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麗點點頭。「所以,妳一定是作家或什麼囉?」她的視線移到我前面桌子上的筆和紙。我正準備寫信給我媽,但是目前為止,只擠出了單調無聊的兩、三句。雖然我來到這裡以後寄了一張明信片給她,答應她等我安頓好,會再多跟她聯絡,可是後來都只想想,沒有付諸行動,我一直找不到恰當的措辭。
「哦?」
她笑我那臉疑惑的表情。「還好啦!我是個老掉牙的行動派。我知道,我在那方面可能也沒什麼希望。不過,來一、兩個虛榮的計畫有什麼錯呢?我不是雪莉.瓦倫亭,不是從家庭出走或什麼的。只有我一個人,幹嘛不暫時讓自己開心一下?」
「出走」,奧利佛也用過同樣的詞,那是罷工行動用語。如果這次只是一次罷工,我可能會應邀回到從前的生活,像擦乾淨的石板,沒有壞心情。艾瑪現在會興奮地期待耶誕節,我們會挑選一棵樹,寫給耶誕老公公的信會每小時修改一次。
她揚起雙眉。「什麼也不是?」
「穿黑衣的美女,大概是這個意思。」
別告訴「任何人」我在哪裡,那是我寫給奧利佛的話,我留給原本的那個世界唯一的訊息。那樣重重地在「任何人」下劃線,他應該會馬上知道我的意思,甚至我最親密的朋友也包括在內,甚至是瑪麗兒和珍。
「我開始認為我可能該改做珠寶,」英格麗說:「這裡有好多家商店,如果我在冬天採取行動的話,那麼就可以準備好,等著他們春天開始購買存貨。我可以利用貝殼或什hetubook.com•com
麼東西,做些會微微發亮的小東西,妳知道吧?」
我不過是順口說了那句話:我用了「我們」這個詞,而且嘗試用詼諧的方式說話。我半笑不笑的,果真!是生命留下的證據!
她已經站了起來,用一手撫平裙子的後面。她轉身,頭髮從髮帶處呈扇狀散開,像新娘在互換誓約後,臉上的面紗被掀了起來。「噢,瑞秋,如果妳想喝咖啡,或來點兒更強烈的東西,要來找我喔!」
瑪麗兒不一樣,她自信,有超凡的魅力和神祕的氣息。
「不是,」我說:「我……嗯,其實什麼也不是。」
我意外發現自己同意這麼做。
「嗨!我叫英格麗,住在佩里芙洛斯(Perivolos)那邊。」她順著懸崖指向鎮上遙遠的那一端,我注意到她聲音中流露出樂觀輕快的澳洲腔。所以,她是那位好醫生口中的僑民之一,來找我出去。也許,醫生甚至是特別派她來,看看蘋果有沒有吃掉。
「這話什麼意思?」
我的臉一定是隱約流露出某種痛苦,因為我的新朋友很快地加了一句話:「別想錯了,瑞秋。」
「我不是來找男人的,我是說真的,我不是來找男人的。」
「妳在修藝術史,對吧?」她問我,淡褐色的眼睛跟她的棕褐色臉蛋同樣色調「我的朋友梨思說她認識妳。」
「有一天,我很可能會成為藥劑師。」她聳聳肩,就是這時,我被她那樣務實的態度所打動,我也注意到她的頭髮像兩筆完美的黑墨水劃過肩膀。她戴著銀製的貝殻項鍊,而且我不必問就知道,她的暑假是在某個迷人的地方度過的。
「啊!妳一直很低調,對吧?如果住這裡可以這麼說的話。」她順勢轉個頭,匆匆瞥了一眼遠方的懸崖邊緣。「位置那麼高https://m.hetubook.com.com,我想應該是高調吧!是啊!嗯,我得承認我不是無意間經過,我聽亞歷山卓斯說,有另外一個坐長監的。」
「我是這樣跟他們說的啊!那並不表示妳是寡婦。」
我不確定醫生來訪和英格麗.蘇利文來到我露臺上這中間隔了多久,不過我又收到了另外一封奧利佛的信,而且也注意到耶誕裝飾品開始在這地方出現,所以一定是幾個星期過去了。英格麗大約一百六十五或一百六十七公分高,結實有肉,說是「運動型」可能比較恰當,而且有溫暖的棕色眼睛和好看的短睫毛,臉上有雀斑,不過因為肌膚曬成了棕褐色,看不太出來,長長的金髮往後梳,緊緊紮成馬尾,手指甲塗成跟阿慕迪岩石一樣的暗橙色。
我喜歡她突然變啞的聲音,但還是納悶了一會兒,心想,她所謂的「他們」可能是什麼人。她令我覺得,她說那麼多話(也可以說不是很多),目的在說服自己而不是說服她的聽眾。她比我年輕,二十幾歲吧!就我這一生而言,無法想像她如何來到這個小社區過冬。
「每年這時候是找不到男人的,」她補充道:「因為這裡不是過剩,就是缺乏。」她瞇起眼,抬頭看著包圍我們的半球形泛光藍燈屋頂。「不過這裡很棒,不是嗎?這個季節,一批批遊客像候鳥離開了,離這裡那麼遙遠,他們怎麼形容這裡的?『離群索居的孤立』嗎?」
「我一家酒吧也沒去過。」
「當然不是。」
她一屁股坐在身後的牆上,不是坐在我露臺這邊的圍牆上,而是小徑的另外一端,彷彿跟一隻沒接觸過的家庭寵物保持距離。
「很訝異沒在酒吧裡看見妳。我整個夏天都在那家希臘風工作,就是黛兒芬妮旁邊那個地方。」
我眨眨眼。「www.hetubook.com.com在倫敦,大家都穿黑衣服。」
「那是什麼意思?」
「我要妳見見這個女孩。」三年級剛開學,他這麼說。那年夏天,我四處旅行,他則在倫敦的一家市調公司工讀。那時候,我們已懂得人情世故,像退參加決賽的選手,自信地走進社團酒吧最左邊的雅座,坐進靠窗的位子。
「真的嗎?」她驚呼:「是『草頭芮』還是『斜玉旁的瑞』?」
我點點頭,因為她的誠實而動容。多年來評估攝影師作品的經驗,我很熟悉因為天賦和野心之間的差距所造成的錯覺,而這些希臘島嶼尤其容易對人們造成這樣的效果,把公務員變成水彩畫家,保險銷售員變成詩人。是藝術家的聚集地嗎?我懷疑這點。
珍。她們兩人中,現在要想到她最難,雖然我們一起走過身為人母的階段,但也只是一起走過那樣的階段,我們一起進入那樣的階段,分享身為人母的準則;那麼,如果是她像我這樣突然卸下母親的身分,應該也會跟我一樣叛逆吧?不過瑪麗兒不一樣,我還可以想像我們找工作、結婚、生孩子之前我所認識的那名女子。我所記得的她不只擁有我那份母性的自我。
「這聽起來比較有前途——抱歉,又用了妳朋友的詞了……」
有一陣子,我覺得她不太可靠。我懷疑她太需要男性的關注,這跟她熱衷有氧舞蹈有關。在一九八〇年代初,有哪個學生會排好隊跳上跳下的?「我們這樣說吧!」托比對他女友努力健身持這樣的說法:「她不用牙齒也能開啤酒。」我真想知道開瓶器怎麼了?是不見了?還是壞了?
