遊客。」我從咖啡廳內的一本旅遊指南得知,我住的旅館伊里亞斯飯店坐落在城內的一個豪華住宅區,這些住宅叫做卡佩塔諾斯比塔,意思是「船長居宅」。這些是沿中央大街兩旁排列的宅第,而那些山頂上的社區則在這一區的東邊,這樣的排列位置,目的在讓最早的居民先看見從東方駛進的船隻。
結算旅館費用時,我很訝異地發現已經住了幾乎三個星期。她說,對於我的離開她會很難過,但是我不相信她的話。這很合理,她一定認為悲傷不利於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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