「哈囉,我叫瑞秋。」
起初,很難看出托比對待她和他那些前任女友的態度有什麼不同,因為討好女孩子一直是托比的風格,即使當大家都知道他在認真
和-圖-書詢問如何跟對方分手的時候,他對對方的態度還是一樣。但就在畢業將近時,瑪麗兒依舊固定出現在我們靠窗的那個雅座上,顯然,對她是玩真的。
「是啊!他們叫妳,我直接說好了,我的希臘語很破,I orea me ta mavra。」
「哦,那只是為了付房租。我現在在畫畫,不過我的畫沒什麼價值。我拿給曼弗雷看,他是一位德國藝術家。妳可能見過他喔?」
「哦,還好!」她的聲皆聽起來是真正鬆了一口氣。「我媽的名字叫芮秋,是『草頭芮』,我告訴妳,可別跟我媽用同一個『芮』。」
沒多久,我發現,並不是她尋求男性的關注,而是深受男性的關注所苦,而且她擁有某種更有用的東西,不僅只是神祕的氣息,她有持久力,那表示,沒有立即被她迷住的人,遲早會臣服在她跟前。我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誰是亞歷山卓斯,也許是那位肉店老板。「妳把我們說得像囚犯似的。」
我很訝異她的思緒轉換得那麼快,她看起來頗懷疑只要這麼做就可以讓我對那件事安心。
她笑了起來:「妳是說我們可以自由離開?」
「妳應該見見他,」她說:「他人真的很好。他們都很好,這些當地人。」她停頓了一下,考慮到我的想法。「他們對妳非常好奇,妳知道嗎?」
「沒有吔!抱歉。」
「我以前在英國的時候是圖片研究員。」
「是孤立。」我贊同這樣的話法。
這句話似乎可以滿足她。「那就對了。我們這裡有許多攝影師,有點兒像藝術家的聚集地。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做些很酷的事,即使只是……嗯,考慮做那樣的事。」
「我不知道,幾個月吧!我八月來的,決定留下來。」
「我不是啊!https://m.hetubook.com.com」
「妳來這裡多久了?」她問。
「哦,是『斜玉旁的瑞』。」
我笑了起來。「你說得好像她在賣一包包什麼東西似的。」
我先認識托比,托比.喬婁納,他和我是大學一年級學校宿舍的鄰居,第一年一起在學校搭伙,吃肉餡馬鈴薯餅、洋芋片、甜玉米。托比後來開玩笑說,我們是因為澱粉食物而連結在一起的,我們的腸子也是一樣。托比長得瘦而結實,敏捷伶俐,還有幽默感搭配。他用「我們這樣說吧……」這句話開啟每一次的觀察感想。「我們這樣說吧!」他對我談到一位總在夜間活動的鄰居:「如果明天要將她下葬,她需要一個Y形棺材。」然後他會插人那段表演,在他生動的報告完後停頓一下,生硬的站起來,等著自己發笑,而我很樂意跟著笑、在我眼裡,他總是把事情用最有趣的方式表現出來,我們因此成了朋友。
「不管怎樣,雖然他假裝那些畫『大有前途』,但是我看得出他覺得很糟。他得查字典才找到『有前途』那個字。他實在很可愛。那畫也花了我不少血汗錢,浪費啊!」她嘆了口氣。「很有意思,我以為我能夠把自己看到的複製下來,這一切……」她指指卡麗多拉和眼前的其他房子,指指我們下方的大海,「可是結果我做不到。」
「妳做什麼呢?」我問,我並不打算解釋思考會讓我把頭埋進枕頭裡,哭到猛喝自己的眼淚。「抱歉,妳已經說過了,在酒吧工作……」
「瑪麗兒是藥劑師。」托比加了這句話。
我笑了起來。「當然好,什麼時間都行。」他上個女朋友是哥德人,這女孩來參加我的生日餐會,穿著染成黑色的新娘裝,搭配紫色碎布編結出長及腰部的一串頭髮。這串頭髮像放在披薩烤盤內的死蛇一樣靜靜地躺在她身前,兩旁則排列著一片片壞掉的鳳梨